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禅作者： 曹安洁
1.
少爷牵着马，走啊走啊走。
“少爷，咱这是要去哪儿啊？”马上的姑娘花容倦怠。马背再宽，也受不了颠簸一夜。昨晚盘好的发髻现在下垂的厉害，像只老妪的乳房。
少爷不说话，眨眼间已经出了长安城。
“少爷，咱这是去满花园儿不？”姑娘四处张望着。这已经快到正午了，姑娘再不食人间烟火也该饿了。她想起来城外有一处满花园儿，有歌有舞有酒还有好多风流的少爷，可能是去那儿。
“少爷，咱家饿了。”少爷说过，一听自己叫“咱家”就浑身骨头酥，酥得像是观世音菩萨前供着的几块儿小甜饼。她扭了扭屁股，挺起腰，胸口透出白花花的肉来，“咱家想去满花园儿……”
少爷还是没说话。
她一下子泄了气，闭上嘴，开始一根一根揪马脖子上短硬的鬃毛。
“你别揪铁蛋儿。”少爷连头都不回一下，姑娘看不见少爷脸上的神色。
“……”姑娘撇撇嘴，白眼儿一翻，“你不说你要带咱家去哪儿，咱家就揪死铁蛋儿。”
少爷哼了一声，拍拍马嘴：“铁蛋儿她要是再揪你你就给她甩下去。”
铁蛋儿兴奋地直喷鼻子，绕开缰绳甩着一张狭长的马脸就要往少爷怀里钻。
“滚一边儿去畜生。”少爷又开始嫌弃铁蛋儿。
说实话，如果少爷不是锦月馆的顶顶阔绰的老客人，不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之辈，不是长公主家的嫡次子……小蝴蝶是绝对不会跟他走的。谁会愿意在一个淅沥沥下雨的初秋之夜从灯火通明的锦月馆里出来呢？锦月馆暖和，舒服，身边都是熟悉的姐妹，外面凉飕飕黑通通的，小蝴蝶宁肯陪叫花子睡觉也不愿意出去。但谁叫少爷是少爷呢？谁叫少爷连马都没拴，二话不说冲进锦月馆拉起她就跑，老鸨都不敢管呢。
一直到天光乍亮，一直到现在，小蝴蝶都想着自己可能就要从良做个妾了，今天估计就是去和少爷私结同心，生个大胖小子安享晚年之类的。小蝴蝶索性不再问了，闭上眼睛跟着铁蛋儿晃悠，心里美滋滋的。
“师傅问一下，西域怎么走。”
小蝴蝶身子一软，几欲从马上栽下来。
2.
走到黄昏，少爷才打算在一家小旅馆儿歇下。
不是满花园儿，不是锦月馆之类的奢华享乐的地方，连官营的满堂酒家都不是，就是一家小旅店。总共两间茅屋，一间大堂，一间隔成十间窄得像棺材的小屋子。
大堂里坐着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摇着一把蒲扇。他异常认真地嚼着嘴里的草根儿，门口的铁蛋儿看着他光秃秃的牙床间翻飞的一截玉白的甜草根，双眼发直。
少爷站在他前面半天，害羞地咳了几声。老头子不知从哪里把神儿收了回来，声音颤巍巍地：“您是住住住店呐？”
“嗯。”少爷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把碎银。
老头子咧开嘴笑了：“您是打算住三年？”
少爷皱皱眉：“对不起对不起，拿多了，一晚上，一间。”
小蝴蝶刚从后面那间茅屋看了房间回来，一听一间房间，脸马上就红了。一间紧紧窄的房间，那可不是得摞着睡。
“马厩在哪儿？”说话间少爷已经迈出腿去牵马了，老头子努努嘴，就紧挨着茅厕。
半夜，小蝴蝶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左等右等少爷就是不来，直到隔板被旁边儿的小爷敲得咣叽咣叽响，小蝴蝶再也躺不住了。
果不其然，少爷蜷在铁蛋儿的身下。
看见白天揪自己秀发的小婊子来了，铁蛋儿机警地瞪圆一双杏仁儿眼。小蝴蝶被盯得不寒而栗，皱起鼻子：“再看，没见过老娘……啊，咱家来找少爷了……”
说话间少爷已经醒了，怅然若失般揉着眼睛：“小蝴蝶？”
“咱家来看看少爷。”
“哦……”
“少爷要带咱家去哪儿呀，不跟咱家说，咱家这心里慌慌的……”说着就用一双玉手捧起少爷的手往自己的胸口的白肉团儿上搁。
少爷不耐烦地甩甩手：“别闹，我要出家。”
“少爷……？”小蝴蝶的嘴唇水晶嘟嘟的，藏着一戳就能甜的笑意。
