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再见，时光》修订版更新

【三】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从旁窜出的俞晓江蓦地抱住杨慕初在地上一滚，双双抢到走廊大柱后的死角。
宪兵们如梦初醒，也不管方向，拿起机齤枪就是一阵扫射。花架上的各色琉璃彩瓶、旧瓷盖碗均被震得粉碎，一层接着一层的迷蒙薄雾四散开来，蒸腾着碎屑刺目，在水晶灯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先生，你快走！带夫人快走！”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一旁刘阿四狠命将杨慕初和俞晓江推向边角暗门。
“可是前辈……”枪声震耳，弹片飞溅，隔着那硝烟火齤药与碎瓷掺杂的雾气望去，杨慕初看见老人浑浊翕合的眼底分明有了解脱的快慰，他看见顾世昌猛地挣脱身边宪兵的束缚，迈着颤抖却又稳健的步子，整个人突然就向着南造云子的方向扑了过去。
胸口猝然绽放出绚烂夺目的花。老人家巍峨的身躯重重倒地，杨慕初看见他眼神虚无地望向自己的方向，似乎是在寻求这什么，怔忡而清明，唇齿微开，仿佛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殷然刺目的红，在光洁的暖黄色木质色泽上流淌、蔓延。
“八嘎！”南造云子终于发怒了，一把推开身边的宪兵，抢过机齤枪向着暗处一阵猛射。
“晓江你当心！”杨慕初拉过正对着顾世昌身后宪兵射击的俞晓江，将她推入暗门后的汽车内，全没注意到南造云子对自己的攻击。
“先生！”刘阿四合身上前，扑在杨慕初身上，惯力将两人狠狠撞击在一起，匍匐在地上的身体仿佛一面窄小的盾牌，他侧身回击两枪，击毙近身的几名宪兵，借着家具的遮掩，狠命拉着杨慕初向那一道暗门爬去。
身后的枪声凌乱而激烈。杨慕初只觉得肩上的力道一重，有黏腻的液体顺着自己的颈窝划入衣领，慢慢渗透进皮肤。
“阿四？”他低声疾呼，身后猝然被人一推，暗门已然重重关上，刘阿四与自己一道双双跌入巷后一早预备的应急车辆的后座。
“快……快去涌泉坊的安全小屋……”阿四声音急促而虚弱。一丝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阿四！”他伸手去扶，指尖所触之处竟是一片滑腻。暗夜之下，周遭的光景均被涂抹上了凝重窒息的猩红。
隔岸的灯光映红了黄浦江翻卷悲鸣的浊浪。破晓零星的曙光中，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向着涌泉坊驶去。
“先生……”后座上的男子眼中泛起一丝弥留的神采，“先生，我不行了……”
“别说话！”杨慕初低声喝断，脚上加劲，将油门踩至最大，“很快就到了！”
身后传来俞晓江无措的抽泣，“伤在心口，血止不住了……阿初，怎么办，怎么办……”
“不先生……我知道，我快不行了……我想托你一件事……”
“吱呀——”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杨慕初整个人几乎撞到挡风玻璃板上。
街边路灯惨淡的光落到刘阿四被血迹模糊的脸庞上，黑色西装的内衬衫已经变了颜色，触目可见的地方都渗着血，浑身不知究竟有几处中弹。
俞晓江撕开衬衫死死扎住他的伤口，“阿四……别说话，你不会有事的……我们这就回去，马上给你动手术……”
“别，别浪费时间……”应该是牵扯到了伤痛，刘阿四闷哼一声，依依醒来，“陈恭澍叛变……先生，你和夫人的身份都已经暴露了……必须马上撤离……只是，只是……”
杨慕初凑上前，“只是什么？阿四，阿四你要说什么？”刘阿四摇头，扯出一个回光返照的笑，“先生，我想托你一件事……”
蛰伏在心尖的隐然痛楚，消匿于深重无力的呼吸，他的十指布满狰狞干涸的血污纹路，曲折开合之间，堪堪勒断了那最后一缕关于重生的契机。
“我太太，在亨昌里的老家……她这两天就要生了……看的医生说，会是个女儿……我想，等她生下来，托付先生，托你……”
双手交握，冷寂如冰的温度，渐行渐远的心跳律动。
“我明白。你放心。”杨慕初握住他渐渐发凉的手，目光空洞，低语喃喃，“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我会许她，我能给的一切。”
“……谢谢……谢谢先生……”声音颤抖着低了下去，空气渐渐凝固了。
I

它们就像是时光的看客，孤寂地列队排行，向着远方延伸，然后回首，嗤笑着面前这些和自己一样拥有执念的女人。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楼梯上传来的笨拙步伐打破了这夹杂着低低抽泣的沉默。
苏太太方子歌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一步一晃地倚着楼梯扶手走下来，“雅淑，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知道上来找我？”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下来了？这要万一有个闪失，你们家苏寒岭回来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女人们瞬间乱作一团。
“快点快点，找个凳子来，她不能站太久。”
“你看子歌这肚子，又大又尖，要我说啊，肯定是个小子！”
“那还用说？苏中队的儿子，将来肯定又是咱们空军的精英！哎子歌，我可是一早就跟你说好了！等他生下来，看了生辰八字，咱们两家就合计合计，看他和我们小丫般不般配……”
“快拉倒吧，多大点的孩子，就想着定亲了……这万一要是个闺女呢？”
或许，这就是被硝烟战火所打磨出来的自愈能力吧？柔韧如蒲苇的女子，淌过血色迷蒙的崎岖道路，那些失去挚爱的创痛早已在心中凝和成了最为坚实的支柱，支撑他们去走完接下来这段生死未卜的岁月。
和雅淑试图想要开口，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些什么，以不同的经历去分享相同的泪水，再也没有人能够比她更理解面前这些女人的心情了。
可是，还没有等她组织好言语，头顶那凄厉如诉的尖锐声响突然毫无征兆地响彻云霄。
警报！防空警报！
本该寂静宁和的夏夜就这样被这猝不及防的血腥袭击所打破了！
在没有片刻犹豫，她一把拉过形容错愕的方子歌，“快，大家快去防空洞，时间来不及了！”
像是被困在了与世隔绝的黑暗中，头顶是地动山摇的隆隆声，洞中起了微风，没有光，没有声响，没有任何的动静。只能分明地感觉到那一下下的敲击，咚、咚、咚，就在头顶，踩着死亡的鼓点节奏，纷沓而来。
循环往复的轰炸令人崩溃到近乎疲乏。女人、孩子、淹没在黑夜里的身形，蛰伏在地下的一隅之地，所有人都在心里在一分一秒的数着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已经快要接近四个小时了。
电力中断，狭小的自建防空洞中漂浮着隐约可辨的血腥。
“这都多久了？怎么日本人的飞机还没有准备退散的意思？”越来越稀薄的空气，混合着灼热的火焰浓烟，加上拥挤人群的不断推搡，方子歌再也耐不住腹中翻江倒海的疼痛。
