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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雪拥蓝关》(民国,青梅竹马,家国情,兄弟义,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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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山东1楼2016-03-01 19:50回复
    “……名字呢,小丫头子自己说是樱草。”
      白喜祥找巡警报了案。管这片儿的姜巡警跟他很熟,录了文书,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老板不愧是闻名的‘白圣人’,瞧积的这德!”
      “这不是我救的,我徒弟干的事儿。”
      “啧啧,要不怎说名师出高徒呢!哪个徒弟啊,顶老成的那个,顶精神的那个,还是顶淘气的那个?”
      白喜祥笑了:“顶精神的那个。”
      “嚯,我就瞧着那小子不一般!那个眉眼,那个精气神儿!将来准成大角儿。不过我跟您说着:京城这么大,世道这么乱,城里城外,失踪人口多得是,您捡的这个什么樱草,一时半会儿可不容易找着家人。您老先收容着她住几天儿吧。”
      “这个什么樱草”,暂时住在了白家。一家人围着她转来转去,拼命地逗她说话,喂光了三婶家里存着的所有槽子糕。事实证明,这孩子不但不是哑巴,更是个相当爱说话的小丫头,处熟了之后,叽叽呱呱有说有笑,可惜满嘴里就是没个像样儿的人名和地名。
      “谁是颜大爷,谁是沈妈妈,什么叫‘爹娘住在家家里’?能说个胡同名儿也好啊。瞧这通身的气派,还不是一般人家,怎么就找不着呢。”白喜祥十分烦恼。
      任谁也能看出,小小的樱草,家世可不一般。她那身枣红缎子丝棉袄裤,三镶三滚的繁美花边,缎子织着四合如意的暗纹,连鞋子都是同料同工,绣花镶边。耳朵上戴了两颗珍珠耳环,正宗走盘珠,又圆又润,脑头两只小抓鬏上簪着珠花,手上套着一只活口银镯子。银镯子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她这镯子,乍看还不觉怎么,细细一瞧,整圈是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手工精巧至极,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小小红宝石,益显典雅名贵。
      “哪家银铺有这手艺?”乔三婶啧啧称奇:“却又没打个字号。”
      最让人瞧着不一般的,还是樱草的模样。她有一双极其幽深的大眼睛,这么小的孩子,眼神已经让人有点惊心动魄之感,又黑又深的眼珠里,仿佛藏了无穷的故事。眼角微微向下扫着,线条温柔,显得一张小脸上总是带点笑意。偏生她的肤色又那样白,跟玉雕的一样,白得莹润透明,微微地反着光,更衬得整个人明眸皓齿,教人过目难忘。贫寒人家的女儿当然也不乏绝色,但是“居移气,养移体”,这孩子的神情气质,五官面色,显然是富室豪门娇养出来,不是普通的小户出身。
      “不如咱们写些招贴,贴去那些大宅门,问谁家丢了个樱草。”竹青兴致勃勃地出着主意。
      “京城几十万人家啊!你去贴?”玄青一语截住。
      樱草在白家住下的当晚,把所有人都折腾到深夜。乔三婶要抱她去睡,她不肯;安置了被褥要她自己睡,她也不干,无论怎么逗怎么拍怎么哄,都一直哇哇地哭。白喜祥、乔双紫夫妇都扎撒着手站在东厢房的南屋里,瞧着这泪流成河的丫头子,全没了主意。最后,住在西厢房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跑过来看,樱草一见天青,忽然住了哭,泪汪汪地张着两手,天青连忙走过去,樱草抱住他的手臂,头往上一靠,一点都不哭了。
      “这丫头子认人啊。”乔三婶怜惜地叹气:“天青救下来的,就跟天青一个。”
      “跟小鸡崽子似的,出了壳见着谁,就跟谁。”竹青插言道。
      “去去,你俩都睡去吧,”白喜祥往外轰着竹青和玄青:“天青,留这儿把她哄睡喽!”
