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六次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接受呢，2B。
9S揪着长长的草叶，苦恼地想。
第六次的告白，还是失败了。在听到9S的话之后，2B低下头，她灰蓝色的眼睛移开了视线，想要抬起手做什么，却在半路又放下了。9S从她握紧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中明白了她的为难和拒绝。
一切都结束了啊，2B。基地已经不存在了，塔也消失了，已经没有命令和必须执行的任务了。你也……不用杀死我了啊。
9S想对她这样说，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但2B还是拒绝了，没有带战术目镜，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9S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但能够猜到大概。
“9S，我……”
她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扭过头，让9S看不到她的脸。但是，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了，晶莹的，透明的，顺着她的脸庞，那样滑落下来。
于是9S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开始打好的一肚子草稿也全部都没用。
真是的，2B。
真是的…………
回忆结束，9S终于放开了那可怜的草叶，他站起身，拍掉了身上的草叶碎屑。
总是逃避可是不行的，要好好明白到这一点啊。
………
9S是在海边找到2B的。那里靠近工厂的废墟，破败的仿佛连天空都要染上灰色。2B就站在那里，看着天空——或许是在看飞过的鸟，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9S很少看到2B这样不知道做什么的发呆状态，她茫然地站在那里，静静的，好像要和背景的天空与海洋融为一体。
基地已经不在了。
没有任务，没有命令，连为之战斗的人类都不存在了。像这样一切都结束之后的终局，留给2B的是不知所措。
我没有想过还能继续活着的……这样的奢望，不存在。
2B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
在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的时候，在将一切托付给A2的时候，在最后见到了9S的时候——2B就已经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本应该是这样的。
‘2B。’
是9S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的那个声音。
‘2B，相信我。’
是什么时候的话语？啊啊，那份记忆，现在还清晰地持有着。
‘2B，再见了……’
是哪一次的结束？是哪一次一如既往的挥刀砍下的时候呢？
‘2B……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寂寞呢。’
‘2B还真是温柔呢。’
‘2B，我想你差不多该试试喊我的昵称了吧？’
‘2B，战争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吧。’
‘2B……’
无数的话语，在记忆中闪闪发光的部分，9S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荡着。
这是她最珍贵的宝物，从最初开始到现在，全部保存着的……所有的记忆。
而现在，2B没法阻止自己，没法停下这种被人类称为‘回忆过去’的举动。就好像宝物库的大门被打开了，那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2B。”
看，就是这样的声音。2B想，被9S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呼唤着的时候，就快要什么都无法思考了，特别是现在。
“2B。”
记忆的影响已经这么严重了吗……听起来就好像是真的在喊她一样。
“2B……我说，一直站在这里发呆可是不行的啊。”
“9……S？”
确定眼前喊她的是本人之后，2B反而更不知所措了。
“呆呆的啊，简直像营地前的那些机械生命体一样，该不会是被传染了？”
9S凑近了，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2B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等等等等，我不是来索要回答或者做第七次告白的！别逃啊。”
“2B真是的……”
9S无声地叹了口气。
……
9S有一件没有和2B提起的事情。
他在森林里，见到过A2。和他们一样的，最后醒来的A2。9S看到她逆光站在高处，注视着他，被风吹起白色的长发在空中轻轻飘动。
对视不超过三秒，A2没有转身离开，反而从高处跳下，向着9S走过来，在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
自己的战力不及A2，如果死在这里的话2B就……这样想着，9S没有妄动。
“你也好，2B也好。拥有感情这件事……本来就不是罪。”
是预想之外的平静状况，A2也没有动手，反而是不知道在感慨什么似的说了一句。对方的眼神太过平静，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沉淀一样。
