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赶回星海市的时候遇上了大暴雨，瓢泼大雨乱了节奏，他晚到了一日。
　　进入病房看到那人时，那人安安静静躺在那，眼睛睁着，空洞洞的，一点生气都没有，只是还没有咽气。主治医生把他引出病房，告诉他病因是器官衰竭，不过也无需太过担忧，毕竟您父亲也算年轻呢，医生安慰道。他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回到病房。
　　父亲，父亲，他咀嚼着这个词。
　　他和奈落的亲缘关系让他有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感，偏偏是他继承了有关奈落的一切，他的产业、他的人脉、他的金钱，他的地位，甚至于他的相貌，在奈落还没有咽气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奈宸身上，平稳的过渡，没有一点差池。
　　除了……他的母亲。
　　他坐在奈落的病床边上，看奈落苍白的面孔，有一些皱纹，不过无伤大雅，岁月留下的痕迹让这张无可挑剔的脸显得更鲜活。奈宸几乎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到自己老去的样子，桔梗的基因没有在奈宸的面上展露，他像是奈落的放大版，桔梗只起着精修作用，在骨骼线条上柔和一些。
　　奈宸痛恨自己这张脸，和痛恨奈落一样。
　　“要喝水。”他听到奈落干涸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起身倒水，给他喂，做得妥贴。
　　想在他临终时表现出无爱无恨的潇洒姿态，这算是对他的恩赐，不然，他有无数种让奈落死都不得安生的方法。这项能力几乎是和奈宸拥有语言技能时一起诞生的。

二
　　他们是一个三口之家，住在市区，独门独栋，在物资相对匮乏的时代，他们有小彩电，有冰箱。他的爷爷是个军人，过雪山走草地，前半生的苦兑换了勋章和荣耀。借着这层关系，奈落从商，风生水起。
　　奈宸出生时，奈落23岁，等奈宸有记忆了，奈落27。那时候奈落的事业进入了瓶颈期，他早出晚归，空荡荡的房子只有桔梗和奈宸两个人。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的缺席让奈宸的生活被桔梗填的满满当当。
　　奈宸喜欢这样的日子，他甜甜地窝在桔梗怀里，仰着面，看她乌黑秀丽的长发，雪白的皮肤，清亮的眸子，颀长的脖子还有丰满挺翘的胸脯，然后对着桔梗说，你真好看。每听到这话，桔梗就会微微皱眉，表示不可以这样说噢，奈宸换一套说辞，说我妈妈真好看！看桔梗无奈地轻笑。
　　为什么不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呢？
　　有人开始离间他们，从一间屋子起。奈宸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冠冕堂皇的理由。尽管“你长大了，不可以再和爸爸妈妈睡一起”这样的话是桔梗对他说的，但主意一定是奈落提出的，他想。
　　小小的恨意已然埋下，无数个他们亲密互动的瞬间，让恨意放大。奈落到家时，桔梗为他解领带，他顺势在桔梗脸颊或额头落下吻。桔梗给奈宸讲睡前故事，把他哄睡后，又回到奈落身边。他们关着门，把他排除在外，那里本来是属于他的。慢慢的，桔梗的陪伴和怜爱只能用病痛换取，他生病了，桔梗才会整宿整宿陪着他，她纤长的手抚过他的额头，面颊，她一遍又一遍唤他，叫他宸儿。
　　他7岁时，生命挤进了不同的人，同龄的孩子，白净的女老师，还有一个陌生的词——爱情。
　　桔梗教的诸多词语里没有它，一个新鲜有活力的词。老师是这样解释它的——爸爸妈妈现在可以在一起就是因为有爱情啊，你们就是爱情的结晶。他举起手问，那什么是爱情呢？就是有这么一个人，你想和他一直在一起，保护他，永远不分开。老师甜蜜的声音里满是对爱情的向往，这时的奈宸，想到了桔梗。
　　回到家，他问他们，你们在一起是因为有爱情吗？
　　那时候桔梗正在做饭，奈落在收拾厨房，两人围着围裙，同色系的。
　　“当然啦，”桔梗回答，“所以才有你啊。”
　　不要，不要把我扯进去，他想。
　　“你们怎么认识的？”对于这个话题，他既有着浓厚的兴趣，又不免有些抗拒。
　　“那时候你母亲是文工团里最漂亮的姑娘，她在台上跳舞，我就在台下，结束时，给她送了一束玫瑰。”
　　“就因为这个？一束玫瑰？”
　　太寻常了，他们的爱情实在廉价，也不过如此，他想。