“雅淑，雅淑我觉得……”她伸手，虚空地一抓，却没有抓到人。头顶簌簌落下的灰尘瓦砾被她用大力狠狠嵌入掌中。
黑暗中传来孩子接二连三的咳嗽、哭泣。
“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炸死也会被闷死在这儿！”郑太太搂紧怀中的孩子，岂料那小小的人儿却是挣脱开母亲的保护，仰起脸，挥舞着胖胖的小拳头，“我不怕，我不怕！我长大了要把那些坏蛋全都打下来！”
“好，等你长大了，就去把那些坏蛋全都打下来！” 郑太太低头拍哄臂弯中的不过三岁的儿子，酒窝里满是自足与快慰。
头顶的炮火声仍在继续，夹杂着飞机盘旋的蜂鸣，炸齤弹落地的巨响灼热，一声接着一声，步步逼近。
“雅淑，我……”方子歌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被撕裂开来，从血液到骨骼都在颤抖，那样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摧枯拉朽地穿透所有的防御抵抗，仿佛整个城市都将在这一声巨响中化作粉尘。
她再也无力支撑，整个人向前倾斜，顺着冲击波的巨浪，一下子就压在了紧挨着自己的和雅淑身上。
“子歌，你怎么了？怎么……”两手相握的瞬间！头顶地动山摇地呼喝，哗哗落下的瓦砾碎屑，有如暴风骤雨一般席卷过来。
借着巨大的冲击，和雅淑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顺势往地上倒去。“子歌，子歌你怎么样？还能说话吗？”
然而一声之后，轰炸似乎便渐渐停止了。没有更进一步的肆虐和侵蚀，空余耳边久久不散的飞机缭绕。
可汗如雨下的方子歌却已然奄奄一息，“不知道，肚子疼……羊水，羊水好像破了……”
I

【真伪难辨】
【一】
窗外的天色忽然暗淡起来，乌云低飞，林间是山雨欲来的风起云涌。
五四路一改往日的喧闹繁华，暴风雨前压抑的宁静似鬼魅一般笼罩着那些闪烁的霓虹。街拐角处走出一位衣饰华贵雍容的少妇，墨色的头纱笼罩住她半边面容，阔大的伞面映着她面色沉沉，眉目模糊。
哨口的卫兵睡眼惺忪地向着这里微微一瞥，紧接着又百无聊赖地转向别处。
女人的脚步放得很慢，咯噔咯噔地似在婆娑。她先是在街口的那家服装店流连着，橱窗内的旗袍样子早已过时陈旧，只在硝烟动荡之后还残存着几分鲜妍。
她的目光有些弥散，来来回回的彷徨着，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而是转身踏入紧挨着服装店的一家书屋。英文鎏金花样的门牌，简约而精致，临街的大幅落地玻璃窗下是几张小小的欧式圆桌，随意摆着的书本有着与时局不甚搭调的慵懒惬意。
书店的老板十分殷勤地迎上来，“太太，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我想看看琴谱。”女人的声音像是带着笑意，面容却是沉静肃然，“麻烦帮我找一本《二泉映月》、一本《阳关三叠》、还有一本《四大景》。”
“对不起太太。”说话的不是书店老板，而是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背负双手，目光触及女人的时候微微有一丝停滞，然又极快地恢复了笑意，“您刚才说的那三本在上个星期就已经卖空了。我们这里有新到的《十面埋伏》，不知道太太有没有兴趣？”
女人抬起头，“这位先生，我弹古琴，您好琵琶，不是一家人，恐怕难进一家门。”
“太太说笑话了，管他是古琴还是琵琶，器乐一物，本就同宗同源，触类旁通相互融会，又何必要硬分彼此呢？”
他转头吩咐掌柜老板，“请这位太太去里间精品柜上看一看。”
柜后的暗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四下书目堆砌，繁乱却不失整洁。掌柜的轻轻掩上门，不过片刻，方才那位西装革履的男子也推门而入，“没有异常。”
“很好。”掌柜转过头来，伸手，“时雨同志，我代表中齤共中央南方局欢迎你。”
这位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乔装改扮的俞晓江。
“从今日起，我将作为你的唯一上线，代号‘霜降’，平常你可以叫我老孟。这个书店就是我们的联络点，它归属于荣氏企业，安全程度可以保证。”略显寒素的掌柜此刻呈现出倨傲自持的神态，“至于这位，我想你们应该已经是老熟人了。”
“荣老板。”俞晓江不觉欣喜，“真没想到。”
荣升会心一笑，“我也很意外。”
“共产国际解散后，荣先生一直利用自己在商场的社交关系为我们南方局提供便利。”老孟向荣升使了个眼色，荣升点一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闲言少叙了，现在时间紧迫，我需要全面了解最新情况。”昏暗的灯光一点，屋内只剩下俞晓江和自己的最新上级直面相对。
“‘惊蛰’的叛变已经直接威胁到了我和‘飘风’的安全，钱穆忠正预备着手进行新一轮的内部清查。徐锦铭虽然目前没有表态，但是这个卧底的存在始终令他如坐针毡，难保不会放手听从钱穆忠的建议，届时局面恐怕就要失去控制。”
老孟皱起眉头，“除了你的发报手迹，‘惊蛰’还有没有掌握其他可以指认你或者‘飘风’的决定性线索？”
“根据钱穆忠所提供的口供记录看应该没有，但是不能排除他故意隐瞒不报的可能。这个人功利心极强，不满徐锦铭的保守政策已久。”
“你的意思，他妄图取徐锦铭而代之，将稽查处归为己有？”
“司法科直接隶属军统局总部，徐锦铭对他众多劣迹也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俞晓江有些焦急，“‘飘风’的意思，是能不能在不暴露的前提下，想办法除去后患，一劳永逸？”
“对‘惊蛰’下达劫杀令？”老孟愣了一愣，“望龙门戒备森严，这样的冒险之举我不赞成。你转告‘飘风’，绝对不能轻举妄动。具体情况，等我向上级请示后再作决定。”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到了，你拿上琴谱从前门出去，一个星期后还是这个时间，我会告诉你关于‘惊蛰’的最终处决办法。这段时间内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保证自己和‘飘风’的人身安全。”
I

她看着杨慕初，仿佛在讲述一件跟彼此完全无关的事情，那样清楚明了，明了到她似乎亲眼目睹了所有发生的经过。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杨慕初迫使自己直面她的眼神，“再说，经手那份情报登记档案的不止我一个，机要文件出现缺失，事关重大，秦少校怎么能够一口咬定就是我销毁的？”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把这事情摆到徐锦铭跟前，然后整个稽查处再来一遍清查？”秦含钊冷笑，“好，既然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我换个问题。”
“望龙门的那一位，是不是你杀的？”