对方经历过什么，又在感慨什么，9S不知道。但是在一切都结束的现在，也不会有追捕叛逃机体A2的命令了，9S没有必须战斗的理由。
“一切都……结束了。”
2B是痛苦的，9S比谁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而造成这种痛苦的正是9S，不断被2B杀死的9S，一次又一次被破坏的9S。
……
我有罪。
我是……犯了罪行的。
心底的呐喊，这样的声音。他比谁都清楚。特别是失败了六次的现在，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我是有罪的。
2B无声的说。
我的罪行……还能被饶恕吗。
2B在哭。
即使表面上，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但9S是知道的，知道2B内心的这种罪恶感。
一次又一次的杀掉9S……在2B的心里，这是她的罪。
………
“呐，2B。”9S抓住了2B的手臂，“听我说。”
海风吹拂着，是和记忆中无二的气味，混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铁锈味，说不上是让人心情舒畅的气氛。
“我啊，有想了很久。要怎样来表达，怎么说才好……”
“也许不说会更好，维持现状的话也能过下去，但是这样是不行的。逃避这种事情，是不能做太多次的。”
逃避太多的话，会失去面对的勇气。不知道是谁对9S这样说过。
因此，他决定开口了。
“如果你有罪的话，我来宽恕它。”9S说:“我来接受你的全部，你的感情，你的罪行，你的一切都由我来负责。”
“现在，我说。2B，我宽恕。9S宽恕2B犯下的罪，宽恕她数次破坏9S的机体，宽恕她数次结束9S的生命活动，宽恕她数次删除9S的记忆——我宽恕。”
“我宽恕你无数次杀了我的罪。”
9S握住2B的双手，将那双手抬到胸口差不多的高度。他认真地注视着2B，看着那双与他相似颜色的眼睛。那种偏暗的，有点灰色系的蓝，好像能将人吸进去一样的漂亮眼睛。
“所以，你已经无罪了，2B。”
“‘告白’也好，‘交往’也好，甚至‘结婚’……这些都只是资料记载中人类的行为。2B，我之前和你说过六次。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是我对你持有的感情，是一直以来我的罪。那时候说的，想要试着和你建立‘恋爱关系’，但其实没有也没关系，因为我们的感情即使没有这样的证明也——”
“依然存在着，无法抹去的。”
“我……”
被那样认真的看着，无法逃避，2B张开口，艰难的吐出了一句话。
“我……能被宽恕吗？”
不，不要问。2B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说，你不应该问的，你是有罪的。
但是身体好像和心分成了两部分，因此她还是有些颤抖着，说出了那句话。
“即使是无法饶恕的罪……？”
“啊啊，能的，2B，你能被宽恕。”
9S捧起她的双手，他脱下她的手套，亲吻她的指尖。
“我宽恕。”
宽恕你我的罪。
即使对2B持有特别的感情这样的事情是罪，是不被允许的，那也不是错误的。因为，遇见你这件事，喜欢上你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我生存的意义了。9S在心底自言自语着。不论多少次多少次被你杀死，失去所有与你相处的记忆，这份感情也永远不会消失。
死亡并不是结束，轮回的终点还没有看到，但是在这生与死的螺旋之中，我战斗下去，与名为命运的神抗争的理由……正是你。
“相信我吧，2B。”
“即使再一次丢失记忆数据，我也还会对你抱有同样的感情，这份情感不会中止，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在一切都结束的现在，没有任务，没有命令，没有职责，‘战争’已经结束了。”
“生死的螺旋，命运的枷锁，囚禁着我们的一切都被斩断。已经没有‘神’了。”
“所以，不要逃避，好好看着我。”
“我就在这里。”
9S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心跳速度在不断上升，内部温度也在升温，思维也有点混乱而不安。那或许是一种被人类称作‘紧张’的情绪。
这不是告白，和之前的六次都不一样。9S想。我只是努力说出了想要说的话，告诉2B我的心情。并不是以建立恋爱关系为主要目的的行为，并不是第七次的告白。
2B没有说话。
9S没有听到拒绝的话语，这才安心下来。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该说是礼物吗，他不是很确定。在人类的定义中，似乎有很多词可以形容。送礼，定情信物，求婚，怎样都好，怎样都可以……9S拿出了花。
白色的五瓣花，非常漂亮的花朵。
是月之泪。
9S微微踮起脚，为2B戴上了花。白色的花装饰在她的发间，让她看起来更加美丽了。9S用手轻抚着2B柔软的发丝，然后轻轻触碰她的脸颊。
很适合哟，2B。
9S刚想这么说，但是话在说出口之前堵在了喉咙里。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啪嗒，轻轻的，落在了9S的手背上。
“2B……”
你在哭吗？
这话9S没有问出口，因为只要一看就知道了。
睁大了眼睛，天空一样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水雾，泪水无声的滑落，2B怔怔地看着9S。
“不要哭。”9S抬手为她擦去泪水，“不要哭啊，2B。”
2B伸出手，覆在9S的手上，她眨眨眼，又有一滴眼泪掉下来，但是她露出了笑容。
“嗯。”
像是已经释然似的，她开口道。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逛街’吧。想穿穿看T恤呢……小九。”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