　　“恩”奈落简短的回答结束这个话题。
　　谁说孩子愚钝，不谙世事的？奈宸的眼睛如鹰一般捕捉到奈落的不安和闪躲。
　　谎话，他们共同编织的虚幻的梦。
　　奈宸找到蝴蝶——桔梗文工团的伙伴，他循循善诱，引导她说出了“犬夜叉”这个名字。
　　那是桔梗第一个爱的人，兴许他才是桔梗真正的爱人。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是一把尖利的刀，刺穿奈落的心脏。
　　奈宸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带进他们家庭时，效果出奇的好。桔梗愣了足足一分多钟(他恶劣地在心里默数)，奈落的不安再也藏不住，还有焦躁和嫌恶，像是在摆脱纠缠不休的恶鬼。死一样的沉寂之后一切还原。
　　已经够了，这样的反应足以说明“犬夜叉”这个武器的杀伤力。厉害的武器是不需要经常拿出来用的，会降低它的震慑力。他要一点一点的分化他们。
　　奈宸有“孩子”这个天然的伪装身份，谁又会去苛责他小小的不当呢？当桔梗换上漂亮的衣服时，他总是比奈落先一步称赞她，“妈妈真好看”。他从来只要求桔梗参加他的家长会，“爸爸太忙了”他说。他领着桔梗进入他的教室，他在一片艳羡的声音里仰着头，面上骄傲十足。他对桔梗的称呼永远是正确的，“妈妈”或者“我的妈妈”，无可指摘。
　　他并不逾矩，在他以孩子为名，一次次试探他们的底线后，找到了把握的分寸。
　　那只是孩子的虚荣心在作祟，奈落和桔梗都是这样想的，等他长大，等到青春期，找到他心仪的姑娘。
　　可是成长是阵痛，奈宸拒绝长大。

三
　　生物书上“精 ~子”、“卵细胞”、“受精卵“是单调的字眼，是生命诞生的微观层面，在少男少女脑海里掀不起波澜，初中二年级书本上男女赤 ~裸的绘图占了一页书，老师讳莫如深，让他们自习，这个是不用考的。
　　他听到课堂几个男生的窃窃私语，看到老师微微泛红的脸，真是莫名其妙。
　　残酷的真相是在一次偶然中被揭示的。在激素的催化作用下，少年们探索起了生命起源，输入长长的一串网址，几个男孩子围着屏幕，哄拥着。奈宸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听到了细碎的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是痛苦？是欢愉？他不知道，只觉得像濒死动物的哀鸣。他看见了两具交缠的身躯，他们勾缠的腿，紧贴的身，密布的汗，因为肤色的差异，他们的动作一览无余。算不上两张好看的面庞，不时露出狰狞的夸张表情。吸引不了他，他只觉得恶心，那些兴奋的，面红耳赤的男生们简直好笑，被这样低俗的感官刺激俘虏。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青春期的孩子可以为一切风吹草动大动干戈，他听到身后有人说，你很了不起吗，还不知道吧，你就是这么被造出来的。
　　是恶鬼的低吟，如同犬夜叉之于奈落，不，比之更甚。像冰锥贯穿他全身，呼吸停滞，血液凝固，连时间都停止了。找到自己的呼吸时，他的手已经擒住那男孩的衣领，把他摔在地上，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打他。理智已经丧失，只剩愤怒驱使他。
　　奈宸第一次被叫家长，桔梗一声声质问他，手心被戒尺打出红色的泡，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四
　　她出现在梦里，越来越频繁。
　　一条浴巾裹着她，只留一小截腿和雪白的胳膊，裹得好紧，她高挺的**和纤细的腰肢凸现了出来，只要解开那个小小的藏在暗处的蝴蝶结，那空白的秘密就会被填满。或者是两具赤裸交缠的身躯，开始还是他看到的视频中的男女，不知不觉，那女体变得更加曼妙，两副身躯白在一块，痴缠着，好像要把对方揉进身体里。那女人扬起精巧的下巴，露出颀长的脖颈，清明的睛，殷红的唇，还能是谁呢？可那男人，覆在她身上的男人，是谁？是奈落？还是……自己？
　　他不知道，他分不清。
　　好可怕
　　早上起来的时候，胯间支起了帐篷。
　　青春期的一切变化都是正常的，你们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老师在课堂这样说过。
　　肖想美好的肉体是可以被原谅的，唯独对桔梗不行。
　　她是圣洁的，不可侵犯的。怎么可以被动物一样的原始欲望玷污？可自己的出生不是已然宣布了神圣的破灭吗？是一个叫奈落的男人深入她的身体，播散邪恶的种子，他，奈宸，因此而生。
