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南街村的乌托邦，不管周末还是节日都是工作日

一身红色校服的小学生们扛着和自己一般高的竹扫把，在铁栅栏门后面扬起一阵灰尘。在距离小学校半条街以外的调料厂门口，一群年轻人已经完成当天的义务劳动，正把手里的竹扫把收起来。他们在路边混乱地站着，等分针指到7点30分整，就会收起说笑声，列成队，两人一排走进工厂大门，女士们脚下红的白的高跟鞋踏出嗒嗒的声音。
几个小时后，带着粉红软帽的老年游客们从村外走进来，坐着“青年号”或者“共产号”游览车到十多米高的毛汉白玉雕塑下拍照。这个雕塑建成于1992年，花了26万，基座上一句“摸过夜路的人，最知光明的珍贵，受过饥寒的人，深知毛最亲”

王宏斌对财产的理解很简单：“私心是南街村的万恶之源，而私心来自于私有制。”这是南街反复强调的格言。
消灭私有制的活动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1985年的时候，一个叫刘坤龄的党员投资3万元，带着另外两个人办了食品厂，效益不错，雇了三四十个小姑娘。厂子开起来没几年，南街村大队的食品厂也建起来，就在对街。她觉得自己是党员，不能无视集体的生意，更何况“我们再干就像是跟集体唱对台戏，面子不好看，就想不干了，”于是一万元将机器处理给邻村。
市场经济只是在村民中停了停脚，就被集体经济取代。村民们陆续卖掉关掉自己家的生意，加入到村办企业，搬出自己的旧屋，住进村里建的新楼，几乎没人不乐意，“当时住得都是平房，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村里的房子里可啥都有。”村民李正民对网易新闻《知道》说，更何况还有“高福利，低工资”的共产生活。村委向村民承诺每年增加福利、降低工资，“让南街村富得个人一分钱的存款都没有。”

从加入集体开始，南街人就没有假日了，不管周末还是节日都是工作日，到年尾的时候才休息四五天。加班是家常便饭，被看作是勇于奉献的表现，饭店里有个负责人叫金风英，家里到工作单位只有几十米，她却“常常在早上四点多出门，到夜晚十二点也顾不上回家一趟，以至于她的孩子因嬉戏而掉进冰柜，险些酿成悲剧”。
“工作没热情，一切都干不好。像雷锋对待工作那样，像夏天般的火热，不管干啥工作都是满怀豪情、满腔热情，再加上用时间来弥补，8小时干不完的工作用10小时，出满勤，干满点。尽职尽责，加班加点，才说明工作有热情，上班的时候想工作，下班的时候还是想工作。”王宏斌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说。

不过就算加班，也没有所谓的物质刺激：“奖金越发，人的私心越大；奖金越发，人的觉悟越低；奖金越发，人与人的关系越淡薄；奖金越发，党组织的形象越坏，党群关系越紧张。”
按照南街村的规矩，一个月能拿250块钱，这是90年代由村委会定下来的。全村统一是为了彰显南街的傻子精神，也符合共产的精神。这个数字十多年都没有变，但到了最近几年开始慢慢提高，不一样的工作也被标了不一样的价钱，村里的技术工人最高能拿到3500元。

物价涨得快，生活必需品上的福利取消，取而代之的是村民人手一张购物卡，每个月有80块钱到账，算是弥补撤销的肉、蛋和食用油福利。这个额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面前撑不了多久，“肉得多贵啊，这点钱，哪禁得住花，还有鸡蛋，有钱你就买，没钱就别吃；反正一个月还有30斤面粉。”
于是70多岁的王彩兰就只能走到村外头去，在那里，有时候一块钱买到的菜能吃一整天。

