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错《漂泊者》
漂泊者
——写给那些仍然流荡于华盛顿州西北区一带丛林里的越战退伍军人。
还有自己的流放。
犹记得我推开最后一棵树，
跌跌撞撞的从赭绿森林冲出来，
阳光簌啦簌啦的洒满我一身，
千百条金黄的光线，
以一张巨网迎头把我罩住动弹不得，
我软绵绵的倒下来，
让间歇清凉而甜美的雨丝自云层洒下，
触痛了我犹自遍体鳞伤疼痛的痂疖，
我知道这再也不是梦里的神迹，
而是坚挠不屈意志所呈现的真实。
暗无天日无尽的森林，
短刀尾端指南针颤抖的方向，
无数的伏击，无穷的陷阱，
每一株树都可以是取心的标枪，
每一丛乱草都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每一个黑夜成了我希望的明天，
湿冷的森林啊！
是温暖的人间！
虫鸣是宁静的信号，
鸟飞是恶兆的警讯，
星星是路灯，
月亮是探子，
多日来的昼伏夜行，
流血肿痛的创口竟然结痂了，
狂热与梦呓也消褪了，
每次把脸贴向竹叶上清凉如刀的露水，
我就知道斗志不灭，
愿望成真，斗士不死，
还有国家的期待，
国土的眷恋
每夜我十指流血，
挖土为床，铺叶为盖，
以星星的数目来催眠。
自归来后，熟悉的家园成了陌生的国度，
陌生的国度有一个异乡人的我。
当年身经百战，今日一无所用，
当日勋章满襟，如今不名一文，
我迷惑于知识分子的逻辑，
我迷失于爱与和平的意义；
在原始的森林，我恨，为了生存，
在文明的社会，我爱，为了别人，
在爱恨交织的时空倒置里，
我驮负满身的血腥，
以及历年政客的错误；
当年为了一面旗子，
我的同伴们粉身碎骨，义无反顾，
伤口一朵一朵的绽放，
一簇簇春日的红杜鹃，
一声一声的的呐喊与叮咛：
护卫它！扶持它！
星星在我眼光旋转，
旋出一道星光灿烂的银河，
从此端到彼端，
我看见同袍们手牵着手，
奋不顾身跃下遗忘的深渊，
再见，比尔，再见，杰克，
再见，再见，
我再次见到你们，
你们的名字已刻在冰冷V形的石碑，
理想的胜利！生命的挫败！
人性的彻底无知与善忘！
在一个温风醉人的春夜，
我看着人们饮酒，唱歌，演讲，抗议，
把一面旗子烧掉，
把星星敲落，星光踩灭。
漂泊与迷失已十多年了，
比尔，杰克，也许你们做对了，
要肯定，就孤注一掷的
把时间冻凝，
像北风一夜把大地冰封，
一切在无可反悔的静止——
包括生命。
十多年了，我有着太多的选择，
结果毫无选择。我不断漂泊，
因为我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
终于，我来到这一带长年积雨的森林，
雨的怀旧，雨的同情，
长年苍白的雨季与翠绿的乔木，
雨的喧哗，林的沉默，
这是我失而复得的乐园，
短刀在我腰间的温暖，
指南针颤抖仍如我懦怯探险的心，
可是我知道，隔绝的地带，
是安全的地带。
前面没有敌人的陷阱，
后面没有出卖的冷箭，
长年湿润的绿意啊，
令人通体舒畅，
肥厚鲜美的松菇，
溪涧踊跃的金线鲑鱼，
探之不尽的松子鱼野草莓，
雨歇的牛蛙，
月圆之夜的狩猎的野猪，看，
远处常年积雪，高凡一万四千尺的，
来尼尔峰向我呼唤，慈祥地，忠诚地，
用云的姿态，风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