一句话，寥寥十三字。虽然隔得很近，声音压得极低，可杨慕初还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你最好别再跟我说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秦含钊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光亮，璀璨如星，似曾相识，“我要听实话，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瞬的似曾相识让他下定了决心，鬼使神差的，杨慕初脱口否认。
秦含钊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神色却是不改方才的紧张严峻，“听着，一会儿徐锦铭要召开全处会议，医务处那边已经送来了最新的尸检报告和现场分析。如果有人问起你昨天下班晚饭后去哪儿了，你就说，跟我在酒吧喝酒，听明白了么？”
“什么？”杨慕初一怔，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干什么？你别告诉我你没去过酒吧。”秦含钊瞪了他一眼，“尸检报告上说，高萍的死亡时间就在昨天晚饭前后，胸口遭到重击，既然是有预谋地要杀这么至关重要的角色，白痴才会堂而皇之地出入望龙门……”
“等等，这些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杨慕初只觉得自己一头雾水。
“这很重要吗？”秦含钊反问，“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徐锦铭已经查过了昨天傍晚时分所有人员的出入登记和在岗情况，俞科长提前下班回家，是不是真的回去了这个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讨论。可关键是，你不在办公室，你应该在办公室却不在办公室……”
“我那是去……”
“你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人证么？有人能够证明在那个时间你确定不在望龙门么？”
极快地在脑海中过滤排查着所有可能情况，杨慕初突然就明白了秦含钊的用意。
“现在整个稽查处，嫌疑最大的就是你和俞秘书两个人。不管你是否真的去了望龙门，没有人证，徐锦铭根本就不会相信你和刘副科长的信誓旦旦。”
远处传来匆匆作响的脚步声。
“刘副科长，主任通知马上去会议室开会，高萍猝死的现场分析报告已经出来了。”
“行了，快走吧。”秦含钊推了一把兀自怔怔出神的杨慕初，“待会儿可千万别说漏了嘴，要是怕得罪俞科长，你就说是我硬拉你去的。”

【二】
“不会吧，你，你真跟那女人去喝酒了？”从会议室出来，刘云普快步赶上杨慕初，结结巴巴地差点咬到舌头。
“她打电话给我说她喝醉了。”杨慕初显然不愿意对这个话题进行过多纠缠。但不可否认的是，秦含钊所编造的借口在徐锦铭面前极有说服力。相较于针对俞晓江下班后去向的穷追不舍，自己显然再次逃过一劫。
刘云普露出坏坏的笑容，“喝醉了？我说阿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瞧着那女人八成是要对你有意思了！”
“有意思？什么意思？”
“行了别装了，都有老婆孩子了，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刘云普用手肘对着杨慕初轻轻一撞，“要我说，还是俞晓江脾气太好，她要有先头老张他媳妇一半的闹性，你看秦含钊还敢不敢这么肆无忌惮。”
“老张？哪个老张？”
“你不知道？就是原先财务科的老张，就是高高瘦瘦的那个。切，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和这女人有了交情，成天聚在一起下棋，秦含钊上了瘾，也是硬要把她的办公室换到财务室隔壁，结果招来老张的泼妇老婆，把整个电讯科一通大闹，那时候沈处长还在呢……嗐简直就是鸡飞狗跳！害得我们如今的徐主任手足无措，差点没找戴局长搬救兵……”
“怎么，听你的意思，是准备再去麻烦戴局长？”
清脆利落的声音，似是带着笑，有置身事外的嘲弄。刘云普闻言回头，见俞晓江一身军装目光征询地望着自己，原本的调侃戏谑顿时化作一身冷汗。
“俞秘书，这个……那个，我跟阿次开玩笑呢！你，你别往心里去……秦少校嘛，她，她就这样……真的，整个稽查处都知道，不信，不信你可以去问徐主任……”
“是嘛。”俞晓江上前一步，走到杨慕初跟前，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刘云普的喋喋不休，“是这样么？”
鬼使神差，杨慕初忽的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打结，那种紧张和无措，好像自己真做错了什么事情，“是……是这样啊，不然还能是怎样？”
“这要问你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轻轻巧巧地丢下一句，俞晓江夹紧手中的文件，头也不回地朝办公室走去。
刘云普一边拭汗一边目送她渐渐远去的娉婷背影，“肯定是从前跟局座在一起呆久了，说起话来都是一副腔调。”他回头去看杨慕初，“在家里不会也端着这副上司架子吧？要真这样阿次，那你也太可怜了！”
“行了行了，老喜欢关心点有的没的。钱穆忠那边还等着我们情报科的分析报告呢！”杨慕初及时打断了对方不断膨胀的八卦思维，“有头绪了吗？”
“头绪？除非我就是那个凶手，不然我哪里来的头绪？！”提起高萍那令人糟心的猝死，刘云普原本嘻嘻哈哈的脸庞再度被阴云笼罩，“就算查到了出入登记又怎么样？那个点钟别说稽查处了，就是整个司令部那都是一片混乱，下班的下班，吃饭的吃饭，情报收发汇总整顿还有行动出外勤人员换岗……”
“刘副科长，这是电讯科今天的情报登记，请签收。”恭谨、温和且带有歉意的打断，是苏寒声，与整个稽查处格格不入的苏寒声。
“哦，对对对，差点又忘了。”刘云普拍着前额道歉，“麻烦你了苏机要员，又让你跑一趟。这点儿你该要下班了吧？”
“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人家就可以准点下班了。”杨慕初瞪了刘云普一眼，抬手看表，“不过，现在好像还没到下班的点啊苏机要员？”
苏寒声微微一笑，“主任和冯组长照顾我，平常如果没什么事三点就不用我在岗了。不过今天情报量特别大，我看连秦科长都不得闲，所以，就想还是留下来帮忙比较好。”
刘云普在一旁解释，“你可别小看人家苏机要员，不声不响，她可是正儿八经的烈士家属。她哥哥，苏寒声，空军二十五队的中队长，机号2804的那个，从保卫南京到武汉会战一共打落了十一架日本飞机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停住了，停住了一贯的口若悬河，停住了笔端的刷刷流淌。他的目光定在苏寒声被军帽紧紧压住的乌亮秀发上，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沉吟着，琢磨着，仿佛是在寻找撕开创口的缝隙。