　　紧闭的房门里，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奈落覆在桔梗身上，他抚摸亲吻她的身体每一处，他们紧密贴合。
　　想杀了他，杀了奈落，然后呢？取而代之？
　　“你真恶心”
　　心底深处窜出一个声音，嘲弄着他。

五
　　奈宸主动离开了那个家，初中毕业那年，他自作主张选择寄宿学校，说是为了学业，拙劣的理由，但没有人反对。桔梗成立了一家舞蹈机构，教孩子们跳舞。奈落不再像以前那样忙，只是偶尔出差，他们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奈宸从三口之家剥离开。
　　要是没有那通电话……
　　电话打来的时候，奈宸在上课，手机调的静音，屏幕上“桔梗”两个字让奈宸的心脏漏拍，上高中之后，她很少给主动给他打电话。
　　电话里传来清脆女声，慌慌张张地说:“桔梗老师晕倒了。”电话还没有挂断，他就急匆匆冲出教室。
　　不是什么大问题，没吃早餐引发的低血糖，只是倒下去的时候把脚崴了。
　　奈宸赶到医院，桔梗还在熟睡。他掀开被子，查看受伤的腿，桔梗被惊醒。
　　“不是在外地吗？就回来了？”
　　那人没回应她，他背对着桔梗，在调糖水。走近她，坐在她床边，把勺子递到她嘴边，桔梗顺从地张嘴喝着，温度和甜度都刚刚好。
　　“我没什么事。”
　　“怎么不吃早餐？”
　　介于青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沙哑嗓音，让桔梗的心猛烈**，她惊得往后挪，拉开两人的距离。
　　她才发现，那孩子……已经长很高了。
　　深吸一口气，做出轻松的样子，“时间太赶了，就没来得及，”再摆出大人的高姿态，“你怎么来了，不是还要上课吗？”
　　“我去办出院，在这里实在不方便。”
　　他早就不吃桔梗那套了。他的身影消失在病房外。
　　怎么会把人认错呢？是病房的灯光太暗？是自己太累了不清醒？是他们实在太像了。桔梗拍打着自己的头。
　　奈宸把一切都做得很妥帖，下出租时，扶着她。
　　原来他已经比自己高大半个头了。
　　他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围着奈落曾经用过的围裙。不久两菜一汤上桌。
　　“你还会这个，我都不知道。”
　　“一个人在外面总能学到新东西的，何况，你不知道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无来由的怨怼，什么时候开始，和他说的话，桔梗要逐一斟酌了。
　　“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忽。”
　　“吃饭”奈宸的眉头立刻皱起。
　　他不喜欢桔梗倚老卖老的话术，是在刻意提醒他们的关系。
　　吃过饭，他收拾碗筷，跑去浴室放水。
　　“就穿这个吧，方便些。”他径直走向桔梗和奈落的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睡袍。
　　桔梗想说，今天不洗澡。奈何一天折腾下来，出了些汗，又在医院病床待过，不洗澡实在难受。
　　他就是太了解她了，跳过询问意愿的流程，每次又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比起奈落有过之无不及。奈落也没有这样放肆过，奈落会在替你做决定前，象征性地问问，还是好声好气的。
　　浴室的浴缸很久没用了，落了灰。奈宸仔细清理了一遍，又把沐浴露，洗发水，浴巾放到桔梗伸手就可以触到的地方。他本来想交代桔梗，有什么不方便就叫我。想想桔梗一定不会搭理自己，就只交代一句，“洗好了我来收拾。”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电视机开着，把音量调到最低，听着浴室的声响。不久浴室的门开了，跑出浓浓的水汽和沐浴露的清香。他没有回头看桔梗，起身，径直朝浴室走，刻意地忽视她。
　　浴室已经被桔梗收拾得七七八八，东西放回原位。桔梗从来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何况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她的孩子。
　　只剩浴缸的水，淅淅沥沥的缓缓流着，大概是出水口积了泥沙，水流得慢，大半的水留在浴缸里，飘着晶莹的泡沫。
　　浴室蒸腾着水汽和清香，白茫茫的一片，水流缓缓地注入水管，清脆的声响仿佛击在他的心上。他想拨开缸底的出水孔，手伸了出去，不敢，没触到水面，又收回来。