      天青为难地瞧着自己惹的这麻烦。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如何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个小丫头子。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只好用另一只手胡乱拍打着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戏文: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哎呀,难捱,难捱,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樱草实在已经哭得疲累,这一抱住他的手,安了心,众人都走后,很快就开始瞌睡。天青瞧着她渐渐迷瞪了双眼,眼皮忽闪忽闪的,最后紧紧一闭,睡了过去;他仍然不敢抽出手,只歪坐在她身边,倚着墙,慢慢地,也睡熟了。
      白喜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两个孩子都睡着,樱草仍然紧紧抱着天青的手。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小脸,脸蛋嘟着,睫毛在脸颊上映出长长的阴影,眼角泪痕未干。白喜祥忽然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拳,鼻子无比酸痛,白天对这孩子的焦虑急躁,此刻都化成了满腔的怜惜,和心底的点点隐痛。
      他也曾经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和她娘一起,没了……


    IP属地:山东5楼2016-03-01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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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7-31 19: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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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来了,樱草看上了院子里的金鱼缸,开始热心地帮手养金鱼。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是北京人心目中理想的家园景象。白家没有搭天棚种石榴,但催财化煞旺风水的金鱼缸倒是有的,一口大缸,摆在院子正中,每年风和日暖之后,养几条金鱼,添几把摇曳的水草,赏心悦目,养性怡情。金鱼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自打樱草来后,大伙儿还是多留了一点心:
        “樱草,鱼不能乱喂啊。不能喂菜,不能喂饭,不能喂肉,不能喂草,不能喂蚂蚁,不能喂槐虫,不能喂‘花布手巾’,不能喂‘水妞儿’……”
        只要有一样儿没说到,就准出事儿。
        这天白喜祥一进街门,樱草就跑出来邀功:
        “师父,樱草给金鱼喝茶!”
        白喜祥心里一沉,撩起长衫,忙奔去金鱼缸看,只见缸水已经微微泛了绿,里头载浮载沉的,除了金鱼,还有茶叶。
        “金鱼怎么能喝茶!”
        “师父说喝茶身子好。师父都喝茶。”樱草笑咪咪地歪着小脑袋。
        “师父不是……你这是倒了多少茶在里头!”白喜祥忽然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这是把什么茶倒进去了?”
        “罐子里的。画金鱼的罐子。樱草给金鱼喝金鱼的茶!”
        书房案子上,画金鱼的罐子敞开着口,空空荡荡,可怜巴巴地搁在那里。这个罐子里装的当然不是什么金鱼的茶,也不是普通的高末,是白喜祥心爱的东鸿记茉莉三熏。


      IP属地:山东9楼2016-03-01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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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课过后,夜色已深,三兄弟回到西厢房里,竹青耷拉着脑袋,一头扑在炕上。
          “饿啊!饿死爷了!听听,五脏庙里做着道场呢!今晚怎么睡!”
          天青一跃上炕,蹲在竹青身边,拍拍他:“瞧,给你变个把戏。”
          竹青抬头一看,只见天青刷地从背后摸出一张烙饼。
          “呀!师哥,这哪儿来的?”竹青一把夺过来,惊喜地看了看,饿狼一样塞进嘴里:“还热乎的!”
          “当然热乎的,”天青笑道:“怕师父看见,顾不上烫,直接塞后腰里了,都快把我烙熟啦。”
          “桌上拿的?”竹青嘴巴塞得满满的,呜哩呜哩地说:“那不是你自己的份儿么?”
          “我吃一张够了。”
          “好师哥,真够义气。”
          玄青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皱着眉头开了腔:
          “天青,你这可不叫义气。师父叫他饿着,是反省自己的过失,你拿自己的饭食把他填饱了,还反省个什么劲儿?搁我说就该使劲地饿两天。像竹青这个惫懒样儿,搁科班里,长几个屁股都不够打的。”
          天青淡淡一笑。竹青翻翻眼睛,嘴巴动了动,到底没敢出声儿。
          夜深,人静。忽然,东厢房里传来樱草的嚎哭声。
          “救命!救命啊!”
