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
1
我讨厌乱世。
因为在乱世中,所有的相遇与相逢,都只能以悲剧作结。
戏中人的命运大都由不得自己,最后只落得个颠沛流离曲终人散的下场。
身在富裕世家,是我的幸运。我们对很多事情有着商人的敏锐直觉,但同时也对很多事情一无所知。
在乱世中尤其如此。
如果只是单纯地为活着而活着,似乎没多大意思。但身处乱世,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终究什么都无法改变。
2
“少爷,老爷过几日就要回来了。你看你是不是别再往鸣玉坊去了啊。”
回头看了眼忧心忡忡的管家,我努努嘴道,“无妨,我只是上街溜达一下。叫小施不用跟着我了,我很快回来。”
整个扬州城没有人不知道安家小少爷安世勋的名号。
扬州盐商原有八大家,如今只剩四家,而安家,则是四大总商之首,掌控着全国四成的盐运贩卖。
安家世代都是商人,以贩盐为主业,家族在我曾祖父当家时达到极盛。嘉靖三十七年间,曾祖父上京受到世宗亲自面见,后领布政使衔,从一介草民晋升为从二品的大官。
但随着私盐逐渐兴起,朝廷盐法改革逐步推广,盐商的生意受到极大打压,尤其在我出生后,父亲不得不为了生意上的事情屡次出远门,忙得焦头烂耳。安家昔日的辉煌早已成为历史,但靠着祖辈留下的积蓄与建立起的威望,倒不至于使安家子弟流落街头,日子过得依旧滋润。
与安家小少爷的名号同样响亮的,是小少爷风流成性的作风。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同安世勋有过多的交集。人言可畏,安世勋这个人仅仅是在街头出现就能生出许多说不尽的流言蜚语。
安家这下要栽在安世勋这个二世祖身上了,不知何时坊间流传出这样的说法,似乎还颇得人心的样子。一时之间,安世勋败家子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不仅扬州人知道,就是外地来的,也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安少爷有所耳闻。
3
扬州城的繁华,在琳琅满目的商铺,在高声叫卖的小贩,在人头攒动的闹市。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虽是无比熟悉的街道,但不论怎么看都不会感到腻烦。
走着走着,前方不知为何聚集了一群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让人不禁生出好奇之心。
“诶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凑上前去。
“哟,这不是安少爷么。”那人看到我,脸上霎时堆起谄媚的笑意。
我挑了挑眉,没吭声,眼神却看向人群的中心。那人会意,忙道,“这其实也没啥,就是一外地来的小子,非说老王卖的假玉佩。本来他这随口说呢,也不碍事儿,但偏偏是挑着有客人的时候说的,这不,老王的面子拉不下来了,这正吵得厉害呢。”
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处于中心的人影虽看不真切,但他们间的对话,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说这位小兄弟,你这平白无故地就诬陷我说我卖假玉佩,还妨碍我做生意,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我王五在这条街上卖玉石已经好多年了,一直诚信经营,从来不干那些偷**狗的事情。你说的这些话,那都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我暗自偷笑,这王五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词语,都扯上人格侮辱了。
“我没有诬陷你,这玉佩的真假,我用手掂掂就知道。你这卖的玉石倒不是说毫无价值,但你硬是把价格抬高到玉佩实际价值的十倍以上来卖,不免过分。”
是很让人印象深刻的声音,清润冷冽,一字一句说得不缓不急,不过分咄咄逼人,但内含的笃定让人不得不信服。这声音的主人接着说道,“总之话我就说到这,你要是不服气还想申辩的话,可以到水墨园来找我。”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有的人似乎发现我也在那看热闹,纷纷盯着我瞧。
啧,你们不要盯着我看,我也不晓得那人是谁啊。
4
刚进家门,差点被匆匆往外走的伙计撞到。“呀安少爷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大家都在忙什么呢?”
“家里来客人了。带了很多珠宝布匹,说是给老夫人祝寿的贺礼。现在大厅里正收拾着呢。”
“可是祖母的寿宴不是还有半个多月么,谁这么早就到了?”
