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
　　我是在旅行的路上遇见那个怪人的。
　　这不奇怪，鉴于我一生中有大半的日子都在旅行的路上，遇上的怪人更是数不胜数。比方说有一次出海，我就遇见过一个自称要寻找精灵的男人。那是我还是个小孩子，他就坐在甲板上，任凭太阳晒着，海风吹着，也纹丝不动。
　　当时我还没来得及习惯旅途中漫长得没法子打发的时间，就百无聊赖地坐到他旁边，问：“精灵不是不存在的吗？”
　　这句话说得冒犯，那个男人却没有生气。我想也是，他年纪已过半百，想必早有无数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了。
“精灵是存在的。”他说，说得斩钉截铁。他站起身，张开双臂，仰着头，既拥抱海风簌簌，又仰慕长空悠悠，“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得到他们，我知道他们是存在的。”
　　他又回过头来，直望着我，“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他的目光径直撞进我的眼帘。
　　那是多么幽深，又多么清澈的一双眸子。
　　我没有感觉到他口中所说的精灵，我只觉得他这个人如同一座屹立于万古风沙之中的一座巍巍的高山，仿佛一切的动摇都是自取其辱。
　　后来我明白那种眼神被称为执着。
　　我的旅行一般漫无目的。通常我在书房的地图上找到一个地方，或是滨海，或是山间，都无所谓，抵达之后，就随机乘上大巴或者火车，去那种现代文明的巨手还未来得及触及的地方。
　　那次我也是这样去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不通公路，从县城进村，至少要在拖拉机上颠簸两三个小时。
　　我以为我会是唯一一个到这自找苦吃的人，没想到还遇到了旅伴——就是那个怪人。
　　他大约有二十出头，看上去比我还要狼狈，浑身上下的行李就只有一个登山包。登山包很久，上头居然还有磨损出来的破洞。他脸上糊满了尘土，几乎要看不出人皮的本色，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是雪亮的。
　　他也看见我，先是怔了怔，随后热烈地一笑，笑里带着腼腆，就像个大男孩。他伸手往头发上撸了一把，带下来一手和着汗的泥水。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像是感觉到了不好意思，把脏兮兮的手往背后藏了藏。
“逆……咳，泥、你——好？”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对我说。
　　“你好。”我点点头，冲他笑。

　　“逆置道者是哪里吗？窝……我腰去南边的神山。”他磕磕绊绊地又说。
　　这里是哪里？我知道这是亚洲一角的某个山区，某个被现代文明团团包围的一处蛮夷之地，我知道我从何处来，也知道怎么回去，可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
　　我想了想，大概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就问道：“南边的神山？那是什么地方？”
　　说到神山，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就“唰”地亮了起来。他的笑容绽得愈发得大，愈发得热烈，连说话也顺畅了许多：“神山是众神诞生的地方，是世界的起源，是最神圣，最快乐的地方！”
　　大概是他们那儿的传说。我笑了笑，没有在此置喙，“那你去神山干什么？”
　　年轻人耳根变得赤红。他低下头，扭扭捏捏，不肯说了。
　　我心里想笑，“是去南边吧？”
　　他点头。
　　“巧了，我也去南边。那一起走吧？”
　　我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同行的伴侣。
　　我们徒步走了一段，这个村里不好客，村民不肯留人，而最近的可以住人的旅店在十几里路以外，得乘牛车过去，天黑以前大约能赶得到。
　　一路上我了解到年轻人叫阿木塔，从一个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山里来——他说他的家坐落在世界的中心，被五座守护的圣泉包围着，是众神在创世之初赐予的住所——说了基本跟没说一样。
　　我猜测那大概是又一个不通公路的小聚落，里边的人大部分一辈子也没有出来过一次，依旧保留着对远古神话最深的信任。
　　阿木塔还说，南方的神山是最神圣的地方，他们那儿的圣者一辈子一定要去神山一次，然后就留在那个众神之所，一辈子享受平安喜乐。
　　“他们没有回来过吗？”我问。
　　阿木塔摇摇头，“任何人去了神山，都会舍不得离开的。”
　　我点点头，“那你也是圣者？”
　　阿木塔再度变得局促，只顾着低着头。这会儿他已经洗干净了脸，于是愈发显得整张脸红得仿佛一个猴子屁股，脸血管也要炸裂了。
　　好半晌，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是。”
　　哦，那就是有什么故事了。
　　我没打听，不过我觉得他迟早得告诉我。

