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方微醺。
一坛一坛酒被他沉默喝干，空坛被随意抛在一边，渐渐积成一堆，但他的眼睛却越喝越亮，亮得赛过霜夜的寒星。
暮色四合，遥遥与未褪尽残红的天际相对的苍蓝半空升起了一弯勾月。浅夜光影似镜，提灯人缓缓地走，烛光幽幽如一星萤火，他慢慢地行。
这酒并不好。他望着那星子寥落的夜空，竟莫名觉得与那一晚极为相似，原本丝丝缕缕的酒意沉沉涌起，他忽然有些醉了。
迷离间他眼前朦胧出现一个眉眼俊秀的少年，白衣赤剑，虽稚气未脱但透着一股子韧劲与敢拼命的狠劲；眨眼间少年已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笑容温和谦让，仍难掩意气风发的锐气；再后来那青年闭目躺在简陋的草席上，衣袖血染，却依旧笑得眉眼弯弯，对他徐徐说道：“我大概也是那么想的罢，可惜没机会对他说了。”
翟虹。
他唇间含着那个名字，和着还未咽下的半碗浊酒，终是没有发出那两个字的声。
我又在想你么？为何连梦都未曾一入，你不是要亲口对我说么？
胸膛一阵剧烈地疼痛，温热粘稠的液体从内里缓缓渗出，沾染衣襟，原本便是黑布葛衫的衣着，从外看不出分毫，他恍然无觉。
今年，确实是来得迟了啊。
-
这家伙，是要半夜三更与人在树林里动手么？墨冽眉头紧锁，见树木忽然中分，露出一片宽阔的空地来，浅草稀疏树根半埋，他眼尖瞥见未清理的残枝败叶，看来是有人特意将这里清空出一块，是为了今夜的决斗吗？
不悦地扫了眼靠着树干神情悦逸的白衣剑客，墨冽只觉得这家伙非常缺乏基本的紧张感，对方显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摆出一副这么悠闲的样子，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刻，难道是做给我看的吗？！
月亮升得更高，树木的影子略略改了方向。墨冽又向林中退了几步，前方空地难以掩藏身形，今夜月色太好，得小心将自己的影子隐藏在树影之中别被那家伙发现。
我倒是很像他的隐卫了，墨冽不禁苦笑。
跟着长虹剑主至今已有十年，试图暗杀也有几次，但终究没能下得了手。
我在迟疑什么？动摇什么？
他跟着那人见证了一桩桩一件件棘手难为之事，见那人铲奸除恶拯救无辜之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匡扶道义荡清污浊之雾扬汤汤浩气长存。虽然不甘，虽然不愿，但武林群侠所称赞之名，那人并无半点难负。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我欲夺麒麟为父亲治病，何错之有？！
我……若杀了那人，是否便戴定了奸恶的帽子，将墨家的声名统统彻底抹黑？
他如何都不肯承认父亲与黑虎教该担魔之恶名，就算父亲早已死于七剑之手，他仍清清楚楚记得父亲对自己如何慈爱，如何用心良苦。
我……该如何？
他曾化装作一个毁容乞丐，在恶人预谋纵火的火场中冷眼旁观，并巧妙地与冲进来救人的七剑擦身而过，但他在起火前故意弄脏了长虹剑主的剑穗，让翟虹知道还有一人始终未被救出。他藏身最里的角落，以他的武功，这里还困不住他，他只是想知道，翟虹究竟会不会不顾性命进入火场救一个面容可怖，毫无价值的乞儿呢？
在那令人窒息的高温将视线中一切融化之前，烟尘纷扰火舌噼啪，有人向靠在倒塌房梁前的他伸出了手。
那时满身焦黑灰烟的青年咧嘴的笑容实在太过愚蠢，竟然让他记住了这么多年。
又是留书单挑解决么？约定的时刻将至，墨冽藏身槐树之后，盯着一脸悠闲的翟虹，越盯越是生气，他想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挑战长虹剑主了，是想抢了长虹剑主的头衔吗？但长虹剑就这么两人能用，除了那家伙就剩自己了，就算有人真抢赢了这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家伙，自己也决不允许长虹剑主之名落到其他人手上！
格拉一声，匣子开合一响。
太过熟悉的声音，墨冽不禁一凛，是箭阵！
来人清出这么一大块空旷地带，果然是有埋伏吗？但他并不打算出手，他看着一脸悠闲的青年拔剑出鞘，一招火云满天，顿时烈风袭面，将攒刺而来的箭矢全数击落。有几支箭头刺穿了墨冽藏身的槐树，墨冽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屏息而观。
接下来是过了十年之后回忆起来依然觉得无聊的出场，放狠话，以及决斗。
对手武功并不弱，甚至说，辅以各种机关巧术，他应该能算的上一流高手的水平。
但还是赢不了翟虹，虽然是一场苦斗。
“非大奸大恶之徒，不该死于我手。”墨冽听着翟虹一如既往的说辞，多了些一本正经的大侠气，少了些悠悠然的慵懒，他总忍不住想着如果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杀还是不杀？虽然你好像现在也没那个本事能轻松杀得了我。
然后骤变突生。
毒、猝不及防，以及立誓。
——若是你能甘愿受我一镖，那么我北陆一家，再不向中原寻仇。
——好，我答应你。

“你还醒着么？”
屋檐边有雨水滴落，不知何时外面下了雨，更不知何时停了。
“真没想到，名震江湖的长虹剑主，竟然是个话唠。”那人嘲讽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多。”翟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因“将死”二字又脸色微变的那人知翟虹见不到自己表情微微松了口气，但嘴上丝毫不肯放过：“应当是‘其言也善’，七剑中沽名钓誉之徒，看来不止青光剑主一人。”