南街村，四处多得是这样的老年人，不退休也是南街村乌托邦的一部分，村民身份是“终身制”的，他们永远不会失业，做不了这个做那个、做不了轻活做重活。“南街人的信仰来源于为xx主义奋斗终身的誓言。在南街村不存在半截子革命思想，不存在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思想，大家都是抱着活到老干到老的彻底革命思想，为xx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南街人所编撰的《理想之光》如是说。
王彩兰偶尔也羡慕村外头的老人能退休、能安心养老。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念头，她想，自己在临颍县里有个亲戚，房子住得好好的，就叫人扒了；拿着补偿款、自己贴钱盖新房，可是连物业费都交不起。“在哪都过得不好，”她说。

他已经过了25岁，每个月的工资是1000多块钱。“（对象）不好找，现在的姑娘总得看钱吧？”拿了三十多年低工资的王彩兰，至今没有多少积蓄，孙子找对象的事她只能干着急。往前十来年，南街村的男性要好找得多，在经济改革最初那几年里，“南街村的老光棍也个个成了家。”

庸人和坏人显然不是南街所要的。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单位里，都贴着“好人好事”统计表，在销售部门口的单子上，有人一个月做了6件好事，包括加班、给残疾人捐款、帮老人下台阶、扶起摔倒的电动车，积极参加村里收玉米活动等。而1998年一整年，全南街村的人做了25000件好事。
南街人的思想素质的水平紧紧联系着生活水平。每一个村民的家里，就在毛画像之下，贴着十星级文明户的详细标准，其中包括X产星、责任星、吃亏星、卫生星、慈孝星等十项考察标准，扣掉一星就没有免费的面粉，再扣一星就没有购物卡，表现每个月评估一次，到6星以下就要搬出集体楼房，不过没人被扣到六星以下，“都是乡里乡亲的，没必要。”
标准实施之初的90年代，村干部隔三差五地就到居民家里头检查卫生，戴着白手套抹桌子，这几年没那么严格了，敲门进来，也就是看看地上墙上是否干净。早年间有不孝顺老人的，就断水断电，“有的是老人直接告到干部那里去，也有邻里之间检举揭发的。”

1998年，南街村曾打算花费5000万修建一道长城，好将南街村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工程最终因资金不足而搁置，只剩下一道城墙，横在南街村与东街村之间。
不过，持续的政治教育和一年无休的工作相配合，南街村思想上的长城一直没有倒塌。每周一期的《南街村报》上有毛语录、当天南街大事和关于思想建设的文章，工人们进了厂子先唱村歌再学习村报，自己闲暇时刻还要写体会；就算是在外地工作的销售人员，也会拿到扫描版的重要文件，然后将自己写的心得发回村中。最近的村报上，一个在杭州的销售人员写了火爆的销售场面，并分析了原因：
“…有人只吃面条不加拌料就赞不绝口；南街村拌面为什么第一次到杭州试销就那么火呢？是因为毛思想武装起来的大集体给了我自信和责任。”

到1989年，靠着贷款和扩大生产，南街的经济产值达到2100万元，南街村的模式成为典范，村委书记被请到中南海的礼堂中向官员们传授经验。南街的红旗人人都想扛，河南省农业银行一次性发行了5000万债券，帮南街村扩大生产线、建筑彩印厂和冷库；而中国农业银行又一次性贷给南街村5000万，理由是“现在不能一面红旗大家扛”。
经济上的传奇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2003年，国有银行转变为股份制，开始正视过去所放的贷款，最终南街村因为17亿贷款难以偿还上了银行信用黑名单，银行再没有向南街注入过资金，南街村的企业一度陷入困境，工人工资发不出来、生产线停产。村委开始向村民借款，王宏斌说，“企业不赚钱就不做了？那社会上的病人病了就得死吗？”