“睡吧睡吧，我要出家当和尚。”
“少爷别说笑了……”
“我认真的。”
铁蛋儿也侧过脸来，满怀同情地点了点头，它嘴上挂着的一串口水在幽暗的油灯下忽明忽暗地像微风起时的水晶珠串。小蝴蝶的笑意一泄而光。
“大少爷，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去京郊的红螺寺，非得去西域。”
小蝴蝶的眼光也忽明忽暗的。她坐在蓬蓬的干草堆上，直勾勾地望着昏昏欲睡的少爷。少爷摆摆手：“红螺寺不让修欢喜禅。”
“什么是欢喜禅。”
“就是可以操姑娘的禅。”
小蝴蝶捂着脸拔腿就跑，铁蛋儿轻轻一伸脖子，就衔住了小蝴蝶的花褙子。
3.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去西域，还要过了蜀再往上走，难于上青天之后，还得上青天。
一开始少爷走的是大道，人不多，往往只有策马狂奔的信使从身后哒哒哒地跑过来，再哒哒哒地跑远，留下一道似烟非烟的尘迹。
少爷也想跑马，但是小蝴蝶受不了。铁蛋儿一颠起来，小蝴蝶就嗯嗯啊啊地叫着，旁人听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小蝴蝶羞着脸问过少爷，修欢喜禅是不是就相当于娶了自己。
少爷看着脸蛋红扑扑的小蝴蝶愣是没敢回答。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那天晚上很有浪迹天涯的心情，但是他不想一个人浪迹天涯。他得拐个姑娘走。少爷被小蝴蝶真挚热烈地眼神看了好久，最后嗫嚅几声，伸手一指：“看，大雁！”
小蝴蝶抬头看了好久，透蓝天空上一缕白云正要散开。她盯着看入了神。少爷长嘘一口气。他知道等她神游回来之后，也就忘了这事儿了。
有时候小蝴蝶会提出来自己想牵牵马，少爷就坐在马背上。然而往往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小蝴蝶和铁蛋儿大眼儿瞪小眼儿，一个掳袖管儿一个喷鼻子最后就要打起架来，要么就是呼啸而过的信使留下一句在风中已经变音儿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看这个婆娘不如的小白脸儿……”
每每这时，少爷就会一拍铁蛋儿屁股窜出去好远，过了很久以后才从远方回来，遍体鳞伤，黑着一张脸：“小蝴蝶，你坐。”
“你又跟别人打架啦？”小蝴蝶嗤嗤地笑着，一路风尘星月，她早就忘了老鸨交的什么笑不露齿露胸脯的了。
“闭嘴，都怪你。”
后来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从窄窄的马道到盘山的小路，快要进吐蕃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嶙峋怪石犬牙差互的野路了。
“我冷。”
“我也冷。”
“你走着路，我坐着，我更冷。”
“铁蛋儿身上暖和，我才冷。”
铁蛋儿歪着头向少爷致意诚挚的慰问。日头还在山头上暖融融地亮着，山的阴面已经冷到可以呵出白雾了。铁蛋儿的鼻头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咱啥时候到吐蕃？”
“快了吧……”
“上个月我问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路。”
“……不知道。”
“人家月信要来了哇月信布已经用光了哇再不去买……”小蝴蝶又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你看，山是紫色的。”
“我要去买布条！！！！！”
“你看，大雁！”
”我要去买布条！！！！！！！！“
“你看……”
“啊我怎么命这么苦啊你绑架我干啥呀啊啊啊阿我不去吐蕃了来人啊——”
声音惊飞对面山崖下的一群鸟，他们呼啦啦地飞过不知何时升起的一轮静悄悄的黄金满月。
4.