　　怕惊扰到易碎的梦。
　　他闭上眼睛，再度将手伸了出去。热气萦绕在他指尖，凝成水滴。手触到了水面，温热的，柔软的，像她的肌肤，兴许就是呢！她刚刚不还赤身裸体浸泡在这一汪水里吗？这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狂热的欲望笼罩着他，他浑身无力，瘫软在浴缸旁。
　　无措、愤懑、羞耻又兴奋。他想笑又更想哭。
　　他狠下心，拔开出水孔。水哗啦哗啦流了个干净，留下泡沫堆在缸底，逐个破灭。
　　打开淋浴喷头，放着冷水，从头浇下，冷热交织。
　　他穿上备在浴室柜子里的睡衣，奈落的睡衣。
　　穿过客厅，正打算往自己卧室走时，奈宸被桔梗叫住。
　　“我们已经很久没聊天了，对吧？”
　　“想找我聊什么？”冰冷的语气。他很早就开始了用这样疏离的态度与人沟通，只是最初用在了奈落身上，如今轮到了桔梗。
　　“你的学业，今后的打算，学校里的事，有趣的或者让你沮丧的，你以前不是经常跟我说这些吗？”
　　以前？多久以前？涌出的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喋喋不休，耍着乖样讨她欢，她眼底洋溢着的笑是他成长的养料。
　　不一样了，那份养料早就变质了，他想从她身上汲取的爱，不再是亲情所能给予的。明明他们两个才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他孕育于她的身体，他们曾经血肉融合，也因为这样，他们的关系止步于此。
　　“我不想谈。”
　　“奈宸！”桔梗呵住他。
　　奈宸定上几秒后，拖来餐厅的椅子，坐在桔梗对面

　　“好啊，我们谈，我跟你说你想知道的，作为交换，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他扬起下巴，目光坚毅，定定望着桔梗。
　　他还有这一面，孤傲，尖锐，无所畏惧，桔梗远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了解这个孩子。
　　“你想知道什么？”桔梗收起她的柔软，徒然冷硬起来。
　　“你和奈落，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对吧？”
　　“奈宸，你最好搞清楚，你现在是在用什么身份质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种话，我有没有爱过他，只有你父亲可以理直气壮的站在我面前问，你明白吗？”
　　已经撕破脸了，不用再顾及那么多，他可以畅所欲言了。
　　“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任何一个男人，同他结婚生子，扮演妻子的角色，只不过那人刚好是奈落而已。你还爱这犬夜叉，对吧？”
　　“他很爱我，这么多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也爱你啊，比他更爱你。”
　　“是吗？证明给我看啊，帮我离开你父亲?然后找到犬夜叉，让我们远走高飞？嗯？
　　“这不可能！”奈宸猛地站起来。
　　桔梗脸上出现了嘲讽的表情。
　　“既然如此，你问的这些有什么意义？还有，不要再标榜你有多爱我，你比不上你父亲，我很爱他，也从没有想过回到犬夜叉身边。”
　　桔梗回到了她的房间，嘭的一声，门重重关上了。
　　第二天清早，奈落赶到家里，看到向他走来的一瘸一拐的妻子，打横抱起她，“怎么还乱跑，嫌脚肿得不够大，嗯?”，亲昵的责备。
　　奈宸在不远处，冷冷瞥着他们。

六
　　奈宸成年了，满十八岁那天，奈落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回家，家里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奈宸拒绝了，说自己要毕业旅行，还有很多东西没准备，走不开。
　　那年盛夏，空气中满是离别的伤感。他的同学们互换照片，填写同学录，约定再见的日期。他一个人，带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去云南，去贵州，游北京，逛上海。回来时，白净的面庞黑了几个度。
　　大学开学前一周，他才告诉桔梗和奈落自己报了全国最好的学府。
　　“可以来见我吗？小时候你经常带我来的公园，你还欠我一个成人礼。”他的手触着屏幕，编辑短信，按发送时手却在抖，发送过后，又着急补发一条，“明天就要启程了”
