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踩着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快声响，我在森林中前行时，忽然察觉身后本应跟随的气息消失了。回头一看，艾尔正驻足原地，仿佛发现了什么。她向来与我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此刻却罕见地停下脚步。我重新抱紧收集的枯枝，折返原路。她难得没有看向我，而是专注凝视某处。顺着她的目光低头，透过树隙洒落的阳光中，一片晶莹剔透的花丛正熠熠生辉。
“那花有问题吗？”
听到我的询问，她像是刚意识到我的存在般抬起头，目光闪烁如犯错孩童。我走到她身旁，与她一同端详花丛。
水晶花。
精灵们如此称呼它。这花并无特殊药效，只是纯粹美丽的存在。
虽非稀罕之物，在艾尔弗莱姆大陆西部的精灵森林中随处可见，但亲眼见到却是头一遭。据说这是春日绽放的花，精灵男子会以此花向心仪对象示好——类似我们世界的玫瑰。不过，像电视剧里送玫瑰告白这种桥段，未免太过老套。
“只是觉得显眼。”
“哦？”
我暗自揣测她是否对花产生兴趣，侧目观察她凝视水晶花的侧脸。
“有事？”
“不，只是好奇你是否喜欢花。”
“谈不上。”
她以惯常的冷淡语气回应，或许真无兴趣。但记忆中，这似乎是艾尔除食物外首次对某物驻足。
“这叫水晶花，精灵男子用它表白。”
“用花？”
“嗯。你对这种习俗感兴趣？”
“不。”
回答简短得近乎无情。我苦笑着叹气，她将目光从花丛移向我。

“莲司很了解花？”
“嗯？”
“关于花的。你似乎很熟悉。”
“算不上了解，只是提前查过资料。”
我耸耸肩调整怀中的枯枝捆。分量不轻，本希望她能搭把手，但这位对奇花异草着迷的女神大人显然更愿赏花。
偶尔纵容她或许是我心软，但这样的时刻确有必要。终日厮杀不仅耗损肉体，连精神都会枯竭。记忆中有人说过花朵能治愈心灵，此刻深以为然。
“原来如此，不愧是莲司。”
“还有，水晶花通常四瓣，但精灵会送五瓣的。”
“有何区别？”
“四谐音'死'，不吉利。”
说着指向花丛中一朵五瓣水晶花。
“瞧。”
我摘下那朵递给她。她罕见地露出困惑神情，在我与花之间来回打量。见我忍俊不禁，她立刻恢复冷若冰霜的模样。
真可惜。不知是否被她看穿心思，投向我的目光比平日更冷三分。
我将水晶花塞进她纤细的手掌，佯装无视她的冷眼，径自朝营地走去。这次她倒是老老实实跟在了身后。
林间既无魔物气息，空气也格外清冽。毕竟是通往精灵神泽涅莉娅寝宫的道路，整片森林都弥漫着近乎神圣的氛围。
沉默前行片刻后，眼前豁然开朗。
虽非预定扎营地，此处却堪称花海。水晶花与黄蓝杂糅的野花交织怒放，绚烂如织锦。
记得附近应有妖精村落。脑中浮现精灵提供的地图，确认通往营地的路线无误。
“真美啊。”
“啊？”
这完全不符合艾尔风格的感叹，让我下意识发出疑惑。
她再次驻足，怔怔望向花丛。
实属罕见。
她向来以使命与战斗为优先，莫说驻足赏景，哪怕拽着我也要强行赶路。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
艾尔歪头打量支吾的我。
……该不会误食了奇怪的东西？我暗自担忧，却也随她停步观景。
反正没有魔物气息，倒也不必着急。况且日头尚高，即便耽搁了拾柴——头疼的也是藤堂。那家伙总得自己找柴生火做饭。
寻了块平坦岩石坐下，将枯枝堆在脚边。艾尔仍伫立原地，凝望斑斓花海。
“真稀奇，你居然会赏花。”
“是啊，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看来她有自知之明。
莫非明日要下枪雨？仰头望去，树影间晴空万里，连片云絮都无。
“天空有问题吗？”
“不，只是想说不会下雨。”
“确实。”
我的讽刺全然落空。
艾尔歪头望着叹气的我，满眼不解。
“有事？”
“没什么，别在意。”
这场对话空洞得可笑。来到异世界后，我与艾尔竟有过这般闲适的交谈吗？
细想之下，或许真无先例。她除战斗外唯一的兴趣便是食物，且进食时总是沉默，顶多偶尔蹦出一句“味道不错”。
……忽然惊觉，我对这位名为艾尔梅因谢尔丁的女神一无所知。她既是我的武器，亦是弑神之器。虽知她受多重约束，却仅窥得冰山一角。传说完全解放后甚至能与神明抗衡，但身为使用者的我竟不知解法，实在讽刺。
关于这把武器，所知仅止于此。此外，她虽以魔力构筑躯体，食量却大得离谱——简直像胃袋连着异次元。
仅此而已。
……此刻才痛感，我对艾尔的了解何其浅薄。
“喜欢花吗？”
“或许吧。”
她摆弄着我递去的水晶花，回答依旧漫不经心。
嘴上这般说，她却分明对花丛流露兴趣。我歪头打量她，她竟也歪头回望。
这般互动倒显得我才像胡言乱语之人。
"只是——"
"嗯？"
"只是觉得...很美。"
吐出这句话后她便陷入沉默。
"很美吗..." 我暗自复诵，退开几步与她共赏花海。
不得不承认，斑斓花色确实醉人，甜香彷佛已萦绕鼻尖。或许该称之为治愈——来到异世界后，这般闲适心境实属首次。

