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下人们早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伊佐那社在灯火通亮的大厅外,望了望外头漂亮的天色,却没来由地局促不安起来。他试图让自己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轻手轻脚地溜进大厅,但事与愿违。因为王子殿下的出现代表这次宴席的正式开始,所以社在露面的同时立即就引起了关注。他当然是这次宴席的焦点,到会的男女全都恭敬地向他点头致意,或者微微弯下腰敬礼。
伊佐那社不适应这样万众瞩目的感觉,仿佛自己所有隐私都无处遁形。虽然他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不论做什么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住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只想逃离。
人生可不就是在无奈和忍受里历经考验的过程吗?小王子安慰自己,想想他的骑士所说过的话,镇定自若地走进人群中心——起码得维持在表面看来如此。
这只是个单纯意义上的晚会,只是为了让即将上任的小王子正式亮相一下,走个过场。而疏通关系这类事情私下里早都完成了,有些手段自然是不能摆在台面上明说,尚未成年的社虽然无心政治,但对这里面的门道并非一无所知,他只是装作视而不见,用消极的态度做做垂死挣扎。
他今晚的唯一任务就是去做一个无聊又公式化的发言。于是社走上台去,低着头谁也不看,拿着执事呈上来的讲稿胡乱念了念,然后向各位客人宣布宴会正式开始了,请大家吃好喝好,如此这般也就没我啥事云云,正想要缩到角落好趁机早退。
可事情总归没有他想到那样顺利。
大厅里几位早到的亲王方才还聚在一起说话,他们一见到社走下台里就立即示意男孩过去加入他们。
小王子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与其说他们几个的圈子是权利的集中地,还不如说是脂肪的集中地呢。伊佐那社在他们避重就轻的话题里插不上嘴,但碍于礼节还是寒暄了几句,或者时不时地应和两下以表明自己有在听着而不是快要睡着。
“我听说,殿下您最近授予了那个什么狗朗骑士的名号。”忽然,一个有着一对小耳朵的胖男爵新加入到了谈话,他很胖,却长着一副老鼠耳朵,看起来十分可笑。讽刺的是这家伙的确是所有猫型的贵族里唯一一个异类。
这个老鼠男爵就这么端着一杯红酒从旁边理所当然地挤了进来,并扯着大嗓门说道,“要我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决定。”他晃了晃手指尖,然后把那只戴满了戒指的手放在小王子的肩膀上。
社厌恶地忍受了。
“那家伙之前不是无色的……”一个嘴快的大臣发出讶异的声音。
“咳嗯!”站在社身边的一位年轻贵族干咳两声充当提醒,那大臣立即变了脸色低下头再不作声。
可还剩一个弄不清楚状况的人。
“殿下,恕我多嘴一句,”那胖子轻浮地靠在伊佐那社身上,打了个酒嗝。社嫌弃地躲开,可那人还是重新贴过来,“那种朝秦暮楚的家伙您还是不要留在身边妙。”见伊佐那社没有回应,胖男爵有点得寸进尺,显然酒精让他的判断力下降,他当即傲慢地宣布,“如果您想要贴身侍卫,我这边有很多优秀的人选,何必选个出生卑贱的剑客。”
他大约在之前受到太多追捧以至于头脑不清醒,以至现在连体面之辞都忘记顾及。
这简直就是一次明目张胆的挑衅,不仅仅是对王权的挑战,而是甚至妄图安插什么人在伊佐那社身边。这样的段数未免太低端,眼高手低的人太多了,会天天挂在嘴边的倒也罕见,不过都是一样毫无挑战性可言。或许能随便套上个叛党的名头革掉他的爵位呢,小王子不动声色地琢磨着。
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看热闹,站在伊佐那社身边的几个人心里都在发笑,然而脸面上却都表现出一副尴尬不已想要把话题遮掩过去的姿态。
就算是对一个新手的宽容,这种难度还挺令人意外的,社忽然觉得轻松起来,看来这种程度的人心也不是什么难以揣测的东西,他先前的忧虑瞬间消失殆尽了。
小王子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是嘛,我很感兴趣,”伊佐那社转转眼睛,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站在远处的狗朗,顺着对方的话头说,“不如我们借一步细谈?”
细长的白色猫尾在他身后轻轻晃动。
除了自以为是的男爵,众人皆感到背后一冷。
事情很简单,对付一个智商不够用的敌人也有点胜之不武。社在对那个不知好歹的男爵略施惩戒之后,觉得自己早先那么紧张真是蠢透了。
实际上,想要和贵族们打交道并没有那么困难。他们狡猾,以试探换取信任,有时候为了利益可以团结无比。伊佐那社在欣赏他们这种品质的同时,也对其敬而远之,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触及的底线。
而社的底线,恰恰就是夜刀神狗朗。
小王子银白色的头发既是血统的象征,也是他继承者身份的映照,那半长不短的头发总有几撮不老实地在耳朵后面翘起。因此,他不论走在何处,总是格外扎眼。站在门边警戒的狗朗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伊佐那社走开了很久,而且回来之后便一言不发,没有搭理任何人,显得不太不高兴。
宴席刚过半,主角就走进花园把客人都晾在大厅里,这显然不合礼数,狗朗担忧地跟着他踏出大门。
“您在这儿做什么?”