“只听说是清缘堂的少爷。”
清缘堂的少爷,我寻思着,那八成就是刚才在街上碰到的人了。这时,另一个伙计急急忙忙跑出来,看到我,脸上一阵欣喜,“少爷,你怎么在这,李管家正找你呢,让你赶紧过去前厅。”
清缘堂是京城知名的经营珠宝首饰的商号,也做定制的首饰。在他们家买首饰的,除了北京城的大户人家,就是周边地区,乃至江南沿海一带,也多有慕名前往的。
清缘堂是由符家家族承袭的珠宝生意,这一点倒是与安家很像,而符家现任当家符卿书又是我父亲的挚友,自然也来往甚密,我小的时候也见过几回。但那符小少爷却是一次都没见过,只听父亲提起过说是与我年龄相仿,聪明伶俐,已经在给家里的生意打下手了。父亲每每这么说,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得我都替他觉得惋惜。但我有什么办法,毕竟人各有志,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符小少爷符云舒一副眉目清秀的书生模样,明明是一张略显稚嫩青涩的脸,眉宇间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淡然与成熟。终于看到正脸,倒不让人讨厌,但他浑身上下那看破红尘般的置身事外却让我十分不耐。
尘网不可破,不破不灭,至死方休。
“诶我道是谁呢。符少爷远道而来还请不要怪我们招待不周,毕竟我爹出远门了还没回来,这安府上下除了李总管也没个管事的,不免清冷了些。”
“不,是在下贸然来访,唐突了。接下来,还请安少爷多多指教。”
“什么意思?”我一愣,摸不着头脑。一旁看着好笑的管家解释道,“老爷修书来说他会在老夫人寿辰之前赶回来,在这之前符少爷就在家里住下了,还指明让少爷你好生照看着。”
还没来得及抗议,一旁的符云舒倒开口了,“不用这么麻烦,能让我在府上住下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爹说想在扬州城开铺子,我其实就是过来看看情况的。”
李管家自来熟地接话道,“诶呀这可好了,少爷对这扬州城街坊里的事儿最是了解,陪你去看铺子别提有多合适了。反正少爷你每天都会往外跑,倒不如带着符少爷一起上街转转。”
5
第二天一早,正当我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好死不死地看到符云舒同管家两人在前厅等着我。
我郁闷地说道,“你真要跟我一块儿出去啊?”
符云舒点点头,“我觉得李管家说的在理,我对这一带毕竟不了解,安少爷若是不介意的话,还请允许在下同行。”
我看着李管家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心中不悦,“诶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正好,我倒是知道个吃茶听曲的好地方,就看符少爷赏不赏脸了。”
眼看着李管家脸上的沾沾自喜逐渐退却,惊恐的神情慢慢浮现,“少爷能不开玩笑么。”
“李叔,你说我像是会开玩笑的人么。”
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回头看了眼符云舒,朝他摆摆手,“那我们出发吧符少爷。”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符云舒问我。
“鸣玉坊。”
“鸣玉坊是什么地方?”
“青楼啊。”说罢,原本走在一旁的符云舒停下脚步。
我转身看着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摇头,“我这人从不开玩笑。”
“去那干嘛?”
“我说过了吧,吃茶听曲而已。”符云舒仍旧不动。我叹了口气,补充道,“总要先了解信息,了解行情吧。这市井的消息,没有比在茶楼听来的更丰富及时的了。鸣玉坊的酒菜在这一带很有名,我带你去吃好的都不行啊。”
他摇摇头,“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
“你也没问我啊。”想了想,我又说道,“你不要自称在下了,太生硬了听着很奇怪。也不要喊我安少爷,直接叫名字就好。同样地,我也叫你符云舒。”
6
“这不是安少爷,可算来了啊。哟,还带了朋友。”
“环姐姐,海棠姑娘今儿在吗?”
“诶呀这可真不凑巧,海棠跟着戏班去给王府家的唱曲儿去了。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呢。”
我回头朝符云舒笑笑,“你看你真不走运,海棠姑娘的琴声今日是没法听到了。”
“安少爷别这么说,你先前哪次来海棠姑娘是没在的呀?今日啊纯粹就是个意外。你要不要给海棠姑娘留什么话?”
“不用了,我就是带朋友过来喝茶的。下次吧,总有机会的。”
“好咧,那二位楼上雅座请。”
符云舒看着我熟练地沏茶,问道,“你经常来这?”
“恩,经常来。”顿了顿,我又说道,“不过带人来还是头一回。”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经常来这?”
“美酒佳肴,还有美人在怀,为什么不来。”
“又说胡话。”
闻言,我抬眼看了看他,笑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说胡话,说不定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呢。”
“你同那些急色之人不一样。”
顿时愣住,无奈地笑了,“符少爷,这不该是对刚见面不久的人说的话啊。”
他耸耸肩,“所以说,是因为什么?”
我想了想,“可能只是因为我喜欢这里的阳春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