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韩吉看到利威尔攥得青筋毕现的拳头,她知道有一颗柔软的心的利威尔此时必然相当不好受,她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利威尔终究是她的伙伴,他那些令人熟悉的地方并没有全部消失——她想安慰他几句,但搜刮烂肠后竟没有合适的句子。
伊莎贝尔又提了些疑虑,因为利威尔脸色已经难看得令人无法直视,法兰和米凯都自觉选择一言不发,纳拿巴知晓一切,自然不会再问,好在伊莎贝尔的问题不痛不痒,韩吉并不介意为她解惑。
这顿晚饭,最终在沉默中结束。
有时候回忆起这十年的时光,韩吉还挺想为自己唱一首颂歌,但大多数时候,她并不愿意回忆。
和母亲在飞机上度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她在第二天的深夜抵达了莫斯科。
在宾馆住了一晚后,丽塔立即为她们安排好了住处——一栋位于莫斯科郊外的别墅。除了她和母亲,这里常出入的还有两名厨子,四位帮佣,一位管家,一位私人医生,以及韩吉的家庭教师。人员称得上不少,然而生活却毫无光彩,最开始的一年里,韩吉几乎足不出户,她被允许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别墅的庭院,加上语言不通,能够交谈的人只有郁郁寡欢的母亲和丽塔派来的家庭教师,韩吉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办法。
这种生活可以说是被软禁吧?然而韩吉的母亲对此视若无睹,在父亲死后,母亲好似逐渐凋零的花朵,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似落花随波逐流,即使韩吉年纪尚小,也嗅得出母亲身上衰败的味道。
爱竟然会让人变得如此恐怖,对此似懂非懂的韩吉无数次感慨,随之而来的便是想起利威尔的告白——自己走得突然,利威尔必然会心急如焚。然而韩吉没有办法与利威尔或其他日本的朋友取得联系,即使一年后她的俄语足以让她和当地人无碍交流,丽塔也只是允许她每日进行限时的室外活动,且每一次的外出管家都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那时的生活,除了学习语言,其他的时间韩吉都用来阅读、弹琴还有唱歌,阅读可以让她忘记当下的环境,忘记令她想念和担忧的友人,忘记母亲寂寥的神情,甚至忘记自己,而音乐则能让她在这死寂无波的生活中想起快乐的感觉,想起和利威尔、米凯组建乐队的时光,想起和利威尔双钢琴演奏收获的掌声,想起她的生活曾经怎样鲜活地燃烧,想起她过去如何在友人的身旁撒娇耍赖开怀大笑。
后来她按照丽塔的意愿换了名字染成金发方如愿去上大学,但软禁生活远没有到头,不过是住处从郊外的别墅换到了校园里的单人公寓。丽塔的眼线仿佛一张网,将她死死包裹在里面,韩吉无处可逃。但这时她已能够在这网中游刃有余地生活,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韩吉基本摸清了丽塔的界限。大学中她师从于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最好的老师深造钢琴,还参加了话剧团交到了朋友,除了不允许她参加比赛、出国、联络旧友,身边总跟着管家外,其他方面她与旁人无异。
这期间,她曾经尝试过一次越出丽塔的网。
那是大学三年级,一次话剧演出结束后,欢庆的学生们让会场变得乱糟糟,韩吉知道有位同学的手机能够打越洋电话,她装做无意地甩开管家,将那手机悄无声息地“顺”了出来,而那时她唯一记得的已经只有利威尔的联络方式。
这通越洋电话,是一个女孩儿接听的。
韩吉知道利威尔的习惯,如果不是亲近的人,绝不可能碰他的个人物品遑论替他接私人电话。那边,女孩甜美的声音友好地告知她利威尔正在睡觉,并询问她是否需要转告利威尔,韩吉脑袋一转,用标准的推销语气询问女孩儿是否有与利威尔先生以夫妻的名义在国外购置房产的计划。
女孩急忙拒绝,她说:“谢谢您,不过不用的,我只是利威尔先生的未婚妻,还没有入籍,这种事我无法做主,另外利威尔先生很讨厌这种电话,如果可以,还请您之后不要再打给他了。”
她表示明白,挂了电话后删除了通讯记录,将利威尔的号码拉入黑名单,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机还给那个一无所知的同学,然后回到了管家身边。
向众人述说这段内容时,她将这一段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言是电话没有接通。
后来她对联系利威尔失去了兴趣,联系上后要说什么呢?“嘿,尽管已经晚了,但那天的答案我还没告诉你。”“嚯,虽然我回不去了,不过你还好吗?”