I

【三】
“白露？”漆黑的夜中猝然闪过一道火光，幽暗的蓝色，跃动的焰舌喷出缕缕青烟，“新名字，从前没听你说过。”
“南方局的王牌，潜伏稽查处已经三年了。我们的人暗中追查至少他也有一年多，如果不是这次刺杀事件，恐怕还没办法掌握到她的情况。”
说话的女人隐匿在重重夜色中，窗外的星光从树叶缝隙中透过来，落在她脸上，却依旧辨不清她的样子。
方才划亮火柴的那双手带着白手套，摊开手掌，轻轻敲了敲烟斗，“三年？这么说来，可是有些日子了啊。”
“是的处座。”
“稽查处那些人也不知成天在忙些什么。”白手套似是有些愠怒，又有些苦恼，“徐锦铭，这家伙我记得他可是最爱计较的，怎么现在，变得大方起来了？大肚能容？”
女子哑声笑了笑，“有没有可能是刻意包庇？我听说，稽查处里鱼龙混杂，尤其是那位秦少校，至今没有人查实她的真实身份……”
“别老把目光盯死在女人身上。”白手套果断否认，“视野狭隘，喜欢以直觉影响判断，这种习惯对你这样的身份没有好处。”
女人有些惭愧，“知道了，处座。”
有片刻的沉默。
“你如何能确定这次刺杀就是‘白露’的杰作？”
“共齤党对于自己内部叛徒的清除速度向来迅捷，而且他们也从不手下留情。除非处座你选择相信，高萍是死于司法科的刑讯重伤，否则，应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很好，这是我所希望听到的答案。”白手套的声音缓和了些，“我已经向局座打了报告。你即刻动身前往稽查处处理这件事情，一切行动直接向我报告。”
“向你报告？”女人有些讶异，“那么徐主任……”
白手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记住，除了我，其他人的任何指令，你都不必理会。如果有需要的话，先斩后奏，我和局座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还有……”顿了一顿，似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稽查处半年前到任的情报科长杨慕次，你把他的底细查一查。”
“杨慕次？”女子一愣，“处座，杨科长不是你的……”
“是我的学生，八年前，他的确是我的学生。”白手套冷冷打断，“所以我想知道，现在的杨慕次，是否还依旧是我的学生。”
“不管他曾经是谁，一个人在外面放得时间久了，气味，总是会有些变的。”
窗外的夜风渐渐停了。东方有了些许鱼肚白的颜色。
因为刘云普是值昨晚的夜班，杨慕初必须一大早赶到情报科校对前12小时所积累的全部电文抄报。风尘仆仆推开车门，脚还没来得及落地，便只见司令部大门口的戍卫小兵形色慌张地赶上前，面容惊惧，上气不接下气：“杨科长，快，快去看看……刘副科长，刘副科长他……在情报处值班室，你快去看看！”
刘云普死了。而且死相很难看。
面部痉挛，七窍流血，手脚呈抽搐状蜷缩着，整个人模样古怪地瘫倒在椅子上。手边所有的卷宗资料都被翻得乱七八糟，脚边散落着各色碎片，桌上倒着一杯绿茶，茶液顺着桌角淌到地上，晕开一大片。门窗大开着，整个房间像被刚刚洗劫一空。
不用医务处的人过来采证验尸，凡是有些见识的稽查人员，都能一眼断定，面前的这个人，断然是死于中毒。
只是这接二连三的蹊跷毙命，快如电，迅如风，无踪无影无迹可查，一时间稽查处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堂堂情报科副科长猝死在情报值班室。”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召开集体会议了，端坐在上首的徐锦铭目不斜视，表情凝重，“诸位，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嗯？”
“云普是冤死的。”冯汉林满目血丝，“昨天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是对高萍被杀一案有了新的想法要叫我过去商议，如果不是俞科长通知我主任在办公室等着听我的分析报告……”
所有人的瞳孔骤然紧缩，
“我认同冯组长的看法。”杨慕初略一沉吟，“昨天下班前我看他一直在查高萍猝死那天所有人员的出入登记，事实上，下午苏机要员来签收情报的时候云普就像我坦承过怀疑，说我们的清查甄别范围有漏洞。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在意。”他起身立正，向徐锦铭告罪，“卑职的疏忽，请主任……”
I

“不不不，你不需要自责。”徐锦铭摆手制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看看这个吧，这是刘副科长昨晚托冯组长呈给我的报告，到现在为止我也是看都没看一下。警惕心懈怠的不光是你们，还有我这个情报主任，稽查处处长！”
“这明显是杀人灭口！”钱穆忠“嚯”地一下站起身，“主任，我要求封锁司令部进行全员抓捕排查。”
“不行，绝对不行。”徐锦铭当即否决，斩钉截铁的态度，出乎所有人意料。
“可是主任……”冯汉林还想在说什么，一旁的姚万书冷不防开口，慢吞吞地打断，“主任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能闹出动静来，如今和谈在即，如果重庆各大媒体知道消息，捅了出去，对主任、对司令部，甚至对局座、对委员长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万书说的不错。这件事还是我们内部自己消化。”徐锦铭想了想，“阿次，你从前和刘云普最熟悉，又在一处共事，他的情况你应该最了解。这件案子就交给你负责。”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杨慕初陡觉讶异得陌生，然一瞬间的恍惚，却又觉得熟悉，那种深入骨髓的亲近。
“是，主任。”回过神来，他速速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利落，应声。
徐锦铭似乎对这样的局面很满意，“那就这样，钱穆忠继续负责追踪高萍望龙门时间，万书你的行动处尽力协调配合，保证他和阿次两条线同时进行。俞秘书你协助钱科长，望龙门那边需要你们总务科出面。至于情报科这里，还是秦少校你多留个心吧。”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徐锦铭看向秦含钊，“毕竟和你们电讯科一衣带水，信息交换也比较方便。”
“我没问题啊，只要俞科长不介意就行。”秦含钊自顾自地摆弄着指甲。
俞晓江清一清嗓子，“秦科长说笑话了。”旋即扭头和杨慕初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锦铭显然懒得再跟她废话，“其他人散会，孔杰你留一下。”
“你知道刘云普给徐锦铭递交的报告里都写了些什么？”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俞晓江故意放慢脚步。
杨慕初皱眉，“不清楚。我想他应该是对高萍被杀的案子有了头绪。”
“听冯汉林的意思仿佛也是这样。还知道什么更具体的么？”