“醒酒。”伊佐那社闷闷地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双手捧着一杯果酒。
“醉了你还继续喝?”
“嗯……有点渴。”伊佐那社没好气地回答,又灌了一口饮料,“你也要来点么?挺好喝的。”
“不必,”狗朗转身,反对道,“渴了的话我去取些水来。”
“不要麻烦啦!”伊佐那社在长凳放下他的酒杯,拉住狗朗,“你在这待会儿,这边乌漆抹黑的,”我怕黑——他当然不会说出后半句,“还有别老是您、您的,就我们两个人用什么敬语。
狗朗暗想他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你不再回去了?”狗朗问,这次顺着他的意思用了普通称呼。
社木然地点点头。
“烦着呢,”他沉默良久,又缓缓开口,“居然还有人想要介绍女孩子给我认识。”
狗朗被噎了一下,但没有任何立场插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找回说话的能力:“您不去认识一下么?”
“认识什么啊?我才不要认识她们呢,你难道就没什么想——”伊佐那社倏地起身,却引来一阵头晕目眩。
“小心!”狗朗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伊佐那社揉着自己的脑袋在狗朗的帮助下站稳。他忽然凑到狗朗胸前,手仍搭在狗朗的左臂上,抬头问:“你是怎么想的?对我?”伊佐那社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察觉到的,但他认为这样想的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
用手足无措来形容现在的骑士最恰当不过,狗朗完全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他觉得社靠的太近了。和平日里偶尔亲近的时候不同,小王子温暖的鼻息近在咫尺——社因为醉酒脸颊绯红,眼里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那双大眼睛里却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骑士被这样的眼神夺走了思考的能力。
然而没耐心的小王子左右不等到狗朗有所回答,竟直接踮起脚尖吻了吻骑士的嘴唇。
“你!”狗朗忽然涨红了脸,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突然松开扶着社肩膀的手,张嘴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前一秒,他们的嘴唇相触碰,这意味着什么狗朗当然知道。
“嘿嘿。”伊佐那社露出胜利的笑容,脸颊边显出浅浅酒窝。他柔软的白发在发稍卷曲,耳尖颤抖,尾巴兴奋地微微上扬。
狗朗只能用一种更加无措的姿势防止社再次摔倒,在他的记忆里这小家伙从没像今天这样喝醉过,也从未像今天这样……这样同自己亲近。虽然平时他们走的很近,但终究谁也没有跨过那条线……
“怎么了?难道你讨厌我?”伊佐那社期期艾艾瞅着狗朗,脸上挂着一幅得到否定的答案就能哭出来的表情,“其实,你还是喜欢我的吧?”小王子舔了舔嘴唇。
“您喝的太多了。”狗朗看了一眼不远处走动的人群,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节。
“是嘛,我没有。”社从狗朗身上滑下来,对自己刚才的发言内容丝毫没有察觉,忽然又语无伦次地说,“还有没有喝的东西了?”
狗朗招来餐侍,拿了一杯果汁给他,预想到自己明早要照顾一个因宿醉而头痛脑涨的王子,但社一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狗朗就拿他没辙。
狗朗暗忖,这眼神根本就是犯规,他无数次输在这样的注视之下,而狗朗十分明白伊佐那社近乎邀请的行为并非他本意。起码从理智角度而言,就算社内心真的如此所想,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表白。
伊佐那社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得他的骑士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身体使不上劲的时候,感官反倒会越发灵敏。他不由自主地凑进狗朗,但对方不算热忱的反应令他失望。
“嗯……你……闻起来有奶油味。”社这么说。
狗朗没答话,心想大约是在甜点旁边站太久了。社却自言自语,“而且看起来有点高兴。”还在他怀里蹭了蹭。
狗朗被社的敏锐惊到,掩饰着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确,有那么一点高兴的,可还有担忧。
“殿下,”狗朗建议,“要不要扶你进去睡一会儿?”
伊佐那社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之后就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狗朗轻轻摇动他的肩膀发现,小王子已经瞌睡得几乎睁不开眼了。
此时此刻,王国的黑夜已经把所有东西染成同种颜色。
骑士想了想那个早就存在心里的答案,犹豫又遗憾。他还不能告诉他,起码不是现在。他还没有自信能瞒过所有人,否则他的自私会害他失去一切。那些虎视眈眈的人,那些暗地里狡猾的眼睛,会抓住社所有微不足道的弱点,然后击垮他,夺走他的储位、他的国家,他所拥有的和仅剩的全部。
而狗朗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