终于走到了吐蕃，小蝴蝶却病了。
山洞里特别干，小蝴蝶咳一声，就哗啦啦地掉渣，掉在少爷光溜溜地青色头顶上，让少爷老是痒痒得直抖。
“少爷啊，头发你不留啦？”
“不留啦，不留啦。蓄发的不许见大师。”
“什么大师呀。”
“密宗的大师，不知道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什么密宗不密宗的……我想吃米。”
“这里米煮不熟，有青稞饭吃不吃？”
“不吃。”
请了赤脚大夫来看，用那个神叨叨的藏医的说法，小蝴蝶是高山中毒，用扫罗马布尔煮水喝就可以。说着藏医就从一只布口袋里掏出一把黑糊糊卷曲着的干叶子放在少爷手里，少爷眼见着一只黑色的小虫从那堆干巴巴的玩意儿里爬出来，一振翅，飞走了。
然而再反胃也没办法了，小蝴蝶已经病得发昏，每晚每晚在睡梦中都喊着胡话。
“少爷娶我！”
“我要嫁给少爷！”
“……米饭！”
“少爷跟米饭跑了啊！”
少爷守在火炉边，听着滚水噗噗噗地冒泡，黑黝黝的叶子蜷起又舒展。暗红的火光散着暖意，小蝴蝶青紫色的嘴唇上就好像多了一层血色一样。少爷把滚烫的茶放在小蝴蝶右嘴角，小蝴蝶就把头别到左边儿去。又靠到左嘴角，小蝴蝶就把头别到右边儿去，头沉沉地就要往下掉。
“明天我得去见大师，照顾不了你，你爱喝不喝。”
然后他就转过头去，翻着刚买的几卷街上卖的手抄经书。
少爷在家里就没读过什么书，此刻看着这歪歪扭扭地汉字对应着鬼画符似的藏文更是昏昏欲睡。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愣是没觉得这两遍有什么区别。啥是般若波罗蜜多？啥是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现在突然特别想回京城去狠狠地揍一顿家门口那个叫花子，叫花子声情并茂地给他讲了一遍吐蕃多么有趣经书多么圣洁去一趟就能如何如何净化心灵。其实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想想，根本自己就是被那叫花子最后对欢喜禅的描述蛊惑了。妈的，这也来不得自己，那体位，那境界，那感受……
少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回头一看，小蝴蝶还是闭着眼，眼睫毛轻轻抖动着。茶杯已经空了。
5.
少爷拜访了几乎所有隐居的不隐居的密宗大师，没有一个人愿意收他。他们说他心里有淫邪，不正气，太世俗……
他骑着铁蛋儿，把马鞭在空气中甩得劈啪作响。路人纷纷侧目，这个红僧衣光脑袋的少年，脸上是一种飞光彩夺目的失落。
骗子，都是骗子。妈的，老子这么有钱，老子的老子这么有权，咋就被你们这些人给拒了呢，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少爷不服。
他在山洞里给小蝴蝶给学那些禅师奇特的样子。这个长得像牛，那个长的像狗，还有一个长得像铁蛋儿的大表哥。念经的样子也奇怪，声音咿咿呀呀地像唱戏的，还老破音儿，“啊”的一声。
少爷捏着嗓子学，小蝴蝶笑得全身上下都抖。
“要不你给我念经吧，咱别拜师了。”
“你想听啥？”
“啥都行。”
少爷从背囊里拿出一本，封皮儿上的藏文他不认识，他就随便嘟囔着嘴发几个音，小蝴蝶又笑得花枝乱颤。
在那个漫长的冬季里，少爷给小蝴蝶念经，小蝴蝶给少爷煮茶。那个一周来探望一次的藏医曾用蹩脚的汉话打趣道：“你打算啥时候和蝴蝶姑娘一起修欢喜禅呀。”
少爷眉头一拧眼睛一瞪：“我要玩儿霸王硬上弓的，现在她太弱，没劲。”
藏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妈的！”
“我给你开点儿……”
“滚！信不信我上了你！”
藏医讪讪地走远了。
少爷气鼓鼓地站在门口，脖颈上滴了一滴水。他刚想回头指责铁蛋儿又乱流口水，却发现是堆在洞口上的雪化了。
远处灰色的天空裂开了一角蔚蓝。吉曲的水在不远处的脚下奔涌着，像是从雪山上狂奔下来的夏尔巴战士。一切都变得水淋淋的了。拉萨的春天来了。
小蝴蝶舒展开身体，站在少爷的身边，瞳孔里面映着远处的一峰雪山。雪山嵌在云隙间，却被清风吹动的四处飘浮。隐隐沉沉的乐鼓声从远处的布达拉宫里传来，风中有一丝喜庆的火药味。
小蝴蝶拽拽少爷的衣角：“少爷，带我去爬山吧，春天来了。”
6.
