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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lude_01:混沌
我,是谁?
一片混沌中,大脑艰难地搅动着。
翻腾而起的所有画面,要么是残缺不全得无法理解,要么是支离破碎得简单明了。
丧失协调性的系统中,咬合错位的齿轮围观着运作中的空转。
不行,结构延展得过于复杂,想维护只能从最原始的状态重新拼装了。
于是我开始下潜,寻找这场故事的起点。
记忆回溯至晴朗的午后,也许是过于久远,意识和场景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磨钝的尖叫声割破了和平,游击队向着声源赶去,而没有战斗力的绮罗则沿反方向跑来。
一个面目模糊的绮罗拽住我的手腕,领着我加入没有战斗力的群体。
然后,人群逃跑路线的尽头是……
头顶长着触角,泛着金属光泽的人型。
红色的烟雾,刺耳的虫鸣。
随着前排传来的哀嚎,人群又调头寻求游击队的庇护。
可是屋里走出来的不是游击队队员,而是……
大到离谱的蚂蚁,和戴着防毒罩盔的鼠族。
恐怖和畏惧,这不是我要找的记忆。
记忆向后跳跃。
“索菲亚,索菲亚她刚才……”面前小小的绮罗抽泣着,“那群疯子海盗,根本没想留活口!”
她是我的朋友之一,维拉,和我同为村里的幸存者。
刚才我们的另一位朋友索菲亚,被偷袭的海盗一枪打碎了脚踝。
我没法确认索菲亚是否还活着,只能拉着维拉,当机立断地逃离难民队。
然而在雪地中,一路上的痕迹过于显眼,根本甩不掉海盗。
幸亏我及时发现了远处的旗帜投影——那是好机械族的标志。
追击而来的海盗没反应过来,一个被唤醒的炮台轰飞了上半身,还有两个被纯白的人型机器人捅了个对穿。
其他人见状,纷纷咒骂着四散而逃。
我们顺利逃脱了追捕,现状却不容乐观。
维拉的右手消失了,纤细的半截尺骨上挂着千疮百孔的烂肉。
我从未学过该怎么处理现在的情况,能做的只有用勉强算干净的布条裹住断口。
卷起的布条很快红成一片,而维拉的脸愈发苍白。
这样做完全止不住血,我只好使劲稍稍勒紧。
维拉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躯干蜷缩成一团。
我停下了动作,她痛苦的表情让我下不去手。
“我该怎么办?”
视野模糊了。
喘息中的犹豫格外漫长,不得不做什么的焦急和对犯错的恐惧挤压着我的内心。
“我还不想死。”维拉抬起脸,咬着牙对我说。
眨眼间,打转的泪水跨过眼睑一跃而下。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做了什么,只记得维拉受了很多罪,最后血止住了。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树干上,残阳的余晖洒在她没有血色的面庞。
“维拉?”我担心地小声呼唤。
她没有立即回应我,而是闭上了眼睛。
“我以后不当折纸师了,”维拉突然开口说,“我要参加游击队。”
的确,相较于折纸这种精细活,使用武器对于只剩一只手的维拉要现实得多。
但我此刻的想法唯有对救活维拉的庆幸。
些许的安心在紧绷的脊椎上敲开一条裂缝,脱力感沿着缝隙涌出。
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瘫倒在她的身旁。
接下来还得找办法搞到食物,不过现在先休息一会儿也没事吧。
辽阔到令人生厌的天空倒灌进眼眶。
晚霞明明一如往日,却又如此的陌生。
几天前,我们还会爬到树上做白日梦。
几天前,我们还会谈论自己的未来和梦想。
几天前,我们还会在黄昏时嬉闹着赶回家享用晚餐。
伤痛,抉择,麻木。
一把冰冷彻骨的匕首扎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将我与曾经的自己分开。
几天前宁静的生活恍如隔世,望着匕首对面无忧无虑的自己,发痛的眼角又湿润起来。
直觉提醒我,维拉是对的。
如果想活下去,最好抢在新的不幸到来前,自己用这把匕首削去心中的软弱。
虽然不清楚如何才能变坚强,但至少我可以从“遇到问题就哭鼻子”的坏习惯开始改起。
将眼睛抹干,我握住维拉的手,在心底发誓一定要带她渡过难关。
逝去的纯真诞下了决心,可惜转折中并没有我要找的记忆。
继续在记忆中穿梭。
“小猫,你是一个人在旅行吗?”
