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
守夜的老叟弯腰拾起枯叶，忍把残霞一催，换来喧嚣寂静平分月夜。
喧嚣是人声，寂静是人心。
来者无意惊扰，元元虽醉，耳目却敏于往日。此处幽僻，寻常亦难发现，故而她转念一想，瞬时便猜出是谁。
“顾师兄，你来了。”
清风吻在眉梢，垂落耳畔。琼浆玉液倒悬剔透月色里，点滴坠入乌发交织的尘网。拼尽气力抬起沉重眼皮，她兀地笑将开来。
“你啊。”
复又阖目。
“还是一如既往。”

顾纨
“师妹。”
似有幽幽一声轻叹自那天际青空而至，他拂开迷蒙夜色，与凉风同来。
只把冷厉褪去换上暖意，如旧颔首回她话，“你亦如此。”却是已隔岁月不知朝夕，话不尽然。
缺月复盈，应是一度轮回刚过。有寒鹊攀梧桐，枝上地下又添只影。
顾纨来前方有赤霞半扇，现时惟见朦胧月华一抹。自是无话可说，亦是不知说甚。谓之人心如何？他仍参不透。
再三思虑，启唇道一句——
“今夜月色不错。”

元元
“不错？”
混沌里破开秩序，是虚无。她脱离门派数年，如今再遇故人，千万种滋味萦绕，张口却结舌。
“是不错。”
乌沉的夜借密语传送，轻巧递向簪在鬓边浅淡霜华。光年迁移，何时她敛下张扬的眉，更作沉默寡言。
半掀眼帘，元元支臂枕着脸颊，漉湿斑驳其间，分不清是泪是酒是露重。一抬手，比的就是天边众星高捧的月，框在四指中，依稀如昨。
“八年前的月，比之今日如何？”
八年啊。

顾纨
霜色攀枝。夜凉，满目星河亦凉。
他借得三分朦胧月华，捻叶折花，送予人耳边添了分色。
“不曾有变。”
八年恍惚弹指一挥，转眼便逝。此时此夜是月依旧，酒依旧，人依旧。他是记得那句话的，携手同行，生死相随。
然已物是人非。
再念往日种种，滤了少年清狂，后时惆怅，不过剩得一声无谓叹息。他不需，她也不屑。
覆她纤细柔荑，强自横手夺樽。顾纨一番动作无半点迟疑，容不得人反抗。
“纵酒伤身。”不知应对。

元元
微微怔忪。
耳侧别得霜花三两分，夜风一卷，散了五六，乱了七八。
“错了。”
反手捉那沁凉玉壶，眉堤将坍塌，她嘟囔着，叫嚣着，不肯轻易饶过顾纨。
“该罚。”
她又似思考了良久，方将肺腑里挤压的那口气一股脑吐出来，绵延千万里。
“罚你——”
蓦地撑石案起身，踮脚与其平视。
“不醉不归。”
兀自投怀送抱，蕴香艳骨，埋首臂弯。可劲地蹭了两下，哑声低那一句委屈，堪堪带出些许哭腔。
“师兄，且再纵容元元一回啊？”

顾纨
“你十岁初入中宗，踩坏了师傅最宝贝的紫薇。”
“十三岁生辰，醉酒后耍着酒疯砸了掌门师兄新铸的剑。”
“十六岁随我下山历练，第一次手刃贼人时神智极近崩溃。”
凝眸视人，顾纨且把眉目放柔，抖落梢上三尺冰，折作三寸春色相送。他细将旧事一一道来，分毫不差。
于岁月洪流，他记得牢固。同沐霜雪，共淌江河，将天地执握掌间，一掷孤勇只为他的人——
是她。
“你说，有哪次不是师兄纵容你？”
孤雁掠空，一行压际。远处鸦鹊一声一声的，促人心弦。他支眸垂影，复抬手抚过女子发顶，眉檐峰岸舒。
“当初你执意离开，师兄留不住。现时若受了委屈，七杀可饶不过那人。”

元元
“那我这么好，他怎么舍得抛弃我啊，你说。”
似幼兽低嘶，喉间挤压出最后悬着的那口气，把一切归咎到外物上。
“师兄，他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我？”
她闷声，
“外面的世界，果真不好。”
额抵温热胸膛，念那兵荒马乱，夜半是疾风骤雨，她燃灯一豆，是灵台颓圮。
“他去了。”
酒气熏醉，喷薄在她鼻息间，容色更艳，颦笑恍然，如春秋梦酣。两相缠绵下，纠葛不清。
“我也该去了，师兄。”
元元推开顾纨，踉跄几步跌坐在地，指他腰间佩剑，哀求道。
“送我一程。”

顾纨
“痴儿。”
恍恍月色如她杯中稠酒，直让人因之昏昏欲醉。世间情爱粘身难离，不怪她痴情。只怪天意难违，情深不寿。
惟向此间云月借得一抔柔情，催醒梦中贪欢客。
“该醒来了。”
三尺青锋掼出间，顾纨眸睫未动。漫天星光映着他的眉宇、发丝，生疏至极，熟悉至极。他起手扬剑，斩断元元颊边青丝，那拿惯了剑的手却是难抑的轻微抖动。
难以轻描淡写。
“渡你过红尘。”
即便是千舟难渡万重山。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