“他……他说那个苏机要员，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杨慕初努力回忆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刘云普之前明确地向我表示过对她的怀疑。”
“这个苏机要员，你不用插手。”俞晓江顿一顿，“刚才我应该提醒你的，你不该在徐锦铭面前公开对她的怀疑。”
“为什么？”杨慕初一怔，“刘云普出了事，钱穆忠要是再执意排查那就只能是我首当其冲，现在正好就着这个引子转移他们的视线。高萍的事情风波未过，如果我可以就此洗清嫌疑，那么你不是也能……”
“你小声点！”俞晓江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愤愤打断。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我不能告诉你。”
会议室中，徐锦铭拿出两封档案递到孔杰面前，“这两个人，你先做做功课。”
封面打开，苏寒声和秦含钊两张身着军装的照片径直落到桌上，孔杰不禁呆住了，“主任，这……”
“刘云普前脚向我揭发举证，后脚就毒发身亡，你说，她还不值得怀疑吗？”徐锦铭敲一敲苏寒声的照片，“杨慕次说得对，这个女人平时就不值得被人注意，就连钱穆忠上次兴师动众的排查甄别都把她扔在一边，现在想想，实在是让人后怕啊！”
“可是主任，这，这可能吗？”孔杰的语气有些急，“苏机要员不过是个女人，孩子都才刚满月，平时行动的时候连枪都端不稳……”
“越是这样的人，你越没办法拿捏得准。”徐锦铭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我们对她的无条件信任，90%都是来源于她有那样一个哥哥。可你别忘了，苏少校已经殉国多少年了？这些年她的生活起居，与什么人打交道，丈夫是谁，做什么工作，平日的社会关系……这些所有的一切，你都仔细地调查过吗？”
孔杰不说话了。
“至于这个秦含钊，”拿起另一张照片，徐锦铭嘴角挑出一丝笑意，“39年之前她的履历档案几乎是空白，戴雨农费了大力气把她留下来，我可是没这么好的肚量。”
I

【狭路相逢】
【一】
寂静如斯的夜，没有风，没有雨，空气里静默着连一丝虫鸣啁啾都听不见。山城的一切都像是死了，那种濒临绝望的寒冷，感受不到呼吸，感受不到心跳，从司令部北边那栋小楼微微开出的一条窗户缝中渗透进去，一点一点，把整个人的思维彻底冻结。
临窗而立的女人背对着头顶那一束惨淡的灯光，灯光偏黄，而且很暗，映照在她手边乌墨烤漆的电话机上。长长的一根线，被她用食指反反复复地缠绕，嘴唇贴近听筒。即便整个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说话的声音依旧很低，低得如果不仔细留心，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谁又能想到，同一时间，同一座城市，电话的那一头，却是另一派景象。
灯火通明的大厅，红木桌椅，身后的书案上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各色文档。唐三彩的釉塑，汝窑的笔洗，悬着湖州羊毫的笔架是精选的湘妃血竹，墙上宣色陈旧的手书条幅是遒劲有力的“亲爱精诚”。
坐在办公桌前的男子握着听筒，双手一如既往地戴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手套。“稽查处的报告今天已经收到了。”他的声音略显低沉，颇有磁性，却也不失果敢利落，“计划详实，效果也很不错，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事情并不像我们表面所见到的那样处座。”电话这头的女子有些急促，“苏寒声的自杀太过蹊跷，凭着我对‘白露’的了解，能够单枪匹马在稽查处潜伏三年，一定拥有绝对强大的内心和精神支柱。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在清查还没开始之前就因为刘云普那一点点捕风捉影的莫须有怀疑就缴械投降，这和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还有……”
“好了之砚。”淡淡截断女子的汇报，白手套显然不赞同对方如此争锋相对步步紧逼的做法，“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任何事情，都要留有余地。对人如此，对己也是如此，哪怕是对待共齤产党。你把他们逼上了绝境，回过头来，你自己何尝又不是同在绝境之上呢？”
“不，处座，你相信我。”下意识地将电话线又在手指上绕了一圈，茹之砚的神色愈发急切，“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是苏寒声。我检查过她的伤口，缝合处理的很干净，那根本就不可能是她自己处理的。我也查过医务处那边的记录，时间同高萍被杀的时间并不相符。退一万步讲，如果苏寒声就是‘白露’，为免怀疑，她是决计不会找司令部的医务处替她处理伤口的。”滔滔不绝地罗列了一系列缜密推断，茹之砚稍稍喘了口气，“这是个局，处座，苏寒声自杀这件事里头一定有文章。”
“文章？什么文章？”像是来了兴趣，白手套挑一挑眉，“照你的意思，这个苏寒声，不是自杀？”
“虽然医务处送来的尸检报告可以肯定是自杀，但是……”
茹之砚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那头的白手套却已然失去了耐心，“既然都已经盖棺定论了，我看，还是把你的‘但是’收起来吧。戴局长飞机失事，军事委员会改组国防部迫在眉睫，在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对你、对稽查处都没什么好处。”
“是，属下明白。”眼见无法转圜，茹之砚少不得按捺住心头的愤懑之气。那头的白手套倒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上次叫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处座你是说……杨科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却也森冷的光，茹之砚原本颓丧不甘的脸上浮现出意料之中的无声笑意。
那头的白手套却似乎有些闪烁其词，“奉委座的命令，毛主任前两天过来向我调查他当年在上海的情况，看样子似乎是准备委以重任……之砚，你也知道，阿次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既然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那这上面的分寸……”
“处座放心，我已经有了计划，不过……”茹之砚试探着改用商讨的语气，“不过鉴于上次全院体检的方案遭到了徐主任的百般阻挠，为了保险起见，我希望这次能够请得处座亲自出马。”
I