　　我们堪堪抓着最后一缕阳光的尾巴赶到了传说中的旅店——那实在称不上是一个旅店，能用来住人的房子超不过两间，其中一间已经住了人，我与阿木塔只好挤在另一间同住。
　　这房子简朴到了简陋的地步，小黑屋似的屋子里恨不得只摆一张床，别的摆设家具一概没有，更不用说可用的电器。阿木塔自称皮糙肉厚要打地铺，我同他谦让了一番，还是没能让得过他，只好遂了他的心意。他就窝在地板上嘿嘿嘿嘿地笑，志得意满。
　　这天天气闷热，躺在床上都像被捂在了一盆热水里头，实在难以入睡。我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隐约听到旁边床下有翻来覆去的声音，大概阿木塔也没睡着。
　　“说说话吧。”我干脆提议，“说不定说着说着就困了。”
　　阿木塔翻了个身，面朝着我。他的眼睛在月光底下熠熠生辉，幽深又清澈，像他口中所说的圣泉。
　　阿木塔说：“我是要去找神山，你又要去找什么？”
　　我：“……”
　　阿木塔的声音悠悠的，他不熟悉汉语，因此每个字都吐得认真又缓慢，颇有一种参禅一样的安静，“我们那儿也有外人去过。我听老人们说，你们外头的世界很大，有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还有数不清的好玩的地方。你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待着，非要来我们这儿，一定是要找什么东西吧？”
　　“我也不知道。”我干脆实话实说。
　　阿木塔不明白，定定地望着我。
　　“我……我就是个旅游的，这么说你明白吗？”我放松了语调，试图叫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迷茫，“我随便找一个地方，待一阵子，然后去另一个地方。”
　　阿木塔语带疑惑，“那总得有个目的吧？你白天不还说你也要去南边吗？”
　　“临时起意，说不上想去不想要不要的。”
　　“那你可真是太奇怪了。”阿木塔嘟囔着，“人和鸟兽是不一样的，人生下来就有一个要去的地方，一辈子都要往那个地方走——你怎么会没有呢？”
　　“那大概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我说，莫名地觉得一阵焦躁，“不聊这个了，说说你们那儿的事情吧。”

　　阿木塔说了很多，说他们那儿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春天的风带着草汁的香味，夏天小孩儿们最喜欢去河里边玩水，秋天在树下伸手就能摘到数不完的果子，冬天会有薄薄的一层新雪落在山上，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还说：“可惜赶不上今年的百草节了。”
　　“百草节是什么？”
　　阿木塔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百草节是每年白天最长的那天，老人说，那天是神的气息最浓的日子，是我们离神最近的日子。”
　　他说，就是那天，他们那儿的所有人都要凑在一块，从白天到晚上，跳舞或者唱歌，如果有互相喜欢的男女，就在那天手拉着手，绕着五座圣泉走一圈，就能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唔，”我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到了什么，“那你有喜欢的小姑娘吗？”
　　阿木塔瞠目结舌。
　　“肯定有，”我笑，“我都听出来了。”
　　阿木塔沉默，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半晌，他终于道：“她……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说着阿木塔支起上身面对着半开着的小窗。外头的月光正正地落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哼起一首小调。那首曲子悠扬又欢快，而他的表情几乎是沉醉的。
　　这大概是首情歌。
　　他唱完了，我却有点回不过神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久违的安静，沉浸在花香里头，一片甜味。
　　“唱的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唱的是她。”阿木塔笑得浅浅的，眼睛里都汪着温柔，“唱她是山间的风，是河畔的花，是天地的精灵；还唱我喜欢她，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有一年百草节的时候我把这首歌唱给她听。”
　　我没有问下去。