小蝴蝶死的那天，少爷哭成了泪人儿。
藏医束手无措地站在轻飘飘的小蝴蝶身边，看着少爷跪在一边捶打着山洞壁，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佛法虚妄。
那个木讷的藏族汉子不知道如何安慰少爷，就跑出去请了几个大喇嘛给小蝴蝶诵经。可是少爷当时红通着眼睛骑在马背上，把马鞭甩得劈啪作响，他说谁赶上前一步，谁就死在这里。
谁也不敢上前了，可是谁又不敢离开。藏医也红通着眼睛站在身后，他说谁走就再也不给谁看病，小蝴蝶和那个疯疯癫癫的少爷是自己的朋友。
他们听见阴森的山洞里传来了磕磕绊绊的念经声。
少爷还给小蝴蝶念经，小蝴蝶却没有办法给少爷煮茶了。
小蝴蝶身子弱啊，身子弱还要爬高山，看星星，要听羊湖的潺潺流水声，要让自己的手沾一沾高原的水。
小蝴蝶爬山回来就开始烧，烧得天昏地暗，烧得满嘴胡话。
她问少爷你娶不娶我啊什么时候修欢喜禅啊……
少爷不敢回答，佛法无边。
小蝴蝶又开始上吐下泻。自己好面子，就扶着铁蛋儿走到吉曲边儿，吉曲的水凉凉的，流的很快，能把一切都带走。可是回去的时候，只能是铁蛋儿驮着小蝴蝶，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
小蝴蝶最后真的轻得像一只小蝴蝶，少爷觉得山坡上的格桑花都能撑起她的身体。他每天都给小蝴蝶采一把格桑花，编在小蝴蝶披散的头发里。他笨手笨脚地编一根粗歪的辫子，却只告诉小蝴蝶那是一条多么美丽多么绚烂的麻花辫。藏医在一旁又想笑又想哭，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面子的姑娘，无论是小蝴蝶头皮被揪的青白，还是发烧发得身上的关节痛时，她咬着嘴唇就是不肯吭一声。
“少爷，啥时候修欢喜禅呀。”最后一日，小蝴蝶的眼睛亮得可怕。她坐在山洞门口，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少爷守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小蝴蝶，或者在看小蝴蝶眼睛里面那座亮晶晶的山峰。
“铁蛋儿你过来。”她像是要托遗嘱般招手让铁蛋儿过来，铁蛋儿鸣哼了一声，跪了前蹄把头驯顺地贴在她骨节嶙峋的手旁。结果小蝴蝶一使劲儿揪下一把马鬃，自己一个人嘻嘻嘻地笑个不停。
“少爷你也过来。”小蝴蝶笑吟吟地望着少爷，铁蛋儿在一旁痛的只流眼泪，摆着马头甩着马嚼子示意少爷危险。少爷怯怯地凑过去，小蝴蝶招招手说再近点儿。
少爷蹭了蹭，小蝴蝶说再近点儿。
再近点儿。
再近点儿。
少爷，我知道你不想娶我。
少爷赶快摇摇头，眼中满是惊恐，小蝴蝶笑得呀，笑得比春天还好看，牙齿白白的，嘴唇也白白的，脸蛋却红艳艳的。
可是少爷，咱们这一路，也算修过欢喜禅了吧。
……至少我很欢喜呀。
7.
后来他牵着一匹白马，穿着红僧衣，拿着一把格桑花，一步一个脚印地绕过天堑，步伐坚定得就像当年从京城走到吐蕃。他走到了不知名的海边儿，踏一只小舟，被浪卷走了。
有人说他消失了，死在了海上。
有人说他成功了，去异国他乡弘扬佛法了。
可是更多的人说他是修得了般若波罗蜜多，究竟涅盘，去了极乐的西方。
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须发渐长忘了理，不自觉地还了俗。
还有什么禅宗不禅宗的，还有什么佛法不佛法的呢。
海面很宽很平，他静静地看着。
渡我的菩萨都死啦。
1.
