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给你贴一段
1.
他们的故事始于香港。
20世纪90年代初的香港繁华混乱,对一些人来说是天堂,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地狱。乔恕第一次到香港,是跟同事们一起过去开交流会的。霓虹灯牌亮起的香港是另一个世界,像是穿着旗袍、涂着红唇却在夜市卖鱼蛋的女人,有着湿漉漉沾着市井气的风情万种。可惜歌舞厅不是乔恕喜欢的场合,他被拖着来也只是坐在角落默默喝酒。
“乔,你也知道,我们这是最后的狂欢了。”同伴再度劝他无果,起身独自走进人影绰绰的舞池寻找舞伴。
一阵风刺破胶着的空气,扑到乔恕近前,随之而来的是他桌上的杯子被碰落在地,里面剩余的一点酒洒在了他的裤腿上。
“啊,不好意思。”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她似乎喝醉了,踉踉跄跄的,双手捏着自己的裙摆两边,神色迷蒙,像是刚刚转了太多圈,此刻还晕着。
乔恕用手帕擦了擦裤脚,想着自己确实该回去了,就顺势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女孩转过头,抬着下巴说:“那可不行,我赔你一杯吧。”
借助一晃而过的灯光,乔恕看清女孩深邃的五官,大约是个混血儿。她穿着火红的裙子,头发打着卷垂在锁骨间,迷人得很。此时香港的男男女女已经在追求时髦和自由,放眼望去都是穿着短裙、戴着夸张首饰的人,唯有她复古得格格不入。
“不了。”
乔恕素来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他抬腿要走,女孩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他惊了一下,女孩朝他抛了个媚眼,就引着他穿过舞池朝舞台走去。
女孩提着裙子跑上舞台,突然唱起了张国荣的《拒绝再玩》,清唱了一句多以后乐队才跟上来。她在舞台上肆意地跳舞,将裙子甩成波浪席卷在场的每一个人,麦架被拽倒,线拖得满地都是。她唱得也算不得好,很多地方摇摇摆摆像是走音,可她身上绽放出的火热,像一颗拖着长长的尾巴剧烈燃烧的彗星。
那时提起香港明星,谁人不识张国荣。没赶上哥哥年初的告别演唱会,也令乔恕遗憾很久。或因如此,他原是应该掉头就走的,竟也在台下伴着起哄的人群将歌听到了尾声。
最后一个音收住,女孩保持着向后下腰的姿势,头几乎仰到水平,话筒竖直地举着,就这样定了几秒。彗星坠地,燃烧殆尽,只剩铺天盖地的灰霾久久不散。
她很寂寞。乔恕感受到了。
音乐一停就有男人跳上台要约女孩去喝酒,她却丢了话筒重又跳回乔恕面前,扬扬得意地说:“这够不够换顿饭吃啊?”
乔恕叹了口气:“走吧。”
女孩挽上他的胳膊,被他带着走出了盘丝洞一样的歌舞厅。已经入夜,街上一片清冷,高矮横竖不一的招牌在头顶错落。他们无声地走过几条街,看到一家小店还在卖夜宵。两人各点了一碗馄饨面,女孩吃得狼吞虎咽,面上沾得都是口红,但她也不在乎,边吃边发出被烫到的咂舌声。
“多久没吃饭了?”乔恕忍不住问。
“昨天这个时候吃的。”
她刚一抬头,乔恕就把自己的碗推了过去:“不够的话,把这碗也吃了吧。”
她二话不说下了筷子。
乔恕看着她,也觉得有趣,肩膀瘦削、锁骨突出的一个姑娘,吃起东西来就像要把自己撑起来的嘴塞得满满的。他眯了眯眼睛,问:“哪里人啊?”
“不知道。我爸是英国人,我妈是内地出生的,但现在我爸不见了,我妈也不见了,我和阿婆过,阿婆是香港人。所以我也算是香港人吧。”
她这串话说得轻描淡写,信息量之巨大让乔恕一时很难消化。她抬起眼皮看乔恕的表情,擦着嘴角笑:“嗬,这有什么,都是活着嘛,各有各的活法。”
“这就是你的活法?找陌生人蹭饭?”乔恕挑了挑眉,“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看起来像个好人,不是会占便宜的那种。”女孩狡黠一笑,过大的眼睛却仍显得寂静,她朝乔恕伸出手,“我叫安娜。”
乔恕轻轻和她握了下指尖,问:“你在那里唱歌?”
“之前在,老板欠我工资不给,我今天是去要工资的。”
“穿这样?”乔恕失笑。
“不好看吗?”
安娜跳起来,又转了个圈,在正常的白光下乔恕看出来这裙子劣质又俗艳,面料粗糙,花边看上去也很廉价。可谁说俗艳不是一种漂亮呢,安娜就喜欢花团锦簇,她不照镜子就往嘴上擦口红,突然俯身手撑着桌子,脸离乔恕很近,“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家吧。”
于是乔恕送她回了深水埗,要不是她,乔恕也不会来到香港著名的贫民区。这里肮脏狭仄,臭水沟散发着刺鼻的味道,晾衣架像天线一样错综复杂地支在外面。那些五六十年代建的大片公营房屋,没有任何私密感,像是巨大蜂巢包围在身侧,里面都是些可怕的笼屋和棺材房。那些房子,连霓虹灯光都照不进去。
放在香港电影里叫作味道,在现实里就只是艰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