“我？”白手套略略讶异，“具体的。”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毛主任有意落实杨科长的进一步升迁，那不如索性，借以军统局改组裁员的名义，重新鉴定稽查处所有人员的身体素质和履历档案。”
“怎么，你还是不肯放弃你的执念？”白手套叹了口气，“之砚，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一意孤行的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处座放心，这一次，我保证做到万无一失，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挂上电话，茹之砚看向天边那一抹愈渐鲜明的猩红，眼神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天渐渐大亮了，位于市中心商业区的五四路开始初露喧闹繁华的端倪，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两边的各色商铺均是宾客盈门。
唯有街拐角处的那一家书屋，英文鎏金的花样像是刚刚翻修过，可那扇玻璃旋转大门上却挂着“暂停营业”的招牌。
“‘白露’同志的牺牲对我们南方局地下党组织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书店内室的暗房里，老孟面色凝重，神情悲痛地点燃一支烟，“当然，这是一个突发情况。按照原先制定的计划，清除叛徒‘惊蛰’本不会使她陷入困境，如果不是随后紧随出现情报科副科长刘云普被害一案，‘白露’同志也不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根据‘飘风’的情报，刘云普并未卷入彻查清除‘惊蛰’这一案件，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指向‘白露’同志的疑点。”俞晓江沉静的面容写满了显而易见的憔悴，“我原以为总有办法能够瞒天过海，可谁能想到……”
“大敌当前，中央指示我们要彻底清查自次连环案件的真相。”老孟抖落手中厘米长的烟灰，极快地从低落情绪中挣脱出来，“你方才说，是‘飘风’给你的情报？”
“不错。他和刘云普在一出共事，又是多年好友，这方面情报要比我准确得多。”俞晓江思索分析着，“按照他的判断，刘云普对‘白露’的怀疑似乎仅仅属于单纯的直觉，并不掌握什么能够直接指正的决定性证据，所以整个稽查处除却他和一向与刘云普亲厚的冯汉林，应该没有旁的人知道，就连徐锦铭也是在刘云普死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研究他上呈的那份分析报告。”
“也就是说，事发后‘飘风’也对‘白露’有过针对性的怀疑？”老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你有跟他提起过‘白露’的身份么？”
“你向我公开‘白露’的身份后我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刘云普被害，处级会议上‘飘风’不明情况想借用刘云普对‘白露’的怀疑来转移司法科针对我和他的清查。为了避免产生不要的损失误会，我才给了他一些暗示。”俞晓江踌躇着，似乎很不愿意提及这一点。
老孟点一点头，“你的做法可以理解，谈谈‘飘风’知晓后的情况。”
“他很自责，并且有过设计除掉茹之砚的想法，被我制止了。”俞晓江继续分析，“尽管当时茹之砚采取了血腥屠戮的心理战术，但在正常情况下，如果‘白露’同志此时采取静默，或者就此撤出稽查处，那么就我看来，凭借她自身的家世背景和人脉关系，是绝对能够做到全身而退的。”
老孟一拍桌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怀疑针对的方向原本就是你和‘飘风’，‘白露’原本是完全置身事外。即便敌人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绝没有可能坐实她刺杀惊蛰的真正动机。所以，不管是从全局出发，还是从‘白露’个人的自身安全考虑，刺杀刘云普这一招无异于自掘坟墓。作为中央南方局潜伏稽查处三年的资深特工，我相信‘白露’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既然不是‘白露’，那么刺杀刘云普的，又会是谁？”电光火石间，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在俞晓江脑海中闪过。
老孟那冷漠到近乎狰狞的眼神锐利如刀，“当时知晓刘云普怀疑的只有‘飘风’和冯汉林。‘时雨’同志，我记得你好像跟我提过‘飘风’对应茹之砚血腥清查的策略。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既然不能让她不查，那就干脆，让她查不到！’”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俞晓江整个人瞬间手脚冰凉，“老孟你，你的意思是……”
“意思很简单。”伸手剔亮桌上那盏闪烁昏黄的煤油灯，老孟面色如冰，“你和‘飘风’是革齤命战友，彼此最为了解。我现在问你，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飘风’……是‘飘风’杀了刘云普……并且，他的那句‘查不到’……‘白露’的死，是不是也和他有关系？”
I

恍若头顶炸开一道响雷。
“这，这不可能。”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俞晓江素来巧舌如簧的好口才在刹那间似乎消匿殆尽了，“‘飘风’，‘飘风’他对‘白露’的情况根本一无所知。”
“他是不知道，可是后来，后来你告诉他了。”
“既然他知道‘白露’是我们自己的同志，贪生怕死舍人为己，这不是他的作风。”
“但你别忘了，在徐锦铭面前公开怀疑的时候，你还没有告诉他，况且他也的确向你说过，他想用这个机会，来解除对你和他自己的清查。”
“照这样的逻辑，那我们还在这里谈什么？”俞晓江拍案而起，胸口愤懑着起伏的愠怒， “老孟，你这根本就是悖论。”
她不是个容易失态的人，此刻却只觉得委屈莫辨，喉间似有一团熊熊的火，灼烧鞭笞着每一寸肌肤，割裂开血管，挣破最后一丝冷静自制的努力。
是因为他么？那么一瞬的晃神，俞晓江下意识地问自己。为他不甘，为他闯过刀光剑影、强渡枪林弹雨，却最终得来如此的怀疑和污蔑而感到不甘？还是，仅仅就因为，他是他唯一的哥哥，他有那样一个无惧生死，尽诚竭节的弟弟？
老孟没有再说话。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如瀑如注如帘幕，敲打在盈盈欲坠的玻璃雕花鎏金小门上，门檐上的风铃被风呼啸着席卷出慌乱失措的铛铛声。
荣升送俞晓江到门口，“白首相知犹按剑，干你们这行的，向来都是逢人只说三分话。”