少爷牵着马，走啊走啊走。
“少爷，咱这是要去哪儿啊？”马上的姑娘花容倦怠。马背再宽，也受不了颠簸一夜。昨晚盘好的发髻现在下垂的厉害，像只老妪的乳房。
少爷不说话，眨眼间已经出了长安城。
“少爷，咱这是去满花园儿不？”姑娘四处张望着。这已经快到正午了，姑娘再不食人间烟火也该饿了。她想起来城外有一处满花园儿，有歌有舞有酒还有好多风流的少爷，可能是去那儿。
“少爷，咱家饿了。”少爷说过，一听自己叫“咱家”就浑身骨头酥，酥得像是观世音菩萨前供着的几块儿小甜饼。她扭了扭屁股，挺起腰，胸口透出白花花的肉来，“咱家想去满花园儿……”
少爷还是没说话。
她一下子泄了气，闭上嘴，开始一根一根揪马脖子上短硬的鬃毛。
“你别揪铁蛋儿。”少爷连头都不回一下，姑娘看不见少爷脸上的神色。
“……”姑娘撇撇嘴，白眼儿一翻，“你不说你要带咱家去哪儿，咱家就揪死铁蛋儿。”
少爷哼了一声，拍拍马嘴：“铁蛋儿她要是再揪你你就给她甩下去。”
铁蛋儿兴奋地直喷鼻子，绕开缰绳甩着一张狭长的马脸就要往少爷怀里钻。
“滚一边儿去畜生。”少爷又开始嫌弃铁蛋儿。
说实话，如果少爷不是锦月馆的顶顶阔绰的老客人，不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之辈，不是长公主家的嫡次子……小蝴蝶是绝对不会跟他走的。谁会愿意在一个淅沥沥下雨的初秋之夜从灯火通明的锦月馆里出来呢？锦月馆暖和，舒服，身边都是熟悉的姐妹，外面凉飕飕黑通通的，小蝴蝶宁肯陪叫花子睡觉也不愿意出去。但谁叫少爷是少爷呢？谁叫少爷连马都没拴，二话不说冲进锦月馆拉起她就跑，老鸨都不敢管呢。
一直到天光乍亮，一直到现在，小蝴蝶都想着自己可能就要从良做个妾了，今天估计就是去和少爷私结同心，生个大胖小子安享晚年之类的。小蝴蝶索性不再问了，闭上眼睛跟着铁蛋儿晃悠，心里美滋滋的。
“师傅问一下，西域怎么走。”
小蝴蝶身子一软，几欲从马上栽下来。
2.
走到黄昏，少爷才打算在一家小旅馆儿歇下。
不是满花园儿，不是锦月馆之类的奢华享乐的地方，连官营的满堂酒家都不是，就是一家小旅店。总共两间茅屋，一间大堂，一间隔成十间窄得像棺材的小屋子。
大堂里坐着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摇着一把蒲扇。他异常认真地嚼着嘴里的草根儿，门口的铁蛋儿看着他光秃秃的牙床间翻飞的一截玉白的甜草根，双眼发直。
少爷站在他前面半天，害羞地咳了几声。老头子不知从哪里把神儿收了回来，声音颤巍巍地：“您是住住住店呐？”
“嗯。”少爷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把碎银。
老头子咧开嘴笑了：“您是打算住三年？”
少爷皱皱眉：“对不起对不起，拿多了，一晚上，一间。”
小蝴蝶刚从后面那间茅屋看了房间回来，一听一间房间，脸马上就红了。一间紧紧窄的房间，那可不是得摞着睡。
“马厩在哪儿？”说话间少爷已经迈出腿去牵马了，老头子努努嘴，就紧挨着茅厕。
半夜，小蝴蝶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左等右等少爷就是不来，直到隔板被旁边儿的小爷敲得咣叽咣叽响，小蝴蝶再也躺不住了。
果不其然，少爷蜷在铁蛋儿的身下。
看见白天揪自己秀发的小婊子来了，铁蛋儿机警地瞪圆一双杏仁儿眼。小蝴蝶被盯得不寒而栗，皱起鼻子：“再看，没见过老娘……啊，咱家来找少爷了……”
说话间少爷已经醒了，怅然若失般揉着眼睛：“小蝴蝶？”
“咱家来看看少爷。”
“哦……”
“少爷要带咱家去哪儿呀，不跟咱家说，咱家这心里慌慌的……”说着就用一双玉手捧起少爷的手往自己的胸口的白肉团儿上搁。
少爷不耐烦地甩甩手：“别闹，我要出家。”
“少爷……？”小蝴蝶的嘴唇水晶嘟嘟的，藏着一戳就能甜的笑意。
“睡吧睡吧，我要出家当和尚。”
“少爷别说笑了……”
