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不是完全没担心过。一整排的车子倒下去的时候,自己的脚底发疼的那么一瞬间,甘宁也想过万一把凌老师的自行车踢坏了怎么办,这一排车子里有哪辆被压坏怎么办,自己是不是赔得起、负得起责任。
然而操场上其他学生注目的眼神轻易将这些悔意抹杀。男生们的口哨声和女生们受惊的、带着些许责备的眼神。只要是受人瞩目,无论是怎样的瞩目的眼神,都足以另一个十五岁的高傲男孩洋洋自得。
玩到下课回去后班主任黄祖把甘宁叫到了办公室,自然又是不客气的一顿责骂,让甘宁又憋了一肚子火。再等到这些情绪消退,彻底冷静下来时已经是这一天的放学。甘宁仔细想了想,觉得当时上课聊天确实是自己不对,暗暗打定主意等明天趁着课间要去跟凌老师道个歉。
那毕竟是使得自己暗自下了苦功夫学物理的、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喜欢的老师,凌老师。
然而第二天到学校,忽然得知:凌老师昨晚回家的路上不幸出了交通事故,当场死亡。
据说是凌操坐骑的那辆老自行车出了故障,在下坡路减速时刹车失灵。一路俯冲了下去,正撞上一辆从路口驶来的载重货车。
现场惨不忍睹,凌操被连人带车地撞飞了足有三丈高,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那平生干净温和的男人头颅变形,喷薄的鲜血混着白花花的脑浆流淌了一地,染脏了他从公文包里散落出来的教学笔记和学生作业本,还有从他大衣口袋里滚落出来的一大把硬币。
走那条路回家的不少学生都目击了现场,其中有人说:“我看见凌老师去捏刹车闸,捏了很多次,但是速度完全降不下来……明显是坏掉了……然后就……”
再去追问更多的同学,男生们苍白着脸拒绝讲话,女生就直接哭出来。
总好过没听过凌操的课的外班同学,他们谈论起那场车祸时聊八卦一样的兴奋劲儿,让甘宁忍不住见一个揍一个。
物理课临时没了老师,物理课代表抱着凌操留在办公桌上的测试卷来分发,然而看到出题人那栏里写得龙飞凤舞的签名“凌操”时,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们全都哭了。
甘宁再次摔门而去,只是这次,已经没人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他。
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哪一个微小的错误、不当的话语、泄愤的举动、或玩笑般的恶作剧,可能会在多久以后的将来,导致怎样的后果。
“凌老师……是我害死的。”
两堂课之后苏飞找到甘宁时,后者正仰面躺在学校的自行车棚棚顶。冬季高远的天空可以仁慈地收容少年羞于为人所见的眼泪,而少年手中还攥着死者曾跟他交换的那枚硬币。
甘宁告诉苏飞:“昨天,我从教室跑出来走到这里,看见凌老师的自行车就在最排头。我当时生气,就狠狠踹了一脚……也许就是我把老师的自行车踹坏了,所以他才……”
“甘宁你别多想,”苏飞颇费了一番力气才爬上车棚顶,坐到甘宁旁边,“凌老师的自行车原本就很老旧,也许刹车闸失灵并非你那一脚踢坏的呢。”
“也许正因为原本就很老旧,所以我那一脚……就把它踹坏了。”
“别这样,现在凌老师的自行车也已经在车祸中毁掉了,你根本无法证明它的故障是因你而起。”
“可我也无法证明它的故障并非因我而起。”
“……”纵有九成可能性帮助他逃避,甘宁也会因余下那一成而背负起罪恶感。苏飞知道,甘宁始终是这样眼不容沙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飞随甘宁的视线看向天空,那一片纯净到令人感到敬畏的蓝。然后他听见甘宁声线平和地说出近乎自毁前途的决定:
“……我去自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