"自上船那刻起——"
"嗯？"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她笨拙地组织语言，指间水晶花随话语轻轻旋转。
这般转变应是好事。作为独立人格而非武器的艾尔梅因谢尔丁正在觉醒。对被迫战斗至今的她而言，这定是积极的蜕变。
然而她侧脸上分明浮动着困惑的阴翳。
忆起她曾说"我仅是作为武器存在"。
她或许认定兵器无需懂得欣赏风景。此刻却连我这般迟钝之人，都能触摸到她内心的挣扎。
曾几何时，我也感知过她强烈的心绪波动——濒死之际的颤栗、盛怒之下的灼热。但此刻的她，分明未陷于激烈情绪之中。
女神阿斯特拉艾拉赐予的异能依旧充满谜团。
盘算着稍后找宇多野商议，我打了个哈欠。也罢，偶尔偷闲未尝不可。
"等一切结束后，要不要悠闲地周游世界？"
"听起来不错。"
本是随口提议，未料她应答得如此干脆。
我诧异地瞥向她，她却仍专注花海。既非敷衍应和，今日的艾尔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但作为阿斯特拉艾拉大人的剑，我并无这般自由。"
"真遗憾啊。"
"确实。"
对话就此中断。这不过是即兴的闲谈，既无深意也无目的。想必艾尔也是如此看待。
沉默降临却不觉尴尬，反倒享受起这份静谧。
"等宰了涅菲尔，再把谢尔法大卸八块，让魔族魔物统统闭嘴——到那时总该有空享受和平了吧。"
阿斯特拉艾拉大人并非冷酷之神，应当会通融。倒不如说，那位女神自己也在享受现世——比如叼着烤兽肉串在王都街头闲逛的模样。
既然女神能大啖烤肉漫步王都，让艾尔赏景散步又有何不可。

"况且她承诺过，打倒涅菲尔后能实现一个愿望。到时候让艾尔获得短暂自由——"
"莲司。"
话未说完便被唤名打断。
她敛去赏景时的柔和神色，恢复往日刻板面容。
"措辞粗鄙。"
"……是。"
我老实低头认错，她挺胸颔首仿佛在说"知错就好"。
这副做派总让我联想到宇多野瞪视杀父仇人的眼神，实在希望她能改改。
"若能稍加注意措辞，我会非常欣慰。"
"遵命。"
艾尔常要求我使用更得体的言辞。据说这是为了让我这个以凡人之躯驾驭神力的"英雄"，能匹配身份的言行。
我虽向往英雄之名，但多年浸染的粗俗口癖总在不经意间流露。自认已竭力收敛，却仍难尽善尽美。
"实在改不掉啊。"
"你对魔族魔物说话时尤其粗鲁。"
"呃...这个嘛。"
不得不承认确有其事。
斩杀猪头人时会骂"臭肥猪"，砍蜥蜴人与骷髅兵时也常口吐恶言。
虽心知肚明——
"对魔物爆粗口是为了提气。"
"头回听说，当真如此？"
"差不多吧。"
若不如此，恐惧会令四肢僵硬。
自知胆怯，始终未能做好觉悟。直面魔物的獠牙与利爪时，战栗总先于剑锋。
受伤会痛，想到死亡会冰冷，即便身处战场中央也会动弹不得。
这般懦弱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可宗一与阿弥始终冲锋在前，连最年幼的结衣都咬牙跟随至此。
身为最年长的我，岂能示弱？——正是这份逞强让言辞愈发粗暴。虽心知肚明，但此刻终究无计可施。
或许再厮杀久些……即便对手是魔物魔族，习惯夺人性命后总会麻木些许。
"原来如此。"
或许这番心境竟传递给了艾尔。
她颔首向我走来。步伐如常，却因方才的懦弱自白令我险些退缩。
"若为提振战意，粗鄙之语确有必要。"
未料她竟未斥责，我长舒一口气。
艾尔歪头打量如释重负的我，满眼困惑。
"那就这么定了。"
"明白了。那么——"
她突兀截断话头，
"下次见面时，定要将涅菲尔大卸八块。"
唇角扬起微小弧度。
与平日的反差令人……该说意外还是心动。
"你最好别学这种措辞。嗯。"
"为何？"
被她发自真心地歪头疑惑凝视，反倒令我手足无措。
若艾尔真学起粗话，宇多野定会以为是我教坏她。
失策的是——背倚斑斓花海，手持水晶花歪头的艾尔，此刻竟显出几分可爱。