　　一座荒废的公园，快速的城市化进程把它丢在了后面，游乐设施布满铁锈，还有一座木制的小桥，跨在人工溪流上，沟里没了水，只剩野蛮生长的杂草。
　　奈宸靠在木桥的栏杆上，他动一动，木板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夜风拂过，尽是荒凉陈旧的气息。
　　他反复看着手表，从七点到八点，再到九点。他不会走的，这是个不聚不散的约定。
　　她来了，和他一样，只身一人，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带。
　　奈宸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他小跑迎上桔梗，拿出两张票。
　　“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奈宸热切地看着桔梗，拾起了他小时候的渴求又温良的姿态。
　　“不要再闹了，奈宸，我不会走。”
　　“可是你不爱他，你嫁给他是迫于多方面的压力，经济上的，权势上的，你是被迫的！我现在可以带你走啊，我什么都不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
　　他陶醉在自己构想的虚幻美梦里，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热烈又真挚。
　　“奈宸，我是真的爱他，爱着你的父亲。兴许开头并不算美好，让你觉得有漏洞可钻，人的一生那么长，境遇是变幻的，情感也一样，你也一样，那些你视若珍宝，曾经狂热追逐的东西，兴许在某天回头一看，只是一时的情绪失控罢了，你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天地，没有我，没有他的新天地。”
　　她在引导他，告诉他一切还可以回头，他们可以回到以前幸福的三口之家，他是聪明的，会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你说你是爱他的。”柰宸偏偏抓着这点不放。
　　“是的”
　　“那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呢，不是连你也分不清我和他吗？”
　　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双手抓着桔梗的胳膊，不够，要把她揽入怀里。她娇娇小小的，在他怀里挣脱不开。她柔软的胸脯压在奈宸身上，她的体温一阵阵的往奈宸身上传。他抱着她，像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满足又安心。
　　“我已经成年了，我可以为自己的所有的行为负责。”他声音柔柔的，诱哄着桔梗。
　　“不要，我不会走，哪也不去。”桔梗冷得像一块寒冰。
　　他不会就此放弃，他还要争取。
　　十九岁这个年纪，有的是浪漫的幻想，坚定的意志和绝对的行动力。他把桔梗抱得更紧，就算是寒冰，也是可以被捂热的。
　　“你放开我！”
　　“跟我走好不好，我求求你，去哪都行。”他哽咽着，“和我小时候一样，就我们两个，我可以……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发誓，我们就这样。”
　　奈宸已经退无可退，迫不及待把底牌亮了出来，急切地向桔梗展示他能拿出手的爱。
　　眼泪濡湿了桔梗的肩头的衣料，奈宸的身体起伏抖动。桔梗轻拍他的后背，安抚着他。他安静了下来，桔梗从奈宸怀里挣开，望着他，伸手触摸奈宸漂亮的脸蛋，给他擦滚下的泪珠。
　　“宸儿乖，明天去学校，我送你，我们现在回家。”
　　桔梗拉起他，朝家的方向走。
　　“不要！”
　　奈宸从背后圈住桔梗，之后……之后是一记耳光，扇在奈宸脸上。
　　都是无用功，他终于认清现实。眼睛灰败，是熊熊大火燃尽的荒芜。他再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
　　桔梗走了，留他一个人，站在废弃的公园。他没有回家，在寂静的公园待了一夜，这里有最极致的欢乐与痛苦，作为他18岁的成人礼。
　　第二天他坐上了火车，车厢里充斥嘈杂的人声，混浊的空气，他昏昏欲睡。从南到北，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车到站时，他疲惫不堪，连支撑身体行动的气力都没了。

七
　　奈宸的冷漠凉薄在大学展露，他苍白的面庞偶尔浮现的笑容魅力十足，女孩们飞蛾扑火似的围在他身边。
