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棠园从前是这小镇最热闹的一方去处，漆红戏楼坐在正中，绵延开去是十里亭台，说是原先的工匠心思奇巧，将这些楼台铺设的错落环绕又层次参差，台上的妙戏子轻轻一开嗓，便萦萦绕绕拂过每一个看客的心头，映衬在楼台景色之下，竟教人恍若身在戏中，直看尽生死别离，却可惜如今成了荒园。
谢惜芳拎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立在园前，拍了拍身上其实并不存在的尘土，推开破败的大门走了进去，长街上煮糖梨水的小贩探头瞧了一眼，只听吱呀一声响动，大门便平静地阖上了，戏园里咿咿呀呀的唱念断续响起，听得那小贩头皮发麻，连忙推着小车又去远了一些。
谢惜芳也听见了，便寻着声音去了戏台。她默然立在棠花后，只凝神打量着那人，原来是个书生，穿着寻常的长衫，青灰颜色，老成而刻板。看得出缝制长衫的人很用心，针脚极其细密，即便已经洗的发白，却依然耐穿的紧，倒是合身处有些空落，也许是做的大了些。
谢惜芳没有出声，听得那书生咿咿呀呀地唱着些什么，毫无章法，曲不成调。棠园如今已经落魄了许多，戏楼上雕花木刻原先锃亮的红漆也是剥落了不少，原本十里绵延的亭台楼榭依然参差环绕，却因久未修缮显得十分破败，许是棠园从前的老人，谢惜芳这样想着，便转身去了另一头，并不惊扰。
身后断续的声音有片刻停顿，复又缓缓起调，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原先这园子也是住人的，棠园从前的主人在后园辟了一处秋棠馆，与前头的戏园仔细的隔开，倒是有些闹中取静的雅趣。谢惜芳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秋棠馆，平静地取过布巾子擦拭起来。不知道棠园是因为什么缘故荒了这许多年，园中原本收藏的一些字画玩物多有损坏，却少有遗失，谢惜芳想起戏台上那个书生，是他一直守在这里的缘故吗？
温煦的日光拂过临窗的小案，谢惜芳轻轻抚过桌面，上好的黄花梨木沉淀了这许多光阴，依然不喧不静，沉稳的恰到好处，不知是什么人在案面上雕刻出了一方隐蔽的小章，积了许多灰尘。谢惜芳细心地擦拭干净，露出原本飘逸的瘦金字体，棠园主人。
若说这主人爱惜雅物，却随意凿琢，若说不爱惜，这小案即便落灰了这许多年，却依然可以看见原先主人长久摩挲的光滑痕迹，棠园主人，是一妙人尔。
小镇不过方圆，人们彼此之间熟识的很，一个年轻姑娘进了棠园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带着几分好奇和隐晦谈论着这个新鲜的事情。谢惜芳出门置办了一些家用物什，引得镇上的人们纷纷侧目，原先在棠园长街上煮糖梨水的小贩，见谢惜芳从前头走过，大着胆子招呼了一声，谢惜芳停住脚步，平静的看过去。
“姑娘是棠园的什么人吗？”小贩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又探头瞧了园里头荒芜的景象一眼，“这园子可荒了好久哩。”
谢惜芳笑笑，“我姓谢，叫谢棠。”
“是谢家的人呀，从前棠园还热闹的时候，我也是在这里卖糖梨水的，一转眼都是好多年哩，”小贩神色有些唏嘘，“从前宋先生也是日日来我这里买糖水的，后来疯魔了，人都认不清了。”
“宋先生？”
那小贩似乎才发觉自己话多了些，一时讪讪，自顾自推着小车就走远了。谢惜芳回身进了棠园，日薄西山，园子里此时安静了不少，原来那书生已经走了。
