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这并不是二人第一次相见。
六年前,森欧外牵着太宰治在商业街上买节日礼物时,太宰已经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匆匆见过一面。他们年龄相仿,连身份地位都差不多,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他们都在对方眼底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后,森欧外把太宰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解释说那位是另一家的孩子,由国外移民过来,也不知道来这儿究竟为了什么。
国外啊……
太宰只去过印度,那于月色中静默无声的湄公河似在酝酿一场海啸。他被森欧外拉到甲板上,扶着那栏杆听河流深处的低语。远处灯光连成一片,人们在笑,在行走,在舞蹈,在呼吸每一寸空气时用力地生活。这渡船由白人建造,厅里播放的也都是英文歌,结尾几句歌词被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唱出来,却也不让人心生厌烦。
Take me out , tonight.
When there is music and people ...
They are young and alive。
风吹起太宰鬓角的头发,他默立,任由碎光落于金色外衣,映得他的面颊更加没有血色。森欧外只站在他旁边,没有言语,没有两人都熟悉的那声“太宰君”。那些风啦,歌啦,全都随流水逝去了,唯有渡船还在河上飘荡,要把所有客人带去远方。这时候,太宰便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来。
只是某个巧合,某个齿轮相咬合的瞬间,他如此自然地回忆起那位俄罗斯人。他们正式相遇时,对方正站在楼梯顶端,戴着一顶白色绒帽,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顺着楼梯一阶阶向上,直至立于陀思身边,问对方,帽子可不可以借他戴一下。
当然,陀思拒绝了他。两个人除了不断猜测对方的身份与目的便再无其他可谈,不过,他们也挺乐在其中。试探无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带太宰去正厅参加舞会,两个人站在人群最边缘,都瘦得如同沼泽枯木。于是一根枯木伸出枝丫,邀请另一根跳支舞。那不平整的枝几乎能把皮肤磨破,可他们都是枯木呢,谁也感受不到对方刻意施加于身的疼痛,谁也不在乎对方是否会弄伤自己。一曲毕,两人又退回人群外围,各占据一张椅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用那种上扬的语调问太宰治:“太宰君,你想要什么呢?”
“陀思君希望我想要些什么呢?”他反问,端起桌上的茶杯小抿一口,皱皱眉咽下里头的液体。陀思接过杯子,说你这么大不能喝茶噢,可他自己也抿了一口。待到二人再亲密些,陀思唤太宰“治君”,太宰便唤他“费佳”。“费佳,我们去打探森先生的底细吧。”他总是这么说,可一次都没有实践过。
渡船于湄公河上平稳移动,有鸟儿飞过来,停在船檐上,不一会儿又去了。森欧外进屋收拾行李,留太宰一人在甲板上,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他告别前说的那一句话:“治君,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九岁男孩的形象在记忆中无比鲜明,可这个年龄段上的他们,彼此相视时已找到了衰老的痕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话时,偶尔极不留情,可他说的句句都是事实,不可辩驳也无从辩驳。他曾仰躺在太宰身边说治君会英年早逝。而太宰只是开玩笑般回复——那如果我活到了十八岁,费佳应该帮我庆祝一下。
他没料到对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这件事,陀思显然还比较珍视这样一位友人。他们分别那天,太宰戴上了戒指和绿宝石,而陀思也穿着他们家族特制的长外衣。两人对视时的目光几乎要把对方割伤,但这种疼痛是多么来之不易,似乎再次见面,他们便不会体会到这时候的惺惺相惜。的确,那个清晰形象止步于太宰治登上渡船之前,湄公河带走了一切,也分开了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湄公河分开了他们,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