　　开始的理由很简单，只要看着不讨厌，结束得也潦草，腻了烦了，对方哪句话，哪个表情不合意。
　　奈宸没有办法维系一段长久的恋爱，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留在他身边超过三个月。他在那件事上也提不起太大兴趣，欲望释放过后是更强烈的空虚，填不上，谁都无能为力。
　　奈宸和家里再没了联系，打到银行卡的钱，他一分没动，活的像一个没了父母的孤儿。
　　“你母亲死了。”
　　接到奈落的电话时，他只简单的说了这几个字，就匆匆挂了电话。
　　噩耗紧紧纠着奈宸的心脏，在昏暗的车厢，形形色色的人群里，奈宸像个灰败的死人。到家时，只见白兮兮一片。灵堂的幡布，他们身上的孝服，铺在棺材上的白花。他跌跌撞撞跑过人群，趴在灵柩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又吐又哭。
　　他的母亲，在骨灰盒里，小小的一个盒子，放在棺材里，再不见其他物件，空空荡荡的，桔梗曾经说过，她不需要陪葬品。
　　他的父亲，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位置，冷冷瞥着他。
　　葬礼结束后，奈落躲进书房，这里曾经有桔梗看书泡茶的身影，有他们一家的合影，收在抽屉的相册里。他转动铜锁，颤抖着将相册取出。这时候传来敲门声，他知道那是谁，现在这个家里，只剩他和他的儿子。
　　“她是怎么死的？”奈宸质问奈落，声音沙哑，大概是哭坏了嗓子。
　　“因为你啊。”奈落摩挲着相册，没有看他。
　　“你胡说！”奈宸冲向奈落，揪着奈落的衣领，狠狠瞪着他。奈落平静地看着愤怒到近乎失控的奈宸，“我知道你恨我……”他的语气疏离淡漠，把奈宸满腔怒火卸了个干净。
　　“是的，对你的恨，我从不掩饰。不过这很公平，因为你同样恨我。”
　　“如果你不是她的孩子……我发誓，我一定把你杀了，再把尸首扔到荒野喂狗。”
　　“你不要什么事都以她的名义，好像你们多恩爱似的，你应该知道，她根本就不爱你，她对你做的一切，只是在履行妻子的义务，换成任何一个男人，她也会这么做的。”奈宸轻蔑地嘲笑着他的父亲，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露骨的对峙，明枪暗箭，他不会留情面的。

　　“她不爱我，那她爱你吗？”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奈宸无言以对，他偏不服输，拙劣的拾起了他与桔梗的母子之情。
　　“当然，至少我是她的孩子。”
　　“呵，原来你还知道啊。”
　　奈落抽出一张相片，二十多年前的，奈落和桔梗依偎着，抱着个小小的男娃，右下角注着“周岁庆”。
　　那时的奈宸什么都还不会，不会争抢，不会怨恨，不会那样离经叛道，要是一直是这样，要是他不长大……该多好。奈落无可奈何。
　　“我曾经以为你对我的恨是因为我给你的关心和陪伴不够，于是我退掉工作，挤出时间……可是你根本不需要，你喜欢逛公园，看书，打篮球，但不喜欢和我一起做这些，那时候你多大？七岁，才这么高。”奈落在空中比划着，“后来我终于确定，你对我的恨，是出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憎恨，或者是嫉妒。你觉得她不该是我的，或者说，你认为她本该是你的，是被我夺去了。”
　　奈落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桔梗温柔的笑脸，“你第一次把犬夜叉这个名字带到我们面前时，我看到你轻蔑又狡黠的笑，我就确定了这一点。简直是个恶魔，比起犬夜叉，你更让我感到恐惧。”奈落用手盖住照片上的奈宸，反复地使劲搓刮，徒劳的想用这种方式抹去他的存在。“这些年你一点音信都不给我们，其实你的事情她都清楚，她很担心你，因为你，她惶恐不安，才会出车祸的。”
　　从葬礼到此刻，奈落竭力维持的冷静有序终于崩塌，最后的字句，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呀，可是我没有办法……“他双手捂着脸，“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是她的孩子。”他把照片放在他胸前，泣不成声。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争斗，奈宸如愿看到了奈落的失态崩溃，听到了他袒露对自己的恐惧，比起犬夜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同时，奈宸的身心也被击得粉碎，原来自己就是杀死桔梗的元凶，从此之后，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提起桔梗的人。