海风拂过脸颊，撩动发丝。
风帆鼓满，推船破浪。目之所及皆是澄澈碧海，连半鱼人萨哈金之类的海魔物都未见踪影。
因海魔物畏惧巨船，更因航线恰选在冷暖洋流交汇处。
海洋生物对水温变化极其敏感，些许温差便关乎生死。借由温差带航行，方能避开魔物袭扰。
古人智慧令人叹服。初闻此计时，我那声干巴巴的"厉害"显得何其肤浅。
"还好吗？"
我朝甲板那头喊道——名义上的弟子正迎风苦战晕船。
芙兰谢丝卡面色发青——或者说惨白。她蜷在角落迎风而立，既为不妨碍水手作业，也因甲板呕吐便于清理。
理由务实得毫无浪漫可言。
"…………"
她连应答的气力都无，只微微点头。
未曾听闻港町大小姐竟会晕船至此——毕竟她登船时还从容地为姆露露介绍船舱。
据其自述，幼时虽晕船，如今理应适应。初登船时也确实毫无异状，甚至兴致勃勃带着姆露露与索尔内亚参观甲板，尽显船主千金的游刃有余。
变故始于航程第二日。昨夜推说身体不适未进晚餐，今晨已虚弱得无法起身。
此刻瘫坐甲板一隅，脸色惨白如丧尸。
『区区晕船，不成体统。』
"唔......"
艾尔梅因谢尔丁的冷声刺入脑海，芙兰谢丝卡痛苦抱头蜷缩。
心灵感应式的声音对晕船者而言，无异于脑内遭重锤敲击。
"安静点，你的声音会加重她晕船。"
『……无礼之徒。』
艾尔梅因谢尔丁话音未落，芙兰谢丝卡再度痛苦抱头。
我叹着气起身，望向远处坐在货箱上晃荡双腿的姆露露。她全然不受晕船影响，正悠闲打量芙兰谢丝卡的窘态。
"别太勉强。"
"…………"
依旧只能以微弱点头回应，显然已到极限。
我离开芙兰谢丝卡身侧走向姆露露。她似有所觉，灵巧跃下货箱。
"芙兰还好吗？"
"晕船没救的，航程结束前都得瘫着。"
"这样啊……"
『虽无法体会，但晕船很痛苦？』
艾尔梅因谢尔丁的疑问引得姆露露也仰头望来——这位兽人少女显然同样不知晕船为何物。
可惜我这陆上生物亦无经验可分享。
"我从不晕船。但宿醉的滋味倒是生不如死。"
"宿醉和晕船是两码事。"
『确实如此。』
被两人严厉纠正，我只得耸肩认怂。她们对芙兰谢丝卡倒是格外宽容。
暗自腹诽着，我坐上姆露露方才占据的木箱。
"你的声音会加重她晕船，所以我在这儿盯着。"
『怪我么？』
"对。"
『……这样啊。』
艾尔梅因谢尔丁的声音陡然低落，陷入沉默。
不过是个玩笑，倒也不必如此沮丧。
"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很难懂。"
姆露露丢下这句话走向芙兰谢丝卡。
目送她娇小的背影，我长叹一声。

"真有这么难懂？"
『谁知道。』
从衣袋掏出闹别扭的搭档，指尖轻抚剑柄。若在船上弹剑奏鸣，怕是要惹出乱子。
指尖摩挲着艾尔梅因谢尔丁的剑柄纹路，目光投向无垠海面。
白浪在船舷旁碎成珠玉，我望着无垠海面出神。云絮在碧空舒展，伊姆涅西亚大陆早已消失在地平线，艾尔弗莱姆大陆的轮廓还未显现。此刻天地间唯有海天相接的蓝，连海鸟都敛了羽翼。
「真美啊」
『是啊，好风景』
我脱口而出的感慨竟与艾尔梅因谢尔丁的轻叹重叠。
记忆中故乡的海总是蒙着工业的阴翳，不似眼前通透的蓝。
若在此处畅游定是快事——可惜海水里蛰伏的萨哈金正等着活饵自投罗网。
「大海啊～真辽阔～」
『这怪腔怪调是什么？』
「我们世界有名的船歌啦」
我哼着残缺的旋律，剑柄在掌心微微震颤。搭档难得没吐槽，反倒流露出几分赞许。
『你总知道些稀奇古怪的事』
「广而不精才是我的风格」
『专精一艺方为正道』
「真严格呐」
咸涩海风掠过发梢，艾尔梅因谢尔丁默许了我的嬉皮笑脸。远处水手们正核对星图调整航向，娴熟的模样令人安心。
「艾尔弗莱姆大陆可不得了」
『哦？』
「不仅有索尔内亚，还有许多想让你见的景色」
精灵的翡翠森林，擎天的世界树，矮人凿刻的岩窟，兽人部落的炊烟，妖精乡入口绵延的花毯——或许你会喜欢，或许不会。
但没关系。
剑刃在日光下流转微光。我知道，此刻与我共赏海天的，绝非冰冷的神造兵器。

6-4 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