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雨亭】小说·平地风雷

王潇正在揉纸，用的力气很大，好像有说不出的仇恨，这纸是从数学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他揉纸倒也不是因为这纸是从数学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而是因为这纸偏硬，其实也不是因为这纸硬他就要揉它，而是他的屁股受不了硬纸，其实也不是他的屁股受不了硬纸，而是这纸不揉一揉，用起来容易穿个眼。在他看来，作业本上的纸一旦写了字，除了擦屁股简直百无用处，而说起擦屁股，上坟用的草纸要软和得多，只可惜手边没有，而且那纸用完后屁股上黄糊糊的一层屑。要是把两种纸掺合起来用，把作业纸揉一揉垫在上面，效果就好太多了。这个秘密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就连跟他一起上学放牛的老俞家的儿子俞岩都没听他说过。他有时很佩服自己藏得住事，而藏得住事的人才能成大事。

俞岩的名字是他爹给起的，他爹叫俞岱岩，其实也不是俞岱岩给起的，而是俞岱岩的爹给起的。俞岱岩的爹以前在乡里的私塾上过几天学，因而识得几个字，可惜被拉了壮丁。俞岱岩他娘把俞岱岩拉扯大，俞岱岩又把俞岩拉扯大。许是知道儿子不上学孙子可能就叫了俞山或者俞石，于是就把俞岩送进了村里的小学。
俞岩家里穷，买不起练习本，所以把练习本上的铅笔字擦了又当新本子使，如是者再三，本子已经薄如蝉翼，茅房里用起来顺滑无比。这个秘密俞岩也没有跟王潇说过，他不说不是因为王潇不告诉他草纸的秘密，而是他害怕王潇找他要用过的练习本；也不是怕王潇找他要用过的练习本，而是他得找他爹要钱买新本，他爹也不是不给钱，但给钱时往往要揍他一顿，而挨揍的时候王潇不仅不过来帮衬，反而要在墙头上叫好。两人关系本不该好，但是村里小学学生本来就不多，而王潇和俞岩住得又近，所以王潇只好跟俞岩一起去上学，俞岩也只好跟王潇一起去上学。不明底细的人看到，皆以为两人是好朋友。

老严是个从镇政府退下来的会计，再往前给大队算过工分，再往前给地主老财当过账房。老严不仅算盘打得好，肚子里也有点墨水。他给女儿起名叫俊文，那时不像现在，大都是男娃名字带俊，俊这个字在《说文》里是“材千人也”，意思是才干胜过一千个人就称为俊。老严可不知道，他只知道俊俏是夸小媳妇好看。老严不知道，村里人当然更不知道。俊文的文，则是希望她能有自己这么有文化。

老严不仅肚子里有点墨水，算盘也打得好。他嫁女儿，指定要大房三间，白面六袋，黄牛一头。村里的光棍不少，可是个个穷的尿了血，有谁娶得起？所以俊文长到十四岁，一个来说媒的都没有。好酒不怕巷子深，时间长了，外乡的人也都知道了桑家村，知道了桑家村有个老严，知道桑家村的老严有个闺女叫俊文。传来传去，俊文没出嫁变成了俊文嫁不出去，并且越传越神，越传越奇，有人说俊文虽然长得白，然而脸上却有很多毛，活像张狗脸，老严听到了气得直吐沫子，直摇头，直翻白眼。

俊文长没长一张狗脸，王潇是知道的。他晚上偷看过俊文洗澡。老严家紧挨着灶屋的厢房顶上有一片瓦漏了个缺，这事老严不知道，俊文不知道，俊文他娘也不知道，可是王潇知道，俞岩也知道。王潇知道后，并没跟俞岩说过，俞岩知道了也不告诉王潇。直到有一次王潇和俞岩在老严家的后墙会了面，两人才知道原来对方早就知道了。

瓦上的缺口只有指头大一点，只容得下一只眼睛，一个人看，另一个就得在旁边候着。俊文洗澡时，步骤是固定的，先解头绳，把头发散下来，然后拧开上衣的扣子，露出白色的贴身衣裳，贴身衣裳脱下来，上身的肉就露出来大半。只是她洗澡用的腰盆每次都放在灯下，屋子正中的位置，而人的下半身被椽子挡住。王潇和俞岩都想把瓦片的缺口拉大一点，可是又不敢，缺口正好被上面的瓦搪起来，可再拉大点，雨天时水就进去了，老严就会来修瓦，本地管修瓦不叫修瓦，叫捡漏子。老严捡完漏子，不出三天，王潇和俞岩就会憋得连屎都拉不出来。两人商量好，每人看十秒，超过了的就要被对方使劲捏一下脸——这时不能打耳光，打耳光力气小了不解恨，力气大了声音容易被俊文听见，俊文可能一开始觉得是猫在房顶蹦跶，可是次数多了她就会告诉老严，老严一旦知道就看不成了，不出三天，王潇和俞岩就会憋得连屎都拉不出来。可是俊文洗澡实在好看，每次她洗完，王潇和俞岩结伴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都红光满面的。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他们憋得连屎都拉不出来。