          玄青烦躁地睁开眼睛,踹了踹睡在旁边的天青:“又叫你了,快去!”
          樱草到白家已近一年,什么事儿都适应了,就是晚上睡觉,依然不叫人省心。她好像是被拐子拐走那次,受了太大惊吓,心里做下了病,隔个十天半月,就要撒一次癔症儿。刚入睡的时候,也倒好好的,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忽然惊醒过来,便大哭大叫,说坏人打她了。这种时候,谁来抚慰都没用,就得天青过来哄两句,拉着她的手儿,才能又睡过去。时日长了,她再这么哭闹,别人也就不起身来看了,都是天青的事。
          天青睡眼惺松地爬出被窝,披上小褂,跑到对门去。月光下,樱草已经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泪闪闪地哭叫着:“樱草不去啊,樱草要回家!”
          天青熟练地坐上炕头,握住她的手,轻拍她后背:“师哥来了,师哥带你回家。师哥打跑坏人了,你看,坏人没有了。”
          樱草哆哆嗦嗦地看了天青一会儿,放心地点点头,抱紧他的手,倒下睡了。天青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帮她盖好被子,嘴里哼着戏文:“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这样坐了一阵子,见樱草睡得熟了,才小心地抽开手,跑回西厢房去。
          玄青又被他弄醒了,皱着眉头翻了个身:“见天儿去给人家当老妈子。”
          天青冻得吸着气,脱了小褂钻回被窝里,没搭腔儿。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搅得大伙儿都睡不好觉。”
          天青闭起眼睛:“跟小丫头子计较什么。”
          “让她管够儿哭两天,就治过来了。”
          “得了,可怜见儿的。”
          玄青哼了一声。
          “我看你伺候她一辈子!”


        IP属地:山东11楼2016-03-01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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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古城会
            一辈子是什么?一辈子有多长,怎样算是一辈子,谁是谁的一辈子?这些问题,别说丫头小子闹不明白,就连白喜祥这样的成年人,也永远都搞不清楚。戏台上,抬腿一跨便是千山万水,开腔一唱便是日月如梭,一辈子来得容易去得快,终生事都在方寸间,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哪有那么简单?日子要一天天地过,不知不觉地过,“一辈子”这么沉重的字眼,有几个人承担得起。
            天青觉得,戏肯定是他的一辈子。
            天青是地道的北京人,生在南城马蜂嘴的一个大杂院。院子和那附近所有院子一样,破败不堪,里面挤了十几户人家,都是穷到打零工拾破烂的贫苦人。天青三岁那年,娘就过世了,家里只剩了他和爹爹两个。
            天青已经不太记得娘的样子。脑海中只留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一些声音,一些笑容,都不知道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只是他的想象。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是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铜牌,上圆下方,四边圈着草龙纹,里面刻了字,一面是“如月之恒”,一面是“如日之升”,拴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子。每当想娘了,他摸摸那个牌牌,悲苦的心里,就稍微好受些。
            大院里的其他人家,都喜欢老靳家这个小子。他天性良善,待人温厚、诚朴,单纯如一块透明的水晶,说话做事那个认真的劲儿,憨得叫人怜惜。这孩子的相貌,也跟其他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不太一样,不仅五官清秀,更有一份轩昂的气派,就算只穿破衣烂衫,挎着小篮子去捡煤核,也如鹤立鸡群,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院里的钱大爷跟人说:“老靳家那孩子肯定是托生错了,哪里像是个拉洋车的儿子,活脱脱是个宫里的阿哥。”周围大伙儿都点头。
            天青那年刚刚五岁,听见这话,不懂,回家问爹爹:“爹,什么叫宫里的阿哥?”