在南街村经济开始变差的90年代末，一个自称博士的人带着一份号称永动机研究成功的香港报纸来到南街村。“当时有人去问县城的物理老师，老师就说这样的东西从清朝就有人研究，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得出来。”然而来者的理由说服了王宏斌：南街如今的火只是表面上的，要做成些世界瞩目的大事，才能证明这里的意义；而王宏斌自己则希望让南街村有更多盈利，从而吸引更多村庄走上南街的模式。
他派自己的司机到深圳考察，结果令人欣喜：在那里，没有发动机的汽车在街道上飞速奔驰。于是村委书记腾出借钱盖起的冷库，这个价值2000万的项目正式上马。
只要信仰xx主义，和南街村做起生意就会很容易。2004年的时候，南街村打算开始做电器生意，王宏斌这样介绍同是临颍县的合作伙伴：“他们是搞电子电器的土专家，对电子电器很是精通，也是向往南街村，愿意为南街发展做出贡献，这样也是信仰一致。信仰一致的人，早晚会走到一起信仰不一致的人，早晚分道扬镳的。他们向往南街村，坚定xx主义信念，坚信xx主义一定会实现，愿意把自己的技术贡献给南街村。”
然而，这个由南街村注资300万的公司终究没有开起来，在2016年，它被悄然注销。

重复了同样命运的，是建在南街村东南方向1公里多的电厂。从2010年起，博达生物质热电厂就开始隆重宣传，2011年由国家发改委批准为清洁发展机制项目，还在联合国正式注册过。国家批了5700万的贷款，计划总投资1.88亿。
这个电厂被加以厚望，不仅要燃烧秸秆、提供清洁能源，还要为周边农民增加每年总共5000万的收入。“要是建成了，全南街村，包括临颍县城的电都能靠它供应，”施工队的人说，可中间资金链断裂，工程停摆，冷却塔的工程决算款等了两年多才拿到，最终项目不了了之，“这种项目，也只有班长才敢拍板，别人也不敢定。”
如今，站在南街村里，一眼就能看见南面几十米高的冷却塔；而旁边的电厂大楼早已停工，“里面就连办公室都盖了几十间，”脚手架也没有拆，上面带着铁锈，攀在上面的藤蔓都干枯了几回。摆在工地门口的宣传牌子晒褪色了，最后一句话是“该项目于2010年7月20日开工建设，2015年建成投产”，而下面隐隐约约盖着另一张纸，纸上的其他宣传措辞一模一样，只有最后一句，是“2013年建成投产。”

南街曾向市场推入一款“高科技产品”。2003年，吉林农民赵相文声称自己培育出能让大豆亩产翻倍的新品种，他随后被聘为专家，在南街村承包的万亩基地中负责育种。据《财新》报道，南街村号称这些种子搭乘过神舟飞船，以高价推销到内蒙古和东北地区。这些被寄予厚望的种子最终表现平平，农户们不得不低价出售大豆，至少3000农户因此赔钱，而南街则获利2400多万。
南街村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是不是媒体瞎宣传？”村民李正民反问我，“以班长的人品做得出这种事？”

2016年下半年的某一天，一个道士带着口音各异的人走进南街南街的食堂里。这是南街村新的“科技项目”，开在南街村方便面厂的旧院子里，漯河天恩一滴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由南街村投资500万、号称中医郭天白传人的道士朱改锋担任法人。尽管在南街的总部空空荡荡，只有四五个员工，但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正忙着在东北开设辟谷班，售卖1900元4瓶的养生药物；营销人员在百度贴吧和天涯上打起广告，声称自己能够治愈颈椎病、糖尿病和癌症，“让天下受苦的患者再也不用经历病魔的痛苦”。
（应受访者要求，王彩兰、李正民为化名）
参考资料：
《草根调查：中国基层发展问题的社会学分析》，李振杰，2004年
《河南南街村治调查》，项继权，2000年
《河南南街村“航天二号”假种子案漩涡》，郑道，2012年
《理想之光（一）》，临颍县南街村编写组
《理想之光（三）》，赵国良. 崔建林，1998年
《南街社会》，刘倩，2004年
《南街真相》，上官敫铭，2008年
《南街村》，邓英淘，1996年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的"南街现象"研究》，左鹏，2004年
《2012年党的积极分子培训班讲话》，南街村报，2012年
作者：庞礴
原标题：南街的乌托邦：曾计划花5000万修长城将邻村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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