“我能理解，可我不能不怪他。”俞晓江撑开伞，看着那淅淅沥沥的水柱从伞沿边簌簌滚落，“荣先生，阿初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什么事他会做，什么事他不会做，你也应该最清楚。这样的怀疑，无凭无据，就靠这些捕风捉影的所谓分析给人妄加罪名，那我们和稽查处刑讯室里的那些阎罗还有什么区别？！”
“别激动，这不过是老孟暂时的判断。”荣升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不过，我倒是不敢承认我了解他，至少现在，我觉得我根本就不了解他——我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就娶了你，还生了一个女儿。”
“这不是一回事。”俞晓江的脸色白了一白，“难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要否认……”
“否认什么？我说了什么吗？”荣升无声地笑了笑，他转过身来，“晓江，你激动，老孟他更有理由激动。‘白露’是他的妻子，他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了，就算是从前结婚，他也只知道对方是中央局高层的情报联络员。”
“他们也有一个女儿，这个月初三刚刚满月，可就因为这一系列的突发事件，迄今为止，依旧下落不明。”
雨哗哗地落下来，敲打在阔大的油纸伞面上，零丁碰撞的声响，犹如女子窃窃的绵长呜咽。

“不是活人，是死人。死人比活人可是要方便的多的。”缓缓呷了一口咖啡，秦含钊似乎永远都是无所畏惧的随意姿态，“不过杨科长，有必要这么惊讶么？在你面前，我也不过就是班门弄斧而已。”
斜斜瞥过的眼风有些慑人，杨慕初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我只是好奇，你把她……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重庆这里山清水秀的，随便拉个地方都是很好的栖息归宿。”秦含钊放下手中的咖啡，“讨论这个还有意义吗？反正她现在已经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了。徐锦铭就算是要查，也只会查到我的头上。我只是希望，你和俞秘书的口径已经统一好了，否则的话——我那天可是宿醉不醒，想救你也没有办法。”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杨慕初剑眉一蹙，“只是，你确定徐锦铭会就此收手再不相问？我有一种感觉，即便是除去了茹之砚，一切也不过是才刚开始而已。”
“我的杨大科长，你也太高估那老东西的智商了。换了你是他，难道你会容忍一个外来者在自己的地盘上颐指气使兴风作浪？”秦含钊失笑，“他和杜旅宁是多年的政敌，茹之砚又是杜旅宁的得意门生。他想除掉茹之砚的心，不会比你少！”
“不过……”她忽然停住了滔滔不绝的架势，眼中闪烁的光，狡黠如狐狸，定定地看住了杨慕初，“我很好奇啊杨科长，从一开始，这样的事情，俞秘书——你的妻子，她难道不应该是你合作的第一人选么？为什么舍近求远，情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我？”
有那么片刻的迟疑。“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回答是带有讨巧的圆滑，“任何一项安全的合作都应该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俞秘书她不相信你？”秦含钊不置可否，“这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回答啊杨科长，要是吹到俞秘书耳朵里，我可担待不起。你们又吵架了？”
“她……有太多顾虑。”鬼使神差，杨慕初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瞻前顾后，有些时候只能延误时机。”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赞美我的冒险精神。”秦含钊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喜欢这个答案。”
便在此刻，咖啡馆的英国侍者从容上前，“Miss, here is a call for you.”
“Me？”秦含钊下意识地反问，确认无误后跟随侍者走至吧台。隔着重重复古色调的帘帐，杨慕初依旧可以敏锐捕捉到她双眸间一闪而过的错愕惊异。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杨慕初想了想：“好消息。”
“可以确认徐锦铭对茹之砚失踪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新一轮的全城搜捕计划了。”
“新一轮的全城搜捕？”杨慕初心头一凛，久违的恐惧再次悄无声息地侵蚀了四肢。
“是啊。”秦含钊无奈地偏了偏头，“下面说坏消息。”
“你的老师回来了，保密局一处处长杜旅宁，他要亲自布置这一次的搜捕计划。”

深吸一口气，俞晓江极快地理清思绪，“荣老板，他可以证明。”
“你是说荣升荣先生？”
“不错。”俞晓江此刻已然没有了别的选择，她暗暗拉过杨慕初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紧跟在自己身后。
“如果必要……或许是个合理的人选，但他目前不在重庆。”老孟微一沉吟，“总部派他去了香港，至少要三五日才能回来。否则我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与你碰面。”
“你的意思，上级是派他去接回曦曦和小姿？”俞晓江一怔。
“根据情报，保密局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我想他们也很清楚这个筹码的价值。如果我们不先发制人，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老孟的脸色沉了下来，“但是现在，我必须第一时间确认这个‘飘风’的身份。在我得到确切答复之前，你们两个，都不能离开这个书店。”
“快制止他！”眼见老孟即将掀帘而出，杨慕初忡然变色，“秦含钊告诉过我，一旦检测到异常电波，定位仪会在十分钟之内赶到。司令部在全城上下都安插了监测点，请君入瓮，他不可能走得掉。”
电光火石间，俞晓江已然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了老孟。”说时迟那时快，她箭步上前，未等老孟作出反应，抬手就将他右腕反扣，拉至胸前，拔出手枪逼开门口瞠目结舌的组员：“都给我让开！”
“你疯了俞晓江！”老孟又惊又怒，却无法挣脱那一招凌厉的扣押禁锢，“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问得好老孟，我想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俞晓江的声音不易觉察地低了下去，“我要救你，也要救我的丈夫。”