　　比死亡还可怕。

八
　　很多年后，在机场的出站口，奈宸又一次听到了犬夜叉这个名字。那个曾经能刺痛奈落心脏的人，随着桔梗的死亡，变得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无足轻重。奈宸曾把他当分化奈落与桔梗之间的工具，屡试不爽，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那时的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他接手了奈落的产业，在桔梗去世不久后，奈落也跟着去了。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后面跟着来接机的琥珀。突然间，琥珀停了下来，定定望着一个方向，嘴里喃喃喊着犬夜叉这个名字。琥珀轻飘飘的话，让奈宸愣怔在原地足足有两分钟之久。那两分钟仿佛浓缩了十几年的光阴，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奈宸想看到他，至少让他知道那把趁手的工具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
　　他顺着琥珀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有些苍老的男人，冬季寒冷的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他站在那，不时的搓手哈气，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他的面庞有着明显的乐天派的特征，明明很狼狈，却总透着不知来路的信心和乐观。
　　奈宸讨厌那样的人，盲目的没有任何支撑的乐观和信心是愚蠢的表现，这是个愚蠢的，不知所谓的男人。
　　琥珀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面庞呈现出那样复杂的表情，像见到恶鬼一样的可怖的，恶心的，痛苦的表情。他看到奈宸五官拧在一起，干呕个不停，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另一边，要等的人也到了，一个约莫50岁出头的女人，她两只手臂上挽着各色的袋子，兴冲冲地跑向那个男人，学着他的样子搓手哈气，傻傻的乐呵。和那个男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们才是一类人。
　　不该是这样的，这和奈宸构想的故事不一样。
　　在他的故事里，桔梗和犬夜叉是身心契合的一对爱侣，因为生计所迫.——桔梗的母亲病重后，单亲家庭的桔梗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军区部长的儿子奈落看上了桔梗，这当然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他们把犬夜叉调开，向桔梗抛橄榄枝。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是上位者对位卑者的施压，是强权下的不等价交换，奈宸坚信，在那样的情况下，桔梗怎么会爱上奈落呢？既然她不爱他，那么她就不该是他的，那么她就可以是自己的。
　　“那个女人，就是他们说的和我母亲长得很像的穆微吗？”好长一段时间后，琥珀终于听到奈宸的声音，很虚弱的声线。
　　他听蝴蝶飞鸟他们说过，犬夜叉最后娶了一个叫穆威的女人，一个和桔梗很像的女人。
　　“是的，就是她，这么多年，都还没怎么变样呢？”琥珀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欣慰。
　　“是吗，她和她一点也不像。”
　　琥珀看见奈宸的嘴唇翕动，细微的声响淹没在从出站口涌出的嘈杂的人声里，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的问，“您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