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花的香气混着药香漫过窗棂时，韩文乙正趴在母亲膝头数绣绷上的婴孩。蜀锦上九十九个胖娃娃或扑蝶或蹴鞠，唯独最角落的婴孩还未绣上五官。
"等绣完最后这个，我们乙儿就该娶媳妇了。"林素心笑着将银针在鬓角抿了抿，发间金盏花随着动作轻颤。她袖口露出的手腕缠着药布，十年前为救坠崖的幼子强行催动禁术，至今每逢阴雨便渗血不止。
院中忽然传来金石相击之声。韩文乙跃上窗台，正看见父亲韩明远在银杏树下舞剑。秋阳穿过金黄的叶隙，在玄铁重剑上溅起细碎光斑，惊得偷啃灵草的白鹿慌忙跳开。
"臭小子看好了！"韩明远突然将重剑抛来，剑锋在离韩文乙鼻尖半寸处骤然停住，"韩家惊鸿剑法的要诀不在力，而在..."话音未落，少年已旋身握住剑柄，剑气扫落漫天银杏叶，惊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鹿鸣西院，鹤唳东厢，谁也没注意到天边渐浓的暮色里，悄然浮现出七点银星。
戌时三刻，韩文乙被妹妹的哭闹声吵醒。五岁的韩雪儿抱着裂开的布老虎，赤脚站在他榻前抽噎："二哥缝..."
烛火摇曳中，少年无奈地穿针引线。布老虎肚里掉出半块桂花糖，是晨起时他偷偷塞进去的。窗外的月光忽然暗了暗，韩文乙抬头望去，数十道剑光正如流星雨坠落庭院。
"天剑宗清剿邪祟！反抗者格杀勿论！"
韩明远的怒吼与兵刃相撞声同时炸响。韩文乙抱起妹妹冲向密室，却见母亲逆着奔逃的人流奔向祠堂——那里供奉着韩家百年根基的护族大阵。
"带雪儿走！"林素心将染血的阵符塞进儿子手中，发间金盏花跌落血泊。她转身时后背已插着三柄飞剑，素白中衣上晕开的血花比嫁衣上的并蒂莲还要鲜艳。
韩雪儿突然挣开哥哥的怀抱。小姑娘追着滚进草丛的布老虎，剑光闪过时，她手里还攥着沾满糖渣的半块桂花糕。韩文乙的嘶吼卡在喉间，眼睁睁看着那抹鹅黄襦裙像折翼的蝴蝶飘落在青石板上。
祠堂前的韩明远正在血泊中结印。男人右臂齐肩而断，左手五指深深插进阵眼："记住...要活着..."最后的灵力注入地面朱砂阵纹，七十二盏长明灯同时迸发刺目光芒。
追兵的长剑穿透韩文乙肩胛时，他正死死攥着妹妹冰凉的半块桂花糖。剧痛唤醒了某种蛰伏在血脉深处的凶兽，他看见自己掌心浮现出蛛网状血纹，听见骨骼生长发出的爆豆声。
第一个修士是被生生撕成两半的。韩文乙舔着溅到唇边的脑髓，尝到比桂花糖更腥甜的滋味。残存的神智在杀戮中逐渐消散，最后记得的画面是父亲自爆金丹时的炽光，以及母亲绣绷上那个没有脸的婴孩——它此刻浸在血泊里，终于有了张扭曲的哭脸。
当韩文乙从尸堆中爬出时，黎明正撕开夜幔。他左眼火灼般疼痛，垂落的发丝间隐约露出血色瞳孔。怀中的布老虎只剩半截身子，露出里面发黑的桂花糖。
东方传来破空声，少年将染血的阵符按在心口，转身投入雾气弥漫的断魂渊。在他跃下的瞬间，崖边一丛金盏花突然疯长，缠住追兵脚踝——就像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用禁术催生的藤蔓接住坠崖的幼子。
断魂渊下的黑水蚀骨销魂。韩文乙坠入寒潭时，怀中布老虎突然泛起金光，发黑的桂花糖化作琥珀色结界裹住他周身。母亲临终前绣的百子图从袖中飘出，九十九个婴孩在幽光中手挽着手，托着他缓缓沉向潭底。
潭底竟有座青铜棺椁。棺盖上用朱砂绘着与韩家祠堂相同的阵纹，只是中央嵌着半块碎玉蝉——正与父亲被碾碎的玉佩纹路吻合。当韩文乙的血滴在棺椁刹那，潭水突然沸腾，三千具锁在青铜链上的尸骸同时睁开空洞的眼眶。
"韩家小儿，你迟了二十年。"棺中飘出的虚影戴着母亲常簪的金盏花，面容却与祠堂画像里的先祖重叠。虚影指尖轻点，韩文乙左眼剧痛如烙，血色瞳孔中浮现出篆文流转的青铜轮盘。
那些锁链上的尸骸突然尖啸着涌入他体内。韩文乙浑身经脉暴起，皮肤下似有万千毒虫啃噬。当最后一句"九幽噬灵，血肉为祭"的咒文烙入识海，他右手指节已生出森白骨刺，径直插进自己丹田剜出团幽蓝火焰。
潭水轰然炸开时，天剑宗三位长老的诛魔剑阵正悬在渊顶。为首的玄霄子突然瞳孔紧缩——少年踏着尸骸组成的阶梯步步登天，所过之处黑水凝结成冰，左眼轮盘转动间，他们苦修百年的本命飞剑竟发出悲鸣。
"此子已成气候！"玄霄子咬破舌尖喷出精血，剑阵化作赤色牢笼压下。却见韩文乙撕下左臂血肉往空中一抛，碎肉瞬间膨胀成百丈血幕，幕中伸出无数婴孩惨白的手臂。
正是百子图上那些嬉笑的孩童。
剑阵与血幕相撞的刹那，千里外的天剑宗祠堂里，历代祖师牌位齐齐炸裂。玄霄子看着自己急速衰老的双手，最后望见的是少年捏碎他金丹时，脖颈处浮现的黑色曼陀罗纹路——与二十年前那个盗走魔典的叛徒一模一样。
三日后，万魔渊白骨殿。
韩文乙把玩着玄霄子的头骨酒杯，任由跪在阶下的合欢宗妖女舔舐他指尖血迹。当妖女媚笑着要解开他衣襟时，他忽然捏住对方天灵盖："你身上的桂花香，很讨厌。"
血雾爆开时，殿外传来骨笛尖啸。三百里七座村庄同时升起血柱，在空中凝成巨大的轮盘虚影。韩文乙望着轮盘中央逐渐清晰的母亲面容，面无表情地捏碎袖中最后半块桂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