“他不是阿次！”老孟痛心疾首，“你会后悔的。”
“或许吧。”俞晓江毫不在意地轩眉，“至少不是现在。”
她转头吩咐僵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杨慕初，“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拿上电台从后门出去，车子在巷口等着。”
“你要切断和你们组织联络的唯一途径？！”杨慕初露出恍然却难以置信的神情，这绝不是俞晓江一贯的隐忍作风，“可是……”
“等他发报给总部核实你的身份就晚了！”俞晓江张口截断他的质疑，“杜旅宁明天一早就要布置全城搜捕计划，就算是长期静默，我也不能冒这个险。”
她转过枪口，“一切责任由我承担，你快走，我随后就来。”
门前放风的小组成员显然没能从这不可思议的变故中醒过神来。杨慕初不再多言，以极快地速度从钢琴琴箱后侧拉出一个皮箱，俞晓江再度沉声开口：“把密码本拿出来。”
老孟长叹一口气：“晓江，你不要执迷不悟，听我一句劝……”
“没有时间了！”俞晓江决断的神情不容置喙，“密码本在哪儿？”
老孟没有再挣扎。他的眼神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冷峻，冷得就像三九寒冬里悬挂的冰凌。他从自己的胸口掏出一本灰皮的小册子，随手一扔。杨慕初眼疾手快的接过，和俞晓江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不再逗留，转身没入那重重夜幕之中。
俞晓江押着老孟来到书店侧门的出口，“今天的事情，老孟，我很抱歉。”
“你没有必要说抱歉。”老孟面无表情，冷冷回绝，“我想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仿佛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俞晓江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嘴唇嗫嚅着，似乎是想要辩解些什么，但最终却是没有再说一个字，而是和杨慕初一样，闪身向着那扇虚掩房门后的方向匆匆跑去。
路的两旁是昏暗的灯光，尽头闪烁的启明星显得那样无力而混沌。
杨慕初侧目去看手握方向盘的俞晓江，双唇紧闭，似乎可以从周遭静默的空气中剥离出她牙关紧咬的声响。
他迟疑着开口，试图说那么一两句关心的话来缓解气氛，但却还是被她抢了先机：“电台暂时只能先放在家里，阁楼的暗室相对比较安全，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我在想其他的办法。”
他如骾在喉，只是“哦”了一声。俞晓江却仍在继续，“‘白露’的死对老孟打击很大，依照他的性子，既然心中存了对你的怀疑，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坐实这个猜测。销毁电台不是一个万全的办法，我必需找机会，越级向最高层反应情况。”
I

“好了，这件事情你先放一放。”杜旅宁抬起头，“从现在开始，这二十四小时都给我盯住了会议室。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
墙上的挂钟发出慢吞吞的回响，正午十二点，午饭时间到了。
有总务科的卫兵适时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主任，杨科长，秦少校，这是杜处长给你们准备的午餐。”
斜眼撇一撇银色小推车上的琳琅满目，秦含钊头也不抬，依旧埋头演算，“我说呢，吃饭都不让出门，敢情吃喝拉撒都该在这屋里吧？”
“你听听秦少校这张嘴！”一直闭目养神的徐锦铭缓缓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杨慕初，“行了行了，先吃饭吧，有什么埋怨等吃完了再说。”
“徐主任还真是宽宏大量，现在知道做好人了？”手中的笔哗哗作响，秦含钊从杨慕初手中接过最新的编写指令，“这个，行动一队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杨慕初匆匆翻阅着已经完成的行动方案，“我觉得最大的疏漏，就是行动处那些地痞的理解能力。”
“漂亮！”秦含钊打了个响指，“你这话应该当着你老师的面说。”
“那也要他能听得进去才行。”杨慕初耸耸肩，“先吃饭吧，刚才不是还叫着肚子饿吗？”
秦含钊伸了个懒腰，“你帮我看看有什么，如果又是像前两天那样的猪食，鬼才要吃！”
清一色的西式料理，牛排、甜点、水果色拉……小小的冰桶中还镇着一瓶上好的红酒。徐锦铭冷笑一声，“阿次，看不出你的这位老师倒是很会享受生活。”
杨慕初附和地笑了笑。他已经清楚了此次搜捕计划的全部细节，从人员分配、搜查范围，到行动时间、集齤合地点……所有的一切，如果不在杜旅宁统一下达指令之前传出消息，那么中齤共南方局在重庆所有的情报组织，都将遭受史无前例的灭顶之灾。
可现在，自己连出入会议室都受到限制，能有什么办法呢？
“怎么？我好想闻到牛排的味道了！”身后的秦含钊掐灭手中烟头，声音里透露出雀跃。
徐锦铭呵呵一笑，“好灵的鼻子啊秦少校。要不，你先来一块？”
电光火石间，俞晓江的那句嘱咐猝然划过杨慕初的脑海——“少抽点烟”。
俞晓江一向不是多话的人，尤其是在杜旅宁面前。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却发现口袋里空无一物。
“有烟吗？”暗暗拿定了主意，杨慕初努力放缓声线，故作轻松地向总务科的送餐员询问。
小兵摇摇头，“对不起杨科长，暂时没有，要不我回去给您拿？”
“算了，不用麻烦了。”这样堂而皇之，如果被杜旅宁发现，势必会引起怀疑。
徐锦铭抽的是烟斗。他伸手拍拍杨慕初的肩膀，“怎么回事，开个会连烟都没带？”
“都被缴了。”故意做出苦闷的表情，杨慕初无奈地摇摇头，“晓江她不让我多抽。”
秦含钊却是定定地望着他，片刻过后，忽的伸手掏出一包骆驼，“不介意的话试试这个。我就怕味道太冲，你抽不惯。”
“我试试。”杨慕初伸手接过，若无其事地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
秦含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点火，“怎么样？”
“咳咳……确实，有点辣。”杨慕初掐着烟，勉强稳住呼吸，“和你的人一样。”
“好心当作驴肝肺！”秦含钊扭过头去，“把烟还给我。”
“来来来，喝口茶。”徐锦铭似乎对两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乐见其成，“尝尝这牛排，味道相当不错。”
杨慕初把烟扔出窗外。

求帮忙扩散
@1109177080 @恋飞之心 @fusumeizi @卡布其诺与焦糖 @叶子爱猫猫
@妮妮萌爱次次 你这姑娘答应我的长评呢！！！阿初这一卷我都快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