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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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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面时的匪气不过虚张声势,此刻望着我的惴惴目光恐怕才是燕缙此身。
他不算高,有着青年人未及长成的瘦削,轮廓刀凿斧刻,眉目又是清丽的,正是建康城中最为时兴的男子女相。能得陈元龙的青眼,想必是个聪颖之人,将来要被广陵陈氏召作幕僚的。如此样貌,如此人才,如此前途,比不过心上人的一滴泪水。
我是带着廷尉府的石心来的,但在此刻,很难不想起谢青春,她在作甚么,在和谢浚吃饭吗?一边吃一边抱怨陆小五不在,要把鸡子的芯丢给谁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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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缙的开朗,是鱼脍里未净的刺,猝不及防地鲠在喉中。
彭城位于南北交界,十数年纷争不断,士兵的性命犹如草芥。这是我听过,学过,记过的注解。但没有人教过我,纸面上不动声色的字眼,要如何对应望向我的灼灼双眼。
蹙起了眉,团聚起新的气力来冲淡此刻涌上的软弱情感,维持上差如绳如矩的铁面。可陆衡两个字却是说不出口的。仿佛说出了口,这个诀意赴死的年青人,就从此与我有了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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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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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来记住死亡的。死亡的形容,死亡的声音,死亡的味道,我都不能错过。
白无常们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辨认面目,登记姓名,再将尸身往草席里一裹,堆在车上。我独自往沉霭未散的铁青天色里走去,衣袂从血泊里拖出一道浓重的颜色。
刀和枪,手和脚,都散落在地上,被血与泥无差别地包裹着。我检看了很久,逐渐恍惚起来,仿佛看见了地府里浮上来一只手,阒然地附在我身后,等着我逐个按住尸体颈上的动脉再松开,它得意地接过去,再喃喃唱道。
没有活的,没有活的。
衣角微微一滞,腔子里那颗疲惫的心轻轻一提。我第一百次,第一千次地俯下身,然后第一次摸到了虚弱的,温热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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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仕之后,陆衡这两个字,即便是长辈,也不再直呼。这位不过有一面之缘的生人,却能脱口而出,堪称娴熟。我并不诧异,那日燕缙称陆正字的时候,我听得见他心里叫了三百遍陆衡。这个礼法未能绳墨的,蒿草一般顽强的青年,轻易地被北风催折,又轻易地盎然重生。
“是天救了你,燕缙。”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能居功。但除开这八分冷静的自持,我亦有一分难以言喻的怡然。燕缙,不是我能往来的那种人。他眼神太清亮,意气太风发,是一望便知的刺眼。可是在林林总总的五郎,维祯,陆正字里,无端地听到一声陆衡。即便枯竭如我,也有一点儿留恋这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