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
胡亥心想，大抵这样的夜是秦宫最清冷的。
狼毫蘸墨，走笔痛烈，“蒙恬，为何扣朕扶苏不还？”阴风时振，星点烛火曳曳欲坠，忽明，忽暗。轩窗前总能见到那秦地最高的灯，是胡亥亲自燃了，三步，两步，再到那轩窗前。
“兄，回家了——”
那愣是一弯明月，彷徨间是扶苏马蹄踏香归来，定睛看了，那是一口白布定棺。轻抚人乌发，心却如擂鼓，“扶苏，扶苏。”
眉宇剑目紧闭，血色已干，再无那神采，“扶苏，是谁准你自刎？”
“你还没教我那诗——”
“山有扶苏，不见狡童，狡童欲思，心有扶苏。”
薄衾负背，一爵尽入肺腑，醉意上头，隔绝了远山近水，“扶苏，扶苏……”是你踏尘来入梦？

扶苏。
扶苏挥剑自刎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决绝。那一瞬，铁剑寒光花了眼，让他忆起那冰冷的秦宫，垂髫的锦服男孩跟在身后，抓着衣袍唤着“兄长”。他已然记不起有多久未曾听见过那声兄长。
他终究是横剑去了。
扶苏的一生都为公子扶苏而活，这淌血的剑，愧他缺席狡童数年苦乐，当是赠向胡亥的礼。
“不管是蒙恬还是蒙苦，你不能跟他走。你到底喜……”
扶苏知道胡亥要说什么，胸腔中的跳动一时停了，嗓眼发干，却是返身蓦然发笑，并指弹了弹胡亥的额头，将他揽入怀中。
这天下，是他要与狡童共赏的。
……
万物混沌，扶苏拥香满怀入梦而去，为见狡童，为告胡亥，为述实心。破雾而出，长身直立，举手相邀。
“山有扶苏，心有狡童。”

胡亥。
晚风瑟瑟吹着大开的轩窗，不消再看，已知那残烛败焰，是抵不过这样寂寂的夜。
衮龙攀凤春风步，身惹满怀御户香。胡亥总爱拿这句形容扶苏，是了，扶苏很香。随着知意的东风向北，直指秦地那烽火台，胡亥见那火正灼着，却伴着一味清欢，沁入肺腑。
“扶苏——不，兄。”
唤得有几分底气不足，胡亥是喜，是愁，他不知，他只知那眉眼是他所熟识的扶苏，伴着浓雾中尚未散去的醇香，真真切切的就在这儿。那句诗一声，一声，便嵌入胡亥的耳，心。
“不管是蒙恬还是蒙苦，你都不能跟他走……”
拢裘起身，眼前人有如窗珩往外的一隅天色，微白的天，山色朦胧，扶苏呵，你终究放不下的，是狡童，还是要与狡童共赏的江山。
踱得几步，苦笑戚戚，“兄，回家了——”
“兄呵，狡童欲思，心有扶苏。”

扶苏。
扶苏抬起的手未曾放下，他的身姿和着似有若无的烟雾，束发的锦带不受晚风，服帖贴身。
“边关的风太寒，不甘留我狡童。”
那日一棺迢迢运入秦宫，新皇弃下一身骄矜，伏身句句，是侵了扶苏的骨。
兄，回家了——
恍似返至数年之前，秦宫尚暖，有扶苏，亦有狡童。
“你是我幼弟，自是喜欢的。”
扶苏近身胡亥，两目只看他双眼，眉目当间尽显温和。
“狡童不复，扶苏不存。”
“家何在。”

胡亥。
——家何处？
胡亥望向这在寂夜里偌大的秦宫，胡亥动了动口想说，“家就在这。”
但怎么也没了声响，“有扶苏便是家……”拨弄着那些云雾似乎这样就能触到心心念念的人儿，他音容未改，一切如故。可胡亥无论怎么挑拨那层云雾，却越朦胧了起来，扶苏，你当真狠心？
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一句，“狡童不复，扶苏不存……”夜里起风吹散了史书卷册，里面的东西已经不消再看了，明明白白的两字“扶苏”。
“狡童不复，那狡童成了什么？”
胡亥忽的笑了起来，拿起了那折，蘸墨狂书，“朕要赐死蒙恬，恕他边关无功，叩朕扶苏不还！”
几个字眼儿明晃晃的，就这样摆在扶苏眼前，“朕是胡亥，不是狡童。也不在意为兄长做一回暴君。”
兄啊，是胡亥杀了你，也赐死了狡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