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将军张嶷在世时,曾与赵广闲谈,说起卫将军,感慨不已。他对赵广说,卫将军是一个负伤在榻也仍旧把一切置诸生命前的人。医官前一刻才叮嘱了不可彻夜无休,以免影响伤势,夜寂之时便见得帐内偷亮起一点橘晕。张嶷自帷间望去,窥得帐内一隅,却是姜维伏榻展帛,忍了满额豆汗,以缚着药棉的伤臂拢握毫笔,圈点沉思。解了翮冠的灰发跌在颊侧,姜维形容憔悴,支于榻侧的左臂因过于用力而时有微颤,甚至每落下一字,便得倒在榻上稍歇一会儿。
姜维的虚弱,只有旁人不在时才会展现。
沙场饮血惯了的张嶷在这段陈述中说红了眼睛。
他由衷地喟叹:咱们卫将军就是这样的人。
赵广却透过他的描述,在姜维身上瞧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这般夙夜劳政,事必亲为。白日处理过军务,夜里还不眠不休地处置相府转送来的文书卷轶。
赵广深切地明白,此刻的姜维,与张嶷那日瞧见的姜维无异。
他沉默了一会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大将军,不管易将之说是否属实,你都得早做准备。”
姜维叹了口气,“我知道。”
赵广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听凭风传,妄揣圣意,实非臣子之为,然尚书台所言绝非捕风捉影。宫里近侍捎来消息,云陛下避朝三日,对外言宣皆是抱恙,实际却于起居殿内暗召黄皓。大将军舟车劳顿,既不得见,不妨借此时机,暂作休憩。”
至此,再是迟钝的人都该明白了。刘禅之所以避而不见,只是因为不愿见。
在皇帝与朝臣的眼中,姜维太倔,也太不知好歹。他们宁可借故远避,也要躲开这个只知北伐黩武,不懂恤养民生的铁石心肠。
他们怕他回朝复命,假惺惺地自贬自罚,三句里头有两句是承先帝丞相之志,余下一句则苦谏北伐卫邦之重;更怕他又梗着劲地叩首请旨,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合,皇帝就得悖着朝野疑怨,不甚情愿地自空瘪支绌的库中调拨藏帑,用作未知胜负的博资。
这些年来,朝外制衡,朝内掣肘,北伐几可算是寸步难行。姜维却像是其中绊于路前不通关节的木桩,偏要将沉重的复汉之志团作大石,以一己之力拽曳而行,即便勒嵌入骨的阻力已切割得他双肩鲜血淋漓,几近扯下一臂,他也仍旧这般,不知疲倦地、不知疼痛地以近乎执拗的姿态于天地间“逆千万人吾独往矣”。
他顾不得冷眼、轻蔑和讥语,顾不得反对、恶言和质疑,迎着朝臣玩味的目光,年复一年地奔波于殿前阶下,额叩庭堂,陈明厉害。
他便是这样的羁旅者。
但朝内并不需要这样的羁旅者。
姜维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垂下眼去,渐渐地攥紧了手掌。
窗牖外风雪不歇,放眼远瞻,只见得檐外一片簌簌的白。
殿内早已燃了最为适宜的火炭,暖气略过飘飞的黑屑扑向屋顶,直蒸得刘禅昏昏欲睡。
“陛下,大将军又呈折请见了,您看......”
黄皓将呈来的文书奏折细细整理,而后捧起一份,递交予他。
刘禅自困倦中支起眼皮,既没有伸手去接,也没说不看,黄皓便一直持着那个动作,直到双臂因久举而发麻,刘禅才无精打采地开口。
“放着罢。朕困得紧,想是炭炙室闷所致。”
“若此时启户,寒气倒生,易侵体而入。陛下万金之躯......奴婢万死莫敢。”
“那便罢了。”刘禅道。
“陛下秉政决断,批折阅章,太过辛苦,连奴婢看了也觉心疼。”黄皓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劝道,“奴婢或有法子,可为陛下解乏。”
“什么法子?”
“陛下久对书简,自然易倦,不妨效孟轲,行那功倍事半之法,阖目卧榻,歇上一歇。”
“你还知道孟轲?”
黄皓惶恐地拜了下去。
“奴婢该死!贱知陋识,竟于陛下面前卖弄,乞请陛下恕罪......”
刘禅并不在意他的卖弄,他伸手扶起黄皓,温和地笑了起来。
“朕之所以喜欢你,就因为你便辟佞慧,善解人意。”
他果真依言,搁下文书,在榻上斜了斜,寻了个舒坦的姿势,黄皓忙寻来褥子替他盖上。
过了会儿,刘禅突然问道,“大将军一直在殿外候着?”
“启禀陛下,大将军在外头候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该回去了。”
“今日回去得这般早?”
姜维每次来请见,一站即是许久,宫里窃窃私语者不少。
“前几日都候着的,今日他恹恹地来,只在雪地里候了会儿便已站不住脚。黄门来报,左车骑将军请求觐见时恰见了大将军,大将军便回府了。”
张翼与姜维不甚对付,始于延熙十八年那场廷争。
皇帝本欲借朝议之机,提一提各部承报上来的一应诸务,似颁恩施仁,赈灾济民,严查贪冒一类,以显山河安泰,颇见绩效之功,姜维却突然站出来,陈明军情,言请北伐。
打仗即意味着动荡与损失,北伐亦然。
姜维的话似一块沉石掷入寒塘,将本该因此沸腾的朝堂砸得寂寂无声。
刘禅心里极不痛快,面上却仍持着帝王不显端倪的性子,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道群臣再议,张翼便像明遂圣意般应声出列。
“卫将军,国小民劳,累年兴戈,黩武何宜?”
唯此一人建异。
他已记不起姜维当时是怎样形容,只觉心里的积郁突然寻得了泻口。
实际上,为帝王者并不在乎臣子间有否龃龉,帝王之术,讲求的是制衡。姜维与张翼政见难合,但逢战必助,这便是他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