躲在常青树树枝上休息时,被路过的珉巧女性搭讪了。
她的背后聚集着许多驮兽和珉巧动物,似乎是个商队的领队。
自从村子被外族入侵,我身边的绮罗就逐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些随处可见的外族。
妈妈常常告诫我,只要和外族扯上关系,基本不会发生好事。
她还说,当初就是因为轻信了外族的花言巧语,我才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故事书里的外族比现实里有血有肉得多,真正接触到他们以后,我才意识到妈妈的话有多正确。
所以我默默收起垂在树丛外露陷的尾巴,攥紧口袋里的石刀。
她托起一盘薄荷巧克力蛋糕,递向我。
“我没钱。”
“你就当是见面礼好了。”
妈妈时常叮嘱我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物。
可是妈妈不在了,只有空荡荡的肠胃陪着我。
不能哭。
不许哭。
光顾着克制泪腺,不争气的手几乎是把蛋糕抢了过来。
都怪蛋糕太甜,刚入口,眼泪就被腻得漫过眼眶。
“谢谢。”我吃了两口才想起道谢。
“我看你身手不错,要不要来商队打工,包吃住的哦。”
她的话语中夹杂着谎言,我的直觉告诉我。
但我的直觉同时也告诉我,她只是想保护我,所以我还是同意了。
“下来吧,我们有桌子的。”
我从树上滑下来,她揉了揉我的脑袋。
她的手掌凉凉的,有股薄荷的香味。
当时的我绝对猜不到,这股令人亲近的薄荷味会陪伴我好几年。
辛酸与温暖的记忆,但这也不是我需要的。
我恋恋不舍地移开这段温馨的时光。
“我们镇子周围的据点疑似遭到了联军的袭击,商队得返回了。”领队说。
“我也……”我放下正在核算的账本。
“不,如果真有危险的话,我们也不希望连累你。”
海盗同鼠蚁联军达成了某种合作,当殖民地沦陷时,他们的主力就会像秃鹫一样在周边捕捉无家可归的幸存者。
当然,若是恰巧遇到了商队和旅者,他们也不会介意加餐。
战火连绵不绝,猎物遍地都是,海盗们捉奴的手法因此粗暴得肆无忌惮。能活下来的就选作奴隶,伤重或残疾的就扔上临时手术台,所有的尸体还可以就近卖给蚁族部队。
智灵种这类工作能力突出的抢手奴隶,至少还会尽量留活口。
畏冷怕热又慵懒,身体脆弱还容易崩溃,绮罗难民们常见的下场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领队说的没错,我不该掺和。
但直觉也对我说,如果在这里分别,我和商队的伙伴们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等到据点安定下来,我们再一起旅行,”领队的手悬在我的头顶,犹豫了片刻,转而落到肩上,“你已经是个很可靠的姑娘了,我相信你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
“搞得像什么生离死别一样,随便借个通讯台就能联系啦。”一位队员插嘴道。
“而且,和你一样的同性恋镇里可是大有人在哦,跟过来小心被吃干净,”另一位珉巧发出憨憨的怪笑,“噗噗,这话是不是不该由我来提醒?”
“让果酱跟着你吧。”领队拍了拍一旁的珉巧拿铁。
这匹珉巧小马是我在商队期间亲手养大的——所以我更不愿意带着它。
我不想再眼睁睁地失去喜爱的事物了。
海盗设置的绊马索在雪地里难以察觉,遇到伏击我不可能骑着它逃跑。
“让它跟着商队回去比较好,要是遇到了海盗捉奴队,我没信心保护好它。”我最后一次抚摸果酱清凉的脖子,拒绝了领队的建议。
光是提起“保护”二字,空荡荡的手心就传来一阵钝痛,那是被可笑诺言灼烧出的伤痕。
这份记忆很近了,但依旧不对。
再往后一点……
遇到的难民告诉我,战火烧过了珉巧的领土。
我尝试通过通讯台呼叫,结果根本没有回应。
与商队的约定,变成了暴风雪中的脚印。
回到独自旅行的生活后,有一个疑问在脑海中日益膨胀。
失去了亲友,逃离了家乡,遗弃了梦想,告别了团队,现在的我还剩下什么?
残存的肉体被生物本能占据,遗留的精神比雪原更加苍凉,两者正逐渐脱节。
然后,有一天,浑浑噩噩的我发现了几个海盗。
火堆旁,他们各自坐在受害者的尸体上喝着酒,聊得眉飞色舞。
为什么他们能笑得那么开心呢?
久远的记忆中,我好像也露出过幸福的笑容。
不知是过于耀眼,还是被时间褪去了颜色,那张欢笑着的脸我怎么都看不清。
我身上被剥夺的东西,他们夺走的东西,并不能划等号。
如果想要好好活下去,避开他们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哪怕直觉不做出警告,这种程度的常识我也是有的。
可是。
凭什么他们能笑得那么开心呢?
灼热的情感落入荒草凄凄的躯壳,窒息的野火将残留的理性瞬间吞没。
断片。
缺失。
混乱。
踢开积雪的声音,枯枝刮过的声音,海盗怒吼的声音。
直觉指出了敌人大致的方位,我回身投出的柳叶镖。
最后一名海盗被射中面门,他倒下之后,小树林的嘈杂便被我独占了。
外族未必全是坏人,但海盗绝对全都该死。
我想停止奔跑,不料右脚一崴,膝盖跪在了雪地里。
左臂和右腿都使不上劲,我检查了一下,原来是肩膀和大腿被射穿了。
可能是因为交战发生得太快,也可能是由于肾上腺素带来的集中力,我之前甚至没注意到伤势。
浑身上下都哆嗦个不停,必须得尽快完成止血。
我稳住手腕,试图从背包里取出绷带,然而重力趁机夺走了双腿的控制权。
黑暗一闪而过,骤然惊醒的我发觉自己正栽倒在地。
动不了。
明明感知能力尚存,却动弹不得。
四肢的末端比直接被雪包裹的脸颊更寒冷,那份寒冷中蕴含着轻松和虚无。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毕竟如今的我,仅仅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
在商队的时候,我总是会祈祷,祈祷遭遇不幸后尸体别被蚁族捡到。
真的看到尽头时,却反而觉得都无所谓了。
或许在很久以前,我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活得再久点,无非也只是在孤独的延长线上苟延残喘而已。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瞟到了缝在背包上的名牌。
找到了,记忆中最关键的拼图。
萨薇。
犹如沸水中的气泡,记忆中更深层的细节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
“跑起来,萨薇!”
“你觉得我们还有未来吗,萨薇?”
“多多保重啊,萨薇。”
这难道是走马灯吗?
不对。
意识没有下沉,反倒被记忆裹挟着上升,像是要浮出水面。
在上浮的顶点,我感受到了一股不同于下坠的沉重——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