“多多益善嘛。”翟虹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们仿佛已熟识多年，却不得见面。而此时此刻，破屋之中只有他们二人，天地再大，却无处能比得上此地安定心稳。屋外风雨再大，又有何干？
“你此刻可有想见之人？”那人站了起身，“我……可以代为传信。”
“不必。”翟虹急促地回答了一句，接着不觉低了语调，那嗓音虽然微弱却依旧清清茫茫，落入耳中一字一字如天鼓震响，“我大限已至，再相见，生离死别，徒增痛楚。”
“……”那人双手紧握成拳，桌边一盏油灯火光如豆，映在榻上青年面庞上如抹了一层枯黄残色，明明是熟稔之极的脸，却满是遥遥陌生的神气，仿佛隔着一道水波深邃的冷川相望，让他快不敢认这是他熟悉的人。
“我去端饭菜进来。”他咬了咬牙，满心满腹深藏已久的话，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莫不是这十年潜伏阴暗缄口不言，现在早已言辞不擅，连表达自己心意的能力都失去了。
但仅是这样，未必不能让我满足。
我此生半世，从未如此刻一般知足。
掐着指头算来，睡了又醒便当是过了一日，已挨过了将近三日。
“不必再浪费功力了。”翟虹吃力地说道，散魂三日，他此刻神魄皆已空茫，所有感觉都迟钝如一团混沌，连身畔的声音也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人为他输送内力的时间愈发长了，这一日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但那人始终没有放开双手。
随着时间的延长，为了方便，此刻那人已将他拥进怀里。虽然二人皆是男子，并无礼节之碍，他在心里总觉得有一丝奇异之感，这人似乎与自己非常熟悉，甚至有相似的气息，但到底是谁？他隐隐有一个答案，却不敢相信，难道这三日皆是临死的幻觉，我其实早已死了？
“哼！既然没有力气就老实闭嘴。”那人环住他腰的手臂紧了紧，随即毫无迟疑地将他整个人都揉进了怀里，“我想留你，即便是阎王，也要让路！”
“哈哈。”翟虹在他怀中闭目轻笑，“挣得三日多活已是极难。可惜看不到你的脸，在黄泉路上好歹让我多留个可以怀念的故人。”
“你早就认识我。”那人语气却有些躲避，“只是无名小卒，长虹剑主不屑得去记罢了。”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翟虹此刻再无半分力气，只能倚在他怀中咳嗽，不得那人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啊，想来这魂危魄灭之际，尚给我留了三日幻觉，亦是上苍恩赐。只是到了临终之时，我方能想到一些从未去想，从未敢想的事。将亡之时，我为何会再见到你，一别十载，却在将要重逢之时先得了三日时光。”他双目微闭，声音极轻，那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若是真与你相见，恐怕仍是剑拔弩张之势，只有在幻觉中，方能好好说一说话。好久不见了，墨冽。”
那人忽地将他推开，扶他重新躺下，话音转冷，“墨冽已死十年，你现在却还活着，别弄错了，翟虹大侠！”
“是吗。真是抱歉了，死到临头脑子也不清楚了。”翟虹已是到了最后时刻，桌边残烛光线昏暗，火焰渐熄。
“只是我到此刻方发觉，我最后想念之人，竟会是他。”一入江湖岁月催老，再也不复当年少年意气，道义二字悬于头顶，却不免见多了勾心斗角阳奉阴违之事，甚至为了大局，自己不得不退让，不得不容忍。名声他自是不屑一顾，但为了所谓小不忍乱大谋，四平八稳，八面玲珑，他觉得自己心中的剑锋已微微变钝，无可厚非，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偶尔回顾前尘，却会记起那个飞扬跋扈，恣意洒脱的少年，自己当年明明打败了他，甚至比他已多活了十年，如今，却隐隐会有些羡慕。
羡慕他那狂妄不羁的眼神，岁月沉重，自己眼底已静水流深，难见波澜。
“或者你该亲口对他说这些话，说不定他还会笑出声来。”那人慢慢说道，字字阻滞。
“我大概也是那么想的罢，可惜没机会对他说了。”翟虹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他此刻说话似乎顺畅许多，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还记得那日你问我心上人吗？心上人该如何定论，我也不知，有一说是死前想念之人，也不知真伪，只是此时此刻，我所想之人，是他……”
“……你说……什么？”如同一道霹雳在心中炸响，那人声音忽地全然哑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闭目微笑的青年，还想再说些什么，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阴风，挣扎地燃了这么久的蜡烛倏然灭了。
整间屋子顿时被黑暗笼罩了，他再也看不见那人苍白的脸庞。他什么也无法看见，什么也无法听见。他仿佛已无知无觉，过了良久，脸颊两道温热的触感蜿蜒向下，嗒地一声，没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