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恭弥好一会儿没有作声。一平困惑地看过去,发现他合上眼睛假寐。一平自嘲一笑,她本来就没多少用,现在就连云雀恭弥的兴趣都勾不起了。说起来,彭哥列的人好似都不会老。随着年月,每个人只是脱去最初的青涩,日益成熟挺拔、艳丽娇妍,却不显一丝老态与沧桑。云雀恭弥早就不再是少年,长得更加出彩、挺拔。或者有一双人类所看不见的巧手,每天用不同的工具将他的外表修整得愈发精致。
不知怎的,一平想起那个嗜血的女伯爵的故事。都是在她少不更事时所听回来的无奚之谈。据说有一位美丽的女伯爵,为了永保青春,以处女的鲜血浸浴、甚或喝下去。云雀恭弥的俊美,是否也是由鲜血所浸染出来的? 一平为自己无聊的念头感到好笑。爱幻想是她的坏处,亦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所共有的特点,想不到她死过一次,还不能免除这个怪癖。
再留在这儿也没意思,倒不如回房小睡一下,难得这天不用受训——经过云雀恭弥身边时,浴衣的阔袖被一股力量扯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云雀恭弥未有睁开眼,说 :「你倒说说看,你觉得你在哪方面能满足我的要求。」
「……哪方面?」一平被这问题吓了吓,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平第一个反应是 : 哪知道,云守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当然她不可能说出口,就只好用急才混过去。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外表,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论外表也比不上彭哥列其他女人。亦不可能是能力,她虽然比一般少女强,可战斗力亦只是一般,更何况几个月前才受过重伤,灵敏度只是先前的一半。
「那个……嗯……」一平眼神游移,云雀恭弥仍不肯放开她的衣袖。她开始想,自己应否甩开他的手,再跑上房间呢——这绝对是最愚蠢的做法,她当然没有做。她想说 : 她之所以能留在这里,应是十代首领的命令,可转念一想,云雀恭弥一向选择性听令,如果他本人无意留她,那就算是家光大人出面,也不可能使他就范。因此她必定是有某种云雀恭弥所喜欢的特质,才能留在这里。
「我答不出来。」——一平老实说。
云雀恭弥倒肯松手。他抬头看着一平,张扬的碎发落在他的额头,虽然他的气息是内敛,但多少有几分狂傲,他说 :「我告诉你好了。我之所以留你,正是因为你抗拒服从。」
一平瞪大双眼,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可是那绞着的手指出卖了她,她说 :「恭先生怕是拐个弯责怪我不够温驯。」
「温驯?」云雀恭弥笑,站起来,以手背若有若无的擦过她的脸颊,使她栗然退了一小步,脸不能控制地热起来,她听到男人说 :「我虽然不讨厌动物,但也没将你当成宠物,你没必要绝对服从我,而事实上你亦从来没有服从过我。」
一平垂下眼眸,语气软弱起来,露出一点破绽 :「我不一定服从您,但我畏惧您,对于您来说,这就足够了。」
「不,你其实也不太畏惧我。我亦不需要一个带着眼泪、瑟缩于我身后的弱女子。套一句你的话,我不喜欢羔羊。」
「您喜欢让一只猪待在您身边吗?」一平瞟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回地下,她轻笑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猪。」
「猪?」云雀恭弥一愣,脸上笑意渐浓,他说 :「当一只猪正是聪明的选择。猪的文化意义就是肮脏愚蠢。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置于弱势,等到思机成熟时由弱转强,不是有点似道家的守柔吗? 阴阳是相生、相互交替的,难怪有人说『大智若愚』。」
一平冷静下来,端出一张良善的笑脸,咧着嘴说 :「恭先生,您恭维我并没有好处。相反,我恭维您,或许能从您身上捞到一点好处。比如说给您做一顿好吃的饭,凭着这一点价值,令您肯继续留我。」
「但你亦从未恭维过我,因为你做不出。」
一平语塞,透过云雀恭弥那冷淡的脸,她想起师傅。师傅总是笑吟吟的,她看师傅,似隔了一重 纱幕,总是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无法看到当中的细节。而师傅却隔着一重水帘看她,看清她的表相,只有她内心最深处的一些想法,未被师傅察觉。然后,师傅就会喝一口茶,不慌不忙道出她心中所想的。
对着云雀恭弥,她就似一个洋葱。云雀恭弥留她,将她的思想感情一层层、一块块的剥出来,而她要抗衡,就要先云雀恭弥一步,剖析他的内心。一平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至少她知道什么话题是男人的逆麟、什么话是男人喜欢听的。
或许她知道云雀恭弥为何留她——这只能是唯一的原因 : 云雀恭弥对她有好奇心。并不一定是男人对女人的好奇心,而是单纯对她的想法觉得好奇。出了事之后至今,一平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她的恨意,比之前更善解人意。她表现得似一个圣母,即使被出卖与利用,弄得体无完肤,亦能宽恕对方,处之泰然。
云雀恭弥看透她的虚伪,他想知道她是否一如外表般冷静。他想看到她撕破脸皮、歇斯底里的样子。或者他正跟十代首领赌,赌她会否背叛。
一平竭力学做一个坏人,但她觉得很吃力。她憎恨这个世界,但内在的她还是几个月之前的单纯少女。她体内还有那不忍杀生的善良心灵。仇恨可以将人变成魔鬼,但大家忘记,魔鬼是堕天使,魔鬼本来亦是天使。一个天使不可能成为彻头彻尾的恶,倒过来说,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善。人的心内很多时候都在天人交战。善恶正邪是两股对立的力量,无论是任何一方,都不会次次胜利。坏人偶有恻隐之心,好人于一念之间总有些恶念。
她发觉自己不可能变成一个冷血动物。虽然已不再是完整的人类,但有时,想起过往的一切,她仍会觉得心痛,仍有眷恋。一旦有了怀恋,就有妇人之仁,就不能做一只彻头彻尾的魔鬼。所以,无论她有多痛恨家族、对云雀恭弥有过多少怨怼,但她仍无法杀死十代首领与眼前的男人。若她真下得了手,就意味着她已经成为那种人——那种她有时想成为的人,那种她有时极端鄙视的人。
「恭先生不喜欢肤浅的恭维,所以我亦没有这样做。」
「这就是我肯留你的原因。」云雀恭弥忽然拍了她的头一下,转身离开客厅。只她一人惘然摸着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