“我认真的。”
铁蛋儿也侧过脸来，满怀同情地点了点头，它嘴上挂着的一串口水在幽暗的油灯下忽明忽暗地像微风起时的水晶珠串。小蝴蝶的笑意一泄而光。
“大少爷，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去京郊的红螺寺，非得去西域。”
小蝴蝶的眼光也忽明忽暗的。她坐在蓬蓬的干草堆上，直勾勾地望着昏昏欲睡的少爷。少爷摆摆手：“红螺寺不让修欢喜禅。”
“什么是欢喜禅。”
“就是可以操姑娘的禅。”
小蝴蝶捂着脸拔腿就跑，铁蛋儿轻轻一伸脖子，就衔住了小蝴蝶的花褙子。
3.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去西域，还要过了蜀再往上走，难于上青天之后，还得上青天。
一开始少爷走的是大道，人不多，往往只有策马狂奔的信使从身后哒哒哒地跑过来，再哒哒哒地跑远，留下一道似烟非烟的尘迹。
少爷也想跑马，但是小蝴蝶受不了。铁蛋儿一颠起来，小蝴蝶就嗯嗯啊啊地叫着，旁人听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小蝴蝶羞着脸问过少爷，修欢喜禅是不是就相当于娶了自己。
少爷看着脸蛋红扑扑的小蝴蝶愣是没敢回答。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那天晚上很有浪迹天涯的心情，但是他不想一个人浪迹天涯。他得拐个姑娘走。少爷被小蝴蝶真挚热烈地眼神看了好久，最后嗫嚅几声，伸手一指：“看，大雁！”
小蝴蝶抬头看了好久，透蓝天空上一缕白云正要散开。她盯着看入了神。少爷长嘘一口气。他知道等她神游回来之后，也就忘了这事儿了。
有时候小蝴蝶会提出来自己想牵牵马，少爷就坐在马背上。然而往往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小蝴蝶和铁蛋儿大眼儿瞪小眼儿，一个掳袖管儿一个喷鼻子最后就要打起架来，要么就是呼啸而过的信使留下一句在风中已经变音儿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看这个婆娘不如的小白脸儿……”
每每这时，少爷就会一拍铁蛋儿屁股窜出去好远，过了很久以后才从远方回来，遍体鳞伤，黑着一张脸：“小蝴蝶，你坐。”
“你又跟别人打架啦？”小蝴蝶嗤嗤地笑着，一路风尘星月，她早就忘了老鸨交的什么笑不露齿露胸脯的了。
“闭嘴，都怪你。”
后来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从窄窄的马道到盘山的小路，快要进吐蕃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嶙峋怪石犬牙差互的野路了。
“我冷。”
“我也冷。”
“你走着路，我坐着，我更冷。”
“铁蛋儿身上暖和，我才冷。”
铁蛋儿歪着头向少爷致意诚挚的慰问。日头还在山头上暖融融地亮着，山的阴面已经冷到可以呵出白雾了。铁蛋儿的鼻头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咱啥时候到吐蕃？”
“快了吧……”
“上个月我问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路。”
“……不知道。”
“人家月信要来了哇月信布已经用光了哇再不去买……”小蝴蝶又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你看，山是紫色的。”
“我要去买布条！！！！！”
“你看，大雁！”
”我要去买布条！！！！！！！！“
“你看……”
“啊我怎么命这么苦啊你绑架我干啥呀啊啊啊阿我不去吐蕃了来人啊——”
声音惊飞对面山崖下的一群鸟，他们呼啦啦地飞过不知何时升起的一轮静悄悄的黄金满月。
4.
