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管洞箫缓缓止，曲音绕梁，久久不绝。那是凄切的楚调，四下亦尽是汉军和曲的歌吟。
此地是垓下，汉军将楚军全然围截之所在。张良将洞箫移开唇边，立在巍巍高地向下俯视，不期然对上了一双重瞳而微微含泪的眼，月色映出青年英气面庞上血迹森然。
青年仰首而望，两唇张合，口型只依稀可辨，但张良却晓得清楚。他所道是一个久未提及的称谓，“三师公。”
这纵横交错的天下之局终将收官落幕，在那人故去之后的三十年。
张良看着这个走入末路的青年，他眸中是那样的无奈，落寞，乃至濒临绝境的悲怆，一如多年前那个人在枫树下的一眼凝望——巍巍大厦将倾，终无力回天。复韩，复韩，这是自新郑城破，韩王被俘起便深存于心的执念。张良不由将手中的洞箫握紧，直攥得指节发白生疼。纵然韩王成庸碌，他终究是韩国王室唯一可寻之遗脉，他亡于项羽之手，便是全然断绝了韩复国之望。事关于己，万事皆可退让，唯有此事，永不原谅。
如此看着，那一个个因闻听楚歌而怀乡，失去最后负隅顽抗的斗志的楚兵四散奔离。于是他想，是否昔年的新郑亦如是，乃至更甚?“韩亡，兄万请珍重自身，留待来日，切切。”彼时他自幼弟传来的书信中将此事获悉，一时间只觉得手中书简都再握不住，仿佛那人离韩前左手搁在他肩上，嘱他来桑海的沉重。
“韩兄，你何时归韩?”
眼前人闻言一笑间是万事皆不足摧折的从容气魄，倜傥风流。他道:“短则一年，多则数载，总有归来之日，子房权且安心。”
一年后，他当真归来，只是那时已是……魂兮归来。
言犹在耳，往事历历。有些事以为早已遗忘，却又带着更为深刻的痛楚回到心间，铭心刻骨。多年间他曾数度于梦中惊醒，将胸前衣料紧紧攥住，喘息急促若临死地。梦里他时时眼见一片刺目鲜红，尸首横陈，汩汩血海，过三途，转泥犁，堕炼狱，耳畔兵戈杀伐之声不歇，无休无止。
阖目一声喟叹，张良终究转身而去。晚来风急，扬他素色衣袂，亦如斯凉薄地将他的长发吹拂。身后的楚歌仍在不断地吟唱，似幽幽呜咽，断人肝肠。
声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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