前排

一中的校园毕竟最像校园，教室里不必说，就在操场上也显出生机勃勃的气象来。密麻麻的拥挤的孩子中间时时发出叫好声，接着一声刺响，是裁判的哨声；球场上的气氛可就更强烈了，3号的罚球还没有准备好，空气里已经散满了祝福的胜利声。我是正在这一天回到我的母校一中的。虽说母校，然而已物是人非，所以只得看着在操场上快乐的孩子们。他们是那么活泼，但又于我有甚干系，这种情形，应该称之曰“伤感”，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感情。这里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破了些，但后门却没有了，一见面是堵墙，墙之后便是“工地”，正在“施工”，之后就想起了当初有关后门的难忘时光。但我知道，这感觉并非只属于我：因为他们所侵占的是大家的后门。但是，怀念总不是永恒的，于是不多久，后门的记忆就不属于新来的学生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阿毛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学校的北面水房那里接水，走出来，就在路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一中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三年年前的顺滑的头发，即今已经扎起，全不像十七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白中带黄，而且消尽了先前猥琐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衣袋。内中一些资料书，破的；一手拿着一本非常厚的政史地速查速记，嘴里诵读着：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书呆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问好。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考走的，又是毕业的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高考落榜之后，倘使复习，究竟有没有考上清华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清华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奇迹，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复读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奇迹了？”
　　“啊！奇迹？”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奇迹？——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三年里的知识，都能学会的？”
　　“唉唉，学会学不会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奇迹，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D楼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教师，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高四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教师，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高四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宿舍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出去罢，明天出校门。天海的充值优惠，二十送二十， 价廉机美 ，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网吧是不可不去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出去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办公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祥林嫂且激动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坏学生！”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班长来打小报告，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