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鸟雀声叽喳不停，我半撑着惺忪的睡眼，任由流萤将我扶起，在妆镜前歪着，我并不睁开眼看镜中人，料想一定是双目浮肿，神情憔悴，平添愁绪。我与南烛之事未了，心便一直悬着落不下去，前日帝冠来劝慰，当下心里是舒坦些，可终究解的一时之困。
流萤为我上妆，我并不在意被她描画成甚么样，横竖不会叫人瞧了笑话去，心中尚被如何求的南烛原谅一事牵扯着，凭它什么都提不起我的兴致来，依稀听到外头好似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心头竟没来由的一阵乱跳，杏目圆睁，转头往门口去看。

【钟三郎】
桃夭，杭州城——不，是江南第一销金窟。钟三郎当然听过，但他没去过，起先是不屑，后来是无钱。直到如今，他装作游逛的客人悄悄来了，也没有办法得见这里的姑娘一面。不过，他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在墙头攀援的蔷薇一阵窸窣，白墙上被雨水冲刷痕迹被靴子划断了痕迹。钟三郎从这一墙绿叶飞花中摔了下来，而后整了整秋色的衣袍，往挂着水坊的院子里跑去。
“柒娘 ，柒娘！”
甩开几个拦路的丫头，钟三郎跑过一条回廊，在一道圆形门墙里看见天女的牌匾。
“柒娘，你在对不对，你在这里是不是？”

外头脚步声愈近，如急鼓点奏，待听来人唤我，眉心一跳，这个声音是——三郎！不，不是三郎，是魔鬼！我慌乱起身，将为我描眉的流萤唬了一跳，她连连后退撞到了桌角，便将桌上那只颤巍巍的瓷瓶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啪！——”的一声脆响，我下意识的将耳朵捂上，满目的惊恐之色，我躲在竹帘之后，任流萤如何唤我，我只带着颤音儿，哆哆嗦嗦道：
“去…去赶他走…快去…”
外头钟三郎殷切的唤我“柒娘”，那时浓情蜜意，“柒娘”二字唤的我心头小鹿乱跳，如今他再唤我旧称，我已遭过他的毒手，只觉得是个恶名，令人生厌。

“啪！”
屋里一声惊响，钟三郎喜从中来，推来那个从房内出来的流萤，见到了昔日的旧情人。都传说桃夭的风水养人，果不其然，他的柒**往日更有姿色。
“柒娘，这么几天就已经不认得我了么？”
他满眼期望，仿佛夜行人看到了烛光，不顾一切地上前捉住了她的衣袖。
“你，你跟我走吧，我娶你！我一辈子都待你好！啊？”

“碰！——”的一声，门已被推开，流萤赶去关门的手臂尚未收回，便被来人推了一个趔趄，我躲在竹帘后瑟瑟发抖，可终究只避得一时，他冲上前来攥住我的衣袖，眸中闪着别样的光，叫人看了心惊。
“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快给我出去！来人！来人！”
惊恐之中，他牵制衣袖的手让我莫名想起那日，也是同样一双手，将我的脖颈卡的死死地，此刻他额上被我砸伤的印记犹在，它在提醒我那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我催促着流萤快去喊人，
“钟三郎，你我已是恩断义绝，你又来做什么？！这里…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快给我出去！”

【钟三郎】
恩断义绝？怎么可以！钟三郎望着她，紧紧抓住了纤细的手腕——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他的，这要他不放手，她一定逃不走的。
“柒娘，你忘了我们有婚约吗？是我的错，是我，我被那个女人蛊惑了，你……”
他忽然停下言语，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虽然有惊恐，但还难掩愁绪，钟三郎轻叹一声，抬手去抚她的眉梢。是啊，当时确实是钟三郎抛弃了柒娘——他与柒娘失散，后遇上了柳巷的女子，他满心都与那女子欢好，哪里还记得柒娘？可是现在他被人欺骗，一身细软全无，若不来寻柒娘，还能有什么办法？
桃夭的姑娘，无论卖到哪个风月楼里，都是好价钱。
“你在这里也不好对不对？柒娘，我与那女子已经断绝来往，我知道我亏欠了你，你留在这里落入烟尘，何及安稳嫁人呢？”

“婚约”二字落入耳中，我不由得一时怔愣，好似中了蛊一般头脑发眩，任由钟三郎钳制着，直至他抬手来抚我眉间因愁绪满满而蹙起的眉，我才蓦然惊醒了过来，欲甩脱他的手，却是不能，流萤已然出去喊人，这里唯有我与他，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我一面挣扎着往门边走，一面嚷道：
“你此刻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已入风尘，不配做你的妻，你速速离去，去娶你那心肝儿肉…”
钟三郎的急切落在我眼里，我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只能步步退让，我同南烛尚在僵局，他此刻来攀扯我是何居心？我只怕要将红唇咬破，啐他一声：
“我好或不好与你何干？你快些走，仔细叫人将你打出去，你这腌臜泼皮！——”

【钟三郎】
她竟然不肯？为何不肯？钟三郎十分意外，激动地双手拿住她的肩膀，不住地摇晃。
“柒娘，我是三郎，你忘记我们从前……你还是在怪我对不对？可你留在这里，我怎么忍心？”
钟三郎必然不忍心，他已经备了马车，只要柒娘与他走，他就把人送去秦淮。等他有了钱，就下海经商，赚到了金银，还是可以把柒娘赎回来——也不算是对不起她。
“我真的后悔。柒娘，人生在世谁能无过？当日听说你去了桃夭，我，我是生气，但我后悔了，我不该对你动粗，你打我骂我都行，我舍不得你，真的！”
他说得果然诚心，望着柒娘的眼睛。

微风卷着珠帘，叮当脆响的袭进屋里来，我散乱的乌发被风吹乱，更有几丝沾在红唇上，此情此景更显凄然，却不知钟三郎为何如此执拗，当日弃我不顾的人是他，今日在此赌咒发誓的还是他，我被他晃的头晕脑胀，眯起眼来趁乱将其推开，斥道：
“你休要巧言诡辩，什么从前，我早忘了，你休要在此作乱，快快离去！”
可终究还是被他捉住手腕动弹不得，他说的诚心真意，我一时竟被他乱了心智，他此刻又直言忏悔，一句“舍不得”叫我进退两难，我看向他眉心微蹙，眸光粼粼，几句话说的磕磕绊绊，心下更是绞成一团乱麻，
“你悔你的，与我何干？我已是风尘女，你却是俏君郎，身份地位已是悬殊…”

几个护院来了，要将人从姑娘身上撕开的时候，钟三郎挣扎起来——
“那时中秋月圆，我们在山上百年桂树下约好，我娶你为妻，柒娘……”
他长长地唤了一声柒娘，离开前的手指勾住了柒娘腰间的珠佩，五彩丝线在一道外力下不负众望地断了，玉珠哗啦一下散开，滴滴答答地敲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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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的风总夹杂这花朵的香甜，处处绿叶吐翠，芬芳繁盛。被人半请半拖着离开的钟三郎惶惶地喊着柒娘，勉强回头的时候，仿佛已经红了眼睛。不过片刻，院子里又恢复安静，甚至能听见风拂枝梢的轻微声响。鸟语花香，繁花似锦，留下一个人站在水坊外。
薄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