            天青的爹爹靳采银,每日起早贪黑地在外面拉车,为着那一份嚼裹,几乎不怎么回家。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前清的小皇子吧,怎么?”
            天青把钱大爷的话说了,靳采银也只有苦笑。儿子没福,生在这苦窝窝里,人才再好又有什么用?自己连供他念书都不成。他瞧着儿子端正的眉眼和身架,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儿啊,不如送你去学戏?你到戏台上去唱个阿哥,别人还比不了呢。老捡煤核也不是个办法,学戏有个固定的饭食,学好了也能谋个出身。就是听说学戏挺苦的,一般孩子熬不下来,唉。”
            天青不知道学戏是干什么,但是,能有饭吃,能挣钱,就是好事。
            “爹,我不怕吃苦。”
            靳采银辗转托了人,送天青去见白喜祥。白喜祥一眼就相中了这孩子。他就是传说中那种祖师爷赏饭吃的主儿:有样儿,有嗓儿,两道浓眉如画,一双星目生光,最难得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有个不凡器宇,善加调-教之后,将来踏了台毯肯定压得住。
            白喜祥故意考考他:
            “到我这学戏,可有你的苦头吃!天天从早练到晚,不用功就打,不给饭吃,罚跪!”
            天青跪在地上,坦然回话:
            “我不怕!我肯定用功,往死里练功,师父就不会打我。”
            好么,有志气。白喜祥微微笑了一下,收了他入门。
            天青正如他自己说的,拼命用功,往死里练功。从小在马蜂嘴捡煤核长大,他拿吃苦根本不当回事,压腿,耗顶,吊毛,抢背……他愿意比师父交下来的功课还做得更多些。他喜欢戏,喜欢戏里的忠孝节义、肝胆气血,喜欢唱戏的感觉,每当听着胡琴锣鼓响起,整个人仿若泡在一缸热水里,每个毛孔都透着舒泰。他知道自己还小,离成角儿的时候还远,不过就算在现在,能够与戏为伴,日子都微微地闪着光彩。
            “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有朝一日春雷动,大鹏展翅上九重!……”
            北京透亮的蓝天下,回荡着朗朗的童声。


          IP属地:山东12楼2016-03-01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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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有二十一后的吗


            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6-03-17 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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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章夜奔后面的,有就大发善心贴一下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6-03-17 13:26
              收起回复
                继续把天涯的贴搬过来。。。


                IP属地:山东20楼2016-03-23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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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7-31 19: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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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缁尘,二十八岁,喜成社当家武生。十年前他从天津来到京城时候,还是个寂寂无闻的少年,无亲无故,流离失所,白喜祥看好他的资质,留他在喜成社搭班,还帮忙和广盛楼经理说情,将广盛楼院子里一个旧仓库整理出来给他住。吴缁尘感激涕零,虽然未入白喜祥门下,也一直称白喜祥为师父。