谢惜芳在秋棠馆安顿了下来，前头的戏园虽然破败，另辟的后园却是完好。从前棠园主人收藏在馆里的一些字画都被仔细的收拾出来，大多是主人自己的画作，发黄或者虫蛀的不少。谢惜芳备了些排笔浆糊，又寻了纸刀，细细修复起这些旧画来。
那书生日日都来戏园，总是站在戏台，一个人低声唱着什么，早先谢惜芳听不分明，这些日子听得多了，大概也能辨出几句当年姹紫嫣红开遍。
牡丹亭，她心里念了几回，终归有些奇怪。
好在前头卖糖梨水的小贩阿九是个心思不多的人，几回熟了，跟谢惜芳话就多了起来。原来那书生叫宋端平，早年是镇上的教书匠，一手文章写得十分漂亮，是镇上有名的先生。
“宋先生从前可是顶顶有名的，还教过我家阿宝念书呢！”提到这一段，阿九忍不住扬了扬眉，复又叹了口气，“谁知道后来就遭了难了呢？”
谢惜芳不语，阿九继续回忆道，“宋先生后来娶了棠园的戏角儿，那个时候可热闹了，大红花轿抬走的，谁都说那戏角儿好福气，谁知道就给宋先生带了灾了，听说是戏班主欠了债，要债的人就追到戏角儿家里去了，宋先生为了护着戏角儿，给打断了一只右手，书都教不成了，唉，后来的事情，都是作孽啊！”
戏角儿叫沈沉梦，迫于生计又重新回了棠园唱戏，没多久得病死了，后来棠园也荒了，宋端平也是情深的人，从此日日游荡在戏园，咿咿呀呀仿佛沈沉梦还在世一般。
棠园里的声音应景一般的响起来，阿九的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谢惜芳奇道，“那都由得宋先生每日去棠园不管？”
“宋先生是好人，”仿佛生怕谢惜芳赶人似的，阿九连忙抢过话，“棠姑娘，你不要看他疯魔的认不清人了，他不害人的，谢家的园子这么多年也没个人来，可天一晚，他就会走的。”
谢惜芳点点头，她没有再去过戏楼，原先修葺前头戏园的打算且搁置了，只在后园的秋棠馆耐心地修复那些旧画。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谢惜芳淡淡地瞧着泛黄的画纸，棠园主人旧画很多，只有这幅海棠花睡图题了字，依然是那主人天骨遒美，逸趣闲生的瘦金体，题得是苏子的海棠诗句，全然一片惜花之情，忘我之意，风骨极佳。
谢惜芳将画重新装裱起来，挂在馆内最显眼的位置，她立在画前，仿佛不经意地抚过画的一角，谢棠二字赫然跃于纸上。
宋端平断断续续的“牡丹亭”从前头传过来，谢惜芳凝神听了半晌，有些动容，也不再修画，安静地靠在案前，这棠园一前一后，一个人唱，一个人听，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寒冷的秋雨说来就来，小窗吹进的雨丝打断了谢惜芳的思绪，她将尚未修复完的旧画小心的收起来，从衣箱里取过两把油伞，匆匆去了戏楼。
宋端平果然犹自立在戏台，茫然地看着眼前如丝的雨帘，却是噤了声。谢惜芳一手举着伞，一手递过另一把油伞给呆怔的宋端平。见他不接，谢惜芳便打开那把伞举到宋端平的头顶。
宋端平转过脸看了谢惜芳半晌，神色似有清明，抬了左手接过伞，哑着嗓子道了一句有劳，复又望着雨帘出神。
谢惜芳没出声，这样的宋端平看起来清醒了许多，却仿佛陡然之间削瘦了不少。谢惜芳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唐突惊扰了他，她犹豫了一下，觉得宋端平应当不喜有人在这里，便打算回去秋棠馆。
却不想宋端平出声叫住了她，“我心里有个故事，一直想说给人听。”
谢惜芳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宋端平站在雨中，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已经自顾自地开始讲了起来。