终于走到了吐蕃，小蝴蝶却病了。
山洞里特别干，小蝴蝶咳一声，就哗啦啦地掉渣，掉在少爷光溜溜地青色头顶上，让少爷老是痒痒得直抖。
“少爷啊，头发你不留啦？”
“不留啦，不留啦。蓄发的不许见大师。”
“什么大师呀。”
“密宗的大师，不知道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什么密宗不密宗的……我想吃米。”
“这里米煮不熟，有青稞饭吃不吃？”
“不吃。”
请了赤脚大夫来看，用那个神叨叨的藏医的说法，小蝴蝶是高山中毒，用扫罗马布尔煮水喝就可以。说着藏医就从一只布口袋里掏出一把黑糊糊卷曲着的干叶子放在少爷手里，少爷眼见着一只黑色的小虫从那堆干巴巴的玩意儿里爬出来，一振翅，飞走了。
然而再反胃也没办法了，小蝴蝶已经病得发昏，每晚每晚在睡梦中都喊着胡话。
“少爷娶我！”
“我要嫁给少爷！”
“……米饭！”
“少爷跟米饭跑了啊！”
少爷守在火炉边，听着滚水噗噗噗地冒泡，黑黝黝的叶子蜷起又舒展。暗红的火光散着暖意，小蝴蝶青紫色的嘴唇上就好像多了一层血色一样。少爷把滚烫的茶放在小蝴蝶右嘴角，小蝴蝶就把头别到左边儿去。又靠到左嘴角，小蝴蝶就把头别到右边儿去，头沉沉地就要往下掉。
“明天我得去见大师，照顾不了你，你爱喝不喝。”
然后他就转过头去，翻着刚买的几卷街上卖的手抄经书。
少爷在家里就没读过什么书，此刻看着这歪歪扭扭地汉字对应着鬼画符似的藏文更是昏昏欲睡。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愣是没觉得这两遍有什么区别。啥是般若波罗蜜多？啥是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现在突然特别想回京城去狠狠地揍一顿家门口那个叫花子，叫花子声情并茂地给他讲了一遍吐蕃多么有趣经书多么圣洁去一趟就能如何如何净化心灵。其实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想想，根本自己就是被那叫花子最后对欢喜禅的描述蛊惑了。妈的，这也来不得自己，那体位，那境界，那感受……
少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回头一看，小蝴蝶还是闭着眼，眼睫毛轻轻抖动着。茶杯已经空了。
5.
少爷拜访了几乎所有隐居的不隐居的密宗大师，没有一个人愿意收他。他们说他心里有淫邪，不正气，太世俗……
他骑着铁蛋儿，把马鞭在空气中甩得劈啪作响。路人纷纷侧目，这个红僧衣光脑袋的少年，脸上是一种飞光彩夺目的失落。
骗子，都是骗子。妈的，老子这么有钱，老子的老子这么有权，咋就被你们这些人给拒了呢，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少爷不服。
他在山洞里给小蝴蝶给学那些禅师奇特的样子。这个长得像牛，那个长的像狗，还有一个长得像铁蛋儿的大表哥。念经的样子也奇怪，声音咿咿呀呀地像唱戏的，还老破音儿，“啊”的一声。
少爷捏着嗓子学，小蝴蝶笑得全身上下都抖。
“要不你给我念经吧，咱别拜师了。”
“你想听啥？”
“啥都行。”
少爷从背囊里拿出一本，封皮儿上的藏文他不认识，他就随便嘟囔着嘴发几个音，小蝴蝶又笑得花枝乱颤。
在那个漫长的冬季里，少爷给小蝴蝶念经，小蝴蝶给少爷煮茶。那个一周来探望一次的藏医曾用蹩脚的汉话打趣道：“你打算啥时候和蝴蝶姑娘一起修欢喜禅呀。”
少爷眉头一拧眼睛一瞪：“我要玩儿霸王硬上弓的，现在她太弱，没劲。”
藏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妈的！”
“我给你开点儿……”
“滚！信不信我上了你！”
藏医讪讪地走远了。
少爷气鼓鼓地站在门口，脖颈上滴了一滴水。他刚想回头指责铁蛋儿又乱流口水，却发现是堆在洞口上的雪化了。
远处灰色的天空裂开了一角蔚蓝。吉曲的水在不远处的脚下奔涌着，像是从雪山上狂奔下来的夏尔巴战士。一切都变得水淋淋的了。拉萨的春天来了。
小蝴蝶舒展开身体，站在少爷的身边，瞳孔里面映着远处的一峰雪山。雪山嵌在云隙间，却被清风吹动的四处飘浮。隐隐沉沉的乐鼓声从远处的布达拉宫里传来，风中有一丝喜庆的火药味。
小蝴蝶拽拽少爷的衣角：“少爷，带我去爬山吧，春天来了。”
6.