母亲的病还需要丽塔的医生,她没必要为了这种事与丽塔发生矛盾。
毕业后韩吉因为没有比赛经验,无法以演奏钢琴作为职业,在导师的介绍下她去了一家钢琴教室执教,工作以外她还参加了当地的剧团,时常进行一些小型的演出。
一年后韩吉的母亲自杀而亡,这些年间,医生治疗着她身体的病,但没有人能够治愈她的心灵。这个结局并不让韩吉震惊,甚至于她早就有这样的预感,一直以来尽管她努力为母亲宽解心结,但母亲也只有在观看她的演出时会有些精神,其他时候母亲的目光总是在看向空无一人的地方,韩吉知道,她看的是无论人还是心都早已离开的父亲。
母亲死后,丽塔亲自来了一趟安排葬礼,葬礼后丽塔与韩吉有了一场对话。
那个女人这些年苍老了许多,风霜好似刻进了她的面容,但她的眼睛不像母亲那样了无生气,丽塔的蓝眼睛里始终有什么在燃烧。她告诉韩吉,未来只要韩吉继续像现在这样生活,与日本的一切切断联系,不以任何方式引人注目,她会放宽对她的管束,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她会拥有全新的生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丽塔唯一的退让是韩吉可以与纳拿巴取得联系,但纳拿巴必须对此完全保持沉默。对于这点韩吉心满意足,她有了新朋友,但还是会想念过去的朋友。
“过去有什么好呢?千万别成为唯一停留在过去的人。人只有前进,才能活着。”
说着这些奇怪的话,丽塔拿出一份报纸递给韩吉,上面印着利威尔的照片。
“利威尔.阿克曼,那时候这个孩子跟你玩的最好吧,你走后他还打听过你的事,但上了大学你的事也就过去了,听说这孩子换女友换得很勤,不过有才的男人都这样,没毕业就开始做导演,真是不容小瞧啊。”
丽塔说着嘲讽的话,语气却丝毫没有波动。
“这是他之前订婚的照片,看看吧,赫利斯塔.兰斯,凯尼.阿克曼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找到这门好婚事,兰斯家的权势就算是费舍尔家也比不上,要不是听说那女孩有点什么难言之隐估计也轮不到他,但这小子根本不打算收敛啊,订婚后仍然不断换女朋友。对了,你们中学时交往过吗?”
“没有交往过,丽塔阿姨。”她平静地回应,虽然不知道丽塔出于什么目的似乎想用这事刺激她,但她别妄想了,韩吉咧嘴笑起来,举起报纸凝视着报纸上的利威尔,穿着订婚礼服,脸色却黑的好像吸了整张报纸的墨水,旁边的女孩子长得很可爱,有着柔顺的长发和大眼睛,最重要的是两人身高很匹配,“哈哈,这家伙的身高真是没什么变化。”
丽塔探究地打量她,“你们以前再好,他也会变。他跟别人交往是你离开日本多久后?两年?真够薄情的啊,不过也对,男人都是如此。”
留下一棍子打死世间男人的发言后,丽塔便离开了。
对这番话韩吉沉默不语,并不是她想否认或者肯定,实际上是因为她压根不感兴趣。
在这里的头几年,尽管知道没什么希望重逢,但利威尔一直是韩吉心中的一块堡垒,只要想到利威尔,想到她还有答案没有告诉利威尔,无论日子怎样挣扎她都能咬牙过下去。然而接通那通电话时,在见到母亲的尸体时,韩吉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将心中的盾交给别人,运气好的话会安全无虞,运气不好的话,他人随时可以将这盾化作利剑,一剑刺过来,就是母亲这样下场。韩吉能察觉到,丽塔的心也被这样的剑刺伤过。
世上运气好的人很多,运气不好的人也很多。这与韩吉无关,她不想冒这种无意也无趣的险。
自那之后,韩吉舍弃了无谓的盾,她的心仿佛被一层茧包裹,依然柔软,却无坚不摧,日子比之前轻松多了,没有什么难熬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咬牙才能度过的。她也交过男友,但对方不是无法容忍她没日没夜地弹琴就是受不了她的大大咧咧,她也曾与人亲吻,但发现这好像还不如弹琴和表演更有趣。后来她就放弃了,她不知道利威尔换女人换得是否开心,但至少知道了自己无法从中获得什么乐趣。
直至去年,在剧团一场观众乏乏的周末演出时,韩吉遇到了恰好在此休假的艾尔文.史密斯。
艾尔文邀请她加入他的事务所,韩吉不知道他动用了什么手段,总之个把月之后,韩吉带着母亲的遗物重新踏在日本的土地上,她的头发变回原来的颜色,重新以韩吉.佐耶自称,自此,漫长的黑暗中孤独一人的生活结束了,她站在宽敞明亮的舞台之上,接受响彻耳畔的赞美与掌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