　　第二天我们启程，继续向南。
　　沿途的村落密集，人也越来越多，路变得平坦了，比先前好走许多。时不时能见着农民赶着驴马骡子，牲口的脖子上挂着铜铃，有节奏地发出悠远的响声，偶尔还有拖拉机“突突突”地喷着黑烟一路过去
　　“你们神山有多远，你知道吗？”我问阿木塔。
　　阿木塔没立刻回答我，他左顾右盼了一番，眼睛一亮，奔到路边。我跟着他走过去，瞧见他手里捧着一朵蓝盈盈的小花，那表情几乎可称得上是“欣喜若狂”的。
　　“这是乌利亚。”他指着那种小花说，“老人说过了，这种花长在神山附近，看见它们，就是看见神山了。”
　　我抬头望了望。
　　路上我看过了地图，我知道这里南边是个小县城，县城里有大巴，坐大巴能做到市里头，然后可以坐城际列车到省会。
　　我不知道这一路上是否有阿木塔所说的神山。
　　然后我看着阿木塔摘下一朵花，从破旧的登山包里捞出一个小铁盒子，珍而重之地把“乌利亚”放了进去，那态度甚至是虔诚的。
　　“我要把它带回去，给她看。”阿木塔认真地说。
　　我笑，“等你回去，估计花已经枯了。”
　　阿木塔严肃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跟这个没有关系，反正我要带回去给她看。”
　　回到路上，我问阿木塔：“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随即我就后悔了，我压根不该问一个沉浸在恋爱里的小伙子这种问题。我听着阿木塔滔滔不绝了数个小时，阿木塔的汉语说得不流利，饶是如此，他也把他所知道的每一个褒义的形容词都往那个不知名的女孩身上堆，一面还堆得喜气洋洋，好像在做一件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
　　“她这么好呀。”我感慨一句。
　　阿木塔点头，“她就有那么好。”
　　他接着说：“我们是看着互相长大的。小时候我住在河的东面，她住在河的西面。早晨的时候我们一同去河边打水，她会故意把水泼到我身上，然后我们就追着打闹一上午。她喜欢那条河，喜欢水，总是坐在河边上。”
　　“有时候她会给河里的鱼编故事，这一个和那一个是朋友，这一个喜欢那一个，这一个又和那一个有仇，因为它总是去啃另一条鱼的尾巴。她的脑袋里就像有数不清的想法一样，我很羡慕她。”

　　第二天就到了县城。
　　阿木塔对着县城里的人与车目瞪口呆，这时候一辆大巴从我俩身边呼啸而过，浓黑的烟喷了他一脸，几乎叫他声泪俱下。
　　他一面咳嗽，一面颤声说：“这、这是什么？”
　　“是车，”我告诉他，“你要是接着往外头走，这样的东西还会更多。”
　　外头的世界有游人如织车水马龙，有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可有没有神山呢？
　　我想起我少年时遇见的那个寻找精灵的人。当时我能百无禁忌地对着他说出一句“精灵是不存在的”，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阿木塔，一句相似的“神山是不存在的”却梗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我想再往南就该到省城了。”我不敢直视阿木塔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往南，房子和人会越来越多，你的神山……咳。”
　　阿木塔低下头。
　　我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找神山吗？”
　　阿木塔咬了咬嘴唇，“找呀，一定要找的。我答应过她，要亲自去神山，然后回去告诉她神山的样子。我还答应了我要带一块神山上的石头给她。”
　　“可……”我放低了声音，“可要是神山不存在呢？”
　　“神山是存在的！”阿木塔斩钉截铁，“如果我没找到它，一定是因为我走得还不够远。”他的目光一闪，整个人像是一团火苗一样亮了起来，“神山一定就在什么地方。”
　　我说：“可你的乌利亚都说了，神山不远了，但这里明明不像是有神山的样子。”
　　阿木塔笑吟吟的，“我们的老人说，神能在宇宙之间穿梭，他们的马跑得比风还快，一夜之间就能从世界的东边走到西边。神认为神山很近，说不定我却要走好些年才走得到——不过只要我一直地走，总是能到的。”
　　我无话可说了。
　　阿木塔的身形与那个寻找精灵的人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阿木塔有一双与那人殊无二致的眼睛。那是多么幽深，又多么清澈的一双眸子呀！那眼睛里藏着的灵魂，如同一座屹立于万古风沙之中的一座巍巍的高山，仿佛一切的动摇都是自取其辱。
　　好像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坚定地说“精灵是存在的”，或者“神山是存在的”。他们是有目的地的人，那种执着叫人相信，即便他们一生都走在路上，到死的那一刻，他们也能抵达他们的归宿。
　　可我呢？我该往何处去呢？

全文完
PS 我多想像从前一样一层楼发完呀

……感觉可以写的长一点，这结尾，真是结束得不是时候。另外这种故事，我觉得用更沧桑的笔调写更好，你写的太温润了。

如果“我”是主要人物的话，阿木塔作为衬托确实喧宾夺主了。写阿木塔的篇幅太多，很难突出作为体现主旨的“我”。虽然没有必要对“我”的过去加以叙述，但可以适当删减阿木塔的部分增加“我”的部分。个人意见。

还有表示更喜欢之前那篇《影子》

…我还以为结局能更加出乎意料，比如说阿木塔想找的神山其实就是现代世界，那样反倒能让我觉得很惊叹了…

顶顶顶顶顶顶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