小蝴蝶死的那天，少爷哭成了泪人儿。
藏医束手无措地站在轻飘飘的小蝴蝶身边，看着少爷跪在一边捶打着山洞壁，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佛法虚妄。
那个木讷的藏族汉子不知道如何安慰少爷，就跑出去请了几个大喇嘛给小蝴蝶诵经。可是少爷当时红通着眼睛骑在马背上，把马鞭甩得劈啪作响，他说谁赶上前一步，谁就死在这里。
谁也不敢上前了，可是谁又不敢离开。藏医也红通着眼睛站在身后，他说谁走就再也不给谁看病，小蝴蝶和那个疯疯癫癫的少爷是自己的朋友。
他们听见阴森的山洞里传来了磕磕绊绊的念经声。
少爷还给小蝴蝶念经，小蝴蝶却没有办法给少爷煮茶了。
小蝴蝶身子弱啊，身子弱还要爬高山，看星星，要听羊湖的潺潺流水声，要让自己的手沾一沾高原的水。
小蝴蝶爬山回来就开始烧，烧得天昏地暗，烧得满嘴胡话。
她问少爷你娶不娶我啊什么时候修欢喜禅啊……
少爷不敢回答，佛法无边。
小蝴蝶又开始上吐下泻。自己好面子，就扶着铁蛋儿走到吉曲边儿，吉曲的水凉凉的，流的很快，能把一切都带走。可是回去的时候，只能是铁蛋儿驮着小蝴蝶，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
小蝴蝶最后真的轻得像一只小蝴蝶，少爷觉得山坡上的格桑花都能撑起她的身体。他每天都给小蝴蝶采一把格桑花，编在小蝴蝶披散的头发里。他笨手笨脚地编一根粗歪的辫子，却只告诉小蝴蝶那是一条多么美丽多么绚烂的麻花辫。藏医在一旁又想笑又想哭，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面子的姑娘，无论是小蝴蝶头皮被揪的青白，还是发烧发得身上的关节痛时，她咬着嘴唇就是不肯吭一声。
“少爷，啥时候修欢喜禅呀。”最后一日，小蝴蝶的眼睛亮得可怕。她坐在山洞门口，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少爷守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小蝴蝶，或者在看小蝴蝶眼睛里面那座亮晶晶的山峰。
“铁蛋儿你过来。”她像是要托遗嘱般招手让铁蛋儿过来，铁蛋儿鸣哼了一声，跪了前蹄把头驯顺地贴在她骨节嶙峋的手旁。结果小蝴蝶一使劲儿揪下一把马鬃，自己一个人嘻嘻嘻地笑个不停。
“少爷你也过来。”小蝴蝶笑吟吟地望着少爷，铁蛋儿在一旁痛的只流眼泪，摆着马头甩着马嚼子示意少爷危险。少爷怯怯地凑过去，小蝴蝶招招手说再近点儿。
少爷蹭了蹭，小蝴蝶说再近点儿。
再近点儿。
再近点儿。
少爷，我知道你不想娶我。
少爷赶快摇摇头，眼中满是惊恐，小蝴蝶笑得呀，笑得比春天还好看，牙齿白白的，嘴唇也白白的，脸蛋却红艳艳的。
可是少爷，咱们这一路，也算修过欢喜禅了吧。
……至少我很欢喜呀。
7.
后来他牵着一匹白马，穿着红僧衣，拿着一把格桑花，一步一个脚印地绕过天堑，步伐坚定得就像当年从京城走到吐蕃。他走到了不知名的海边儿，踏一只小舟，被浪卷走了。
有人说他消失了，死在了海上。
有人说他成功了，去异国他乡弘扬佛法了。
可是更多的人说他是修得了般若波罗蜜多，究竟涅盘，去了极乐的西方。
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须发渐长忘了理，不自觉地还了俗。
还有什么禅宗不禅宗的，还有什么佛法不佛法的呢。
海面很宽很平，他静静地看着。
渡我的菩萨都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