棠园从前是这小镇最热闹的一方去处，漆红戏楼坐在正中，绵延开去是十里亭台，说是原先的工匠心思奇巧，将这些楼台铺设的错落环绕又层次参差，台上的妙戏子轻轻一开嗓，便萦萦绕绕拂过每一个看客的心头，映衬在楼台景色之下，竟教人恍若身在戏中，直看尽生死别离，却可惜如今成了荒园。
谢惜芳拎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立在园前，拍了拍身上其实并不存在的尘土，推开破败的大门走了进去，长街上煮糖梨水的小贩探头瞧了一眼，只听吱呀一声响动，大门便平静地阖上了，戏园里咿咿呀呀的唱念断续响起，听得那小贩头皮发麻，连忙推着小车又去远了一些。
谢惜芳也听见了，便寻着声音去了戏台。她默然立在棠花后，只凝神打量着那人，原来是个书生，穿着寻常的长衫，青灰颜色，老成而刻板。看得出缝制长衫的人很用心，针脚极其细密，即便已经洗的发白，却依然耐穿的紧，倒是合身处有些空落，也许是做的大了些。
谢惜芳没有出声，听得那书生咿咿呀呀地唱着些什么，毫无章法，曲不成调。棠园如今已经落魄了许多，戏楼上雕花木刻原先锃亮的红漆也是剥落了不少，原本十里绵延的亭台楼榭依然参差环绕，却因久未修缮显得十分破败，许是棠园从前的老人，谢惜芳这样想着，便转身去了另一头，并不惊扰。
身后断续的声音有片刻停顿，复又缓缓起调，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原先这园子也是住人的，棠园从前的主人在后园辟了一处秋棠馆，与前头的戏园仔细的隔开，倒是有些闹中取静的雅趣。谢惜芳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秋棠馆，平静地取过布巾子擦拭起来。不知道棠园是因为什么缘故荒了这许多年，园中原本收藏的一些字画玩物多有损坏，却少有遗失，谢惜芳想起戏台上那个书生，是他一直守在这里的缘故吗？
温煦的日光拂过临窗的小案，谢惜芳轻轻抚过桌面，上好的黄花梨木沉淀了这许多光阴，依然不喧不静，沉稳的恰到好处，不知是什么人在案面上雕刻出了一方隐蔽的小章，积了许多灰尘。谢惜芳细心地擦拭干净，露出原本飘逸的瘦金字体，棠园主人。
若说这主人爱惜雅物，却随意凿琢，若说不爱惜，这小案即便落灰了这许多年，却依然可以看见原先主人长久摩挲的光滑痕迹，棠园主人，是一妙人尔。
小镇不过方圆，人们彼此之间熟识的很，一个年轻姑娘进了棠园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带着几分好奇和隐晦谈论着这个新鲜的事情。谢惜芳出门置办了一些家用物什，引得镇上的人们纷纷侧目，原先在棠园长街上煮糖梨水的小贩，见谢惜芳从前头走过，大着胆子招呼了一声，谢惜芳停住脚步，平静的看过去。
“姑娘是棠园的什么人吗？”小贩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又探头瞧了园里头荒芜的景象一眼，“这园子可荒了好久哩。”
谢惜芳笑笑，“我姓谢，叫谢棠。”
“是谢家的人呀，从前棠园还热闹的时候，我也是在这里卖糖梨水的，一转眼都是好多年哩，”小贩神色有些唏嘘，“从前宋先生也是日日来我这里买糖水的，后来疯魔了，人都认不清了。”
“宋先生？”
那小贩似乎才发觉自己话多了些，一时讪讪，自顾自推着小车就走远了。谢惜芳回身进了棠园，日薄西山，园子里此时安静了不少，原来那书生已经走了。
谢惜芳在秋棠馆安顿了下来，前头的戏园虽然破败，另辟的后园却是完好。从前棠园主人收藏在馆里的一些字画都被仔细的收拾出来，大多是主人自己的画作，发黄或者虫蛀的不少。谢惜芳备了些排笔浆糊，又寻了纸刀，细细修复起这些旧画来。