看了的吱个声，好没动力，今天先发这么多。

王潇的屎并没有就此拉完。桑家村缺水，缺的厉害。加上地不是好地，种不是良种，庄稼常年歉收。想要买种，得走三十五里路去镇上，然后赶镇上的马车进城，又是四十里路，城里有个种子批发公司，卖种子的售货员的脸总是肿的。这些暂且不提。往年都是俞岩他爹去买种，王潇他爹托俞岩他爹代买。可今年不同。去年秋收王潇他爹在俞岩家帮了一天工，中午吃饭时多吃了一碗，恰好这时俞岩家的狗围过来讨吃，俞岩他爹骂了狗一句“吃得多，涨死你”。王潇他爹认为俞岩他爹是在骂他，于是又多添了一碗，吃完了撂下碗就走了，从此王潇他爹再不去俞岩家做客。自然种子也不好托俞岩他爹买，所以用的是前一年留的劣种，所以种不出好庄稼，所以收成就不好，今年王潇家总吃杂合面，原因就在这里。

杂合面管饱，但不经饿；经不经饿倒也不说，关键是吃饭时要多喝水，饭后容易放屁；放不放屁倒也不说，关键是容易拉不出屎。王潇是晌午进的茅房，现在都过了个把钟头，还蹲在那里，蹲久了腿就发麻，站起来久了腿又发软，茅房蚊子又多，不一会王潇的腿脚、后背就叮出一连串疙瘩。一想到自己在这受罪，居然跟俞岩他家养了条狗有关，王潇又狠狠地揉了两把手纸。

第二章
村南口的人家最少，只有两户。一户姓黎，一户姓宫，两家人从不来往。听说康熙年间，两家关系还相当不错。当时宫家的当家是个贩枣的，一年倒有八个月在来回山东的路上。村里植被广盖，豺狼虎豹不老少，于是宫家的当家把亲眷托付给黎家的当家。后来宫家的当家每次回家，媳妇都抱出个大胖小子给他瞧，这一瞧二瞧的，宫家的当家也就不再贩枣了，并且也不再跟黎家的来往，至于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两家的来往一断，就断了两百多年。可是两家又是门挨门，百年来房子修了又塌，塌了又修，可是谁也没有把墙角挪一挪，后退一寸，怕被对方看做是服软。王潇他家跟俞岩他家虽然不来往，可毕竟没有撕破脸皮，平日见了，也不咸不淡招呼两声；宫家和黎家则是完全断了交情，平日里两家的媳妇出来倒水，都不肯倒到交界的地方，生怕水溅过去肥了对方的地。

宫家现在的当家老宫，膝下只有一子，倒也不是他不想多生养几个，关键是交不起超生罚款，倒也不是交不起超生罚款，家里就几堵墙，一个灶，五个碗，连个牲口都没有，上头来人了也不怕，关键是县里计生办的人知道他交不起罚款，故而早早地给他婆姨上了环。也不单是老宫的婆姨上了环，村里的妇人个个都上了环。

老宫喜欢听评书，没娶亲前，在县城当过几年泥瓦匠，闲时老去茶楼酒肆蹭书听，尤其喜欢听《西游记》。说书的讲到唐僧给三个徒弟起名叫悟空、悟能、悟净，个个带个悟字，老宫心想唐僧是大文化人，给儿子起名用这个字准没错。所以后来就给家里的独苗起名叫宫悟。
宫悟比王潇和俞岩都大，却在一处上学。每天自然免不了要碰见王潇和俞岩。宫悟他爹在田间地头看见王潇他爹或者俞岩他爹，只是点点头，并无言语。宫悟有学有样，看见王潇或者俞岩，也只是点点头，并无言语。王潇和俞岩背地都骂宫悟不是东西。

村里的牲口多，每当到了该劁猪的时节，妇人就要跟当家的言语一声，该请老姚来了。老姚是附近几个村唯一的兽医，其实也不是兽医，只是个劁猪匠，一年到头，就指着十里八乡走街串巷给小公猪割子肠子咂摸点进项。有一次县里畜牧局派来几个技术员，住在老姚家中，老姚跟着服侍他们吃住，临走时技术员留下本《生猪养殖技术》。老姚便自称受过县里技术骨干的培训，买来些针具药水，当起了兽医。村里的牛不吃草了，猪难产了，鸭子摇头了，都找他。治好了收点钱，治不好主人家认晦气。唯独母猪不下奶，老姚治不好。母猪无奶，小猪饿的嗷嗷叫，至多两天就要夭折，就是小米粥掺白糖都救不活，每到这时，老姚就会跟当家的商量：“去把小黎喊来吧。”

黎家的当家不是老黎，而是小黎，小黎比宫悟、王潇和俞岩都要大，不曾上过学。小黎面皮白净，显不出一丁点老气，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只有二十多。小黎以前在山西大同下过井捡过煤核，去湖南湘潭贩过烟丝，这几年回村开了家经销店，卖些蜡烛火柴灯泡电池肥皂之类的百货。
按理说，小黎高低是个买卖人，如何会治母猪不下奶？可他偏偏有办法，只是他有个怪脾气，施治时不让人看，据他说有些禁忌，偷窥不得，不然母猪也跟着要遭殃，因此也无人敢围拢。过不多时，小黎从猪圈出来，擦一擦嘴，接过主人包的一点钱，数也不数，道声“相扰”，施施然去了。再去看时，母猪果然下了奶。众人都道：“真神！真神！”
小黎不单治母猪，还兼治母羊母牛，只是村里村外母猪格外多些，所以来请他瞧病的，十有八九是给母猪施治。这并不算门手艺，村里人也就不因此格外高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