那书生日日都来戏园，总是站在戏台，一个人低声唱着什么，早先谢惜芳听不分明，这些日子听得多了，大概也能辨出几句当年姹紫嫣红开遍。
牡丹亭，她心里念了几回，终归有些奇怪。
好在前头卖糖梨水的小贩阿九是个心思不多的人，几回熟了，跟谢惜芳话就多了起来。原来那书生叫宋端平，早年是镇上的教书匠，一手文章写得十分漂亮，是镇上有名的先生。
“宋先生从前可是顶顶有名的，还教过我家阿宝念书呢！”提到这一段，阿九忍不住扬了扬眉，复又叹了口气，“谁知道后来就遭了难了呢？”
谢惜芳不语，阿九继续回忆道，“宋先生后来娶了棠园的戏角儿，那个时候可热闹了，大红花轿抬走的，谁都说那戏角儿好福气，谁知道就给宋先生带了灾了，听说是戏班主欠了债，要债的人就追到戏角儿家里去了，宋先生为了护着戏角儿，给打断了一只右手，书都教不成了，唉，后来的事情，都是作孽啊！”
戏角儿叫沈沉梦，迫于生计又重新回了棠园唱戏，没多久得病死了，后来棠园也荒了，宋端平也是情深的人，从此日日游荡在戏园，咿咿呀呀仿佛沈沉梦还在世一般。
棠园里的声音应景一般的响起来，阿九的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谢惜芳奇道，“那都由得宋先生每日去棠园不管？”
“宋先生是好人，”仿佛生怕谢惜芳赶人似的，阿九连忙抢过话，“棠姑娘，你不要看他疯魔的认不清人了，他不害人的，谢家的园子这么多年也没个人来，可天一晚，他就会走的。”
谢惜芳点点头，她没有再去过戏楼，原先修葺前头戏园的打算且搁置了，只在后园的秋棠馆耐心地修复那些旧画。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谢惜芳淡淡地瞧着泛黄的画纸，棠园主人旧画很多，只有这幅海棠花睡图题了字，依然是那主人天骨遒美，逸趣闲生的瘦金体，题得是苏子的海棠诗句，全然一片惜花之情，忘我之意，风骨极佳。
谢惜芳将画重新装裱起来，挂在馆内最显眼的位置，她立在画前，仿佛不经意地抚过画的一角，谢棠二字赫然跃于纸上。
宋端平断断续续的“牡丹亭”从前头传过来，谢惜芳凝神听了半晌，有些动容，也不再修画，安静地靠在案前，这棠园一前一后，一个人唱，一个人听，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寒冷的秋雨说来就来，小窗吹进的雨丝打断了谢惜芳的思绪，她将尚未修复完的旧画小心的收起来，从衣箱里取过两把油伞，匆匆去了戏楼。
宋端平果然犹自立在戏台，茫然地看着眼前如丝的雨帘，却是噤了声。谢惜芳一手举着伞，一手递过另一把油伞给呆怔的宋端平。见他不接，谢惜芳便打开那把伞举到宋端平的头顶。
宋端平转过脸看了谢惜芳半晌，神色似有清明，抬了左手接过伞，哑着嗓子道了一句有劳，复又望着雨帘出神。
谢惜芳没出声，这样的宋端平看起来清醒了许多，却仿佛陡然之间削瘦了不少。谢惜芳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唐突惊扰了他，她犹豫了一下，觉得宋端平应当不喜有人在这里，便打算回去秋棠馆。
却不想宋端平出声叫住了她，“我心里有个故事，一直想说给人听。”
谢惜芳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宋端平站在雨中，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已经自顾自地开始讲了起来。
头牌脑残粉，不敢用大号，披个马甲发，其实写了很久了，一直不好意思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