                    白喜祥的眼光不错。这个少年,确实天赋异秉,刻苦用功,又蒙白喜祥时时点拨,成材飞快。他擅唱的戏中,有一出《金钱豹》,这是一出大武戏,里头的人物来自《西游记》,戏文却又不是《西游记》,讲的是妖精金钱豹强娶民女,被唐僧师徒四人降服的故事。金钱豹早前是武花脸应工,现在大多是武生应工了,勾金脸,使钢叉,威风凛凛,虽是反角儿,却十分受看。
                    吴缁尘的金钱豹,表现出众,白喜祥非常赞赏,特地帮他将本子增益头尾,改编成一台俏头十足的大戏,贴出之后,名动京师,成了吴缁尘的看家之作。广盛楼每贴这出戏,必定爆满,全城老少爷们儿蜂拥而来,欣赏这位大武生的飞叉绝技。白喜祥十分欣慰,一力主张将吴缁尘提升为社里的三牌,仅列于挂头牌的白喜祥本人与挂二牌的当家青衣庄赤蓉之后。戏份儿呢也翻了倍,一出大戏给四十大洋,以他的年纪和资历,独占当时年轻武生的魁首。
                    之后的日子里,白喜祥与吴缁尘,情逾父子,因彼此信任,每年的搭班契约都只是口头约定。不想如今,他连个招呼都未打,突然背班投了清和社,还把几出戏的秘本都带过去了。
                    清和社,一个新组的班子。北京戏曲昌荣,大小角儿云集,纵然班社极多,也能各自为战,井水不犯河水,似这等毁约背班、偷戏挖角之事,为正经班社所不齿。但是清和社唱戏的君乐戏园就在大栅栏,与肉市街近在咫尺,和广盛楼争座儿争得很厉害,若不是白喜祥一再容让,几次几乎火并。喜成社老生有白喜祥,青衣有庄赤蓉,武生有吴缁尘,其他行当也各有好角儿,连配角里子都硬,一向占着上风,不想这清和社正面应对不成,竟然做出临阵挖角这等下三滥的事来。
                    “怎么办,二爷?他们已经贴了戏单子,日内上演《金钱豹》!这是明摆着跟咱们打对台啊。虽然咱们戏码也硬,但是他们卖这个新鲜,看客肯定都奔他们去啊。咱们仓促之间,可拿不出什么响亮的招数来。这个风头一挫,弄不好以后都不能抬头了。”黎茂财不断地擦着油汗。
                    白喜祥蹙着眉:
                    “您帮我约缁尘,当面聊聊。”
                    “是是是。”
                    黎茂财连约数次,吴缁尘自觉理亏,避而不见。还是几日后在前门外大街迎头碰见,实在躲不过去,才不得不跟白喜祥一起进了茶楼。
                    “恭喜吴爷,贺喜吴爷。”就座后,茶碗一端,白喜祥开门见山:“清和社肯定是给了更高的价钱?”
                    “略多一点。”吴缁尘赔着笑:“师父莫怪,我得养家啊。两名小犬……”
                    “这话就不对了。喜成社可也没亏待了您。纵是您嫌戏份低了,没法养家,提出来,咱们都好商量,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社里的麻烦,不算小啊。”
                    “我知道,师父,我这儿对不住您。社里几个武生兄弟,老的老,小的小,最近刚残了一个,病了一个,都是您养着,您不容易。我理应跟您先说明喽,等您约了新角再走,但是,清和社这儿也是机会难得啊。他们就是想趁您最近……”吴缁尘觉出失言,连忙转弯:“人往高处走啊,师父,他们给的价码,换谁都得动心。”
                    白喜祥听着,心里大致已有个数。他饮了一口茶,缓缓道:
                    “那么高的价码,您没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嘿嘿,师父,现大洋能拿到手,就是真的。”
                    “缁尘,你这么年轻,将来的路还长。为师诚心奉劝一句:‘仁义礼智信为高’,这戏文你也常唱的。梨园行是个讲规矩的地界儿,毁了声名,比毁了技艺更糟。若仗着一时本钱足,行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被人戳脊梁骨,堵的是自己的路。将来成不了大器,后悔晚矣。现在回头,喜成社还是以贵客相待。戏份的事,我们也给你涨。”
                    “师父,怎么就算是背信弃义了?”吴缁尘脸上挂不住,皮笑肉不笑起来:“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文书契约。”
                    白喜祥双眼一睁,目光如电,在他脸上扫了一扫,吴缁尘再硬的头皮,也禁不住脸红了。白喜祥没再说什么,又饮了一口茶,翩然起身:
                    “话已至此,各自珍重。”
                    吴缁尘还未想好应对之辞,白喜祥已经径自向外走去,黎茂财小跑着在后头跟着。走到门口,白喜祥又站了站,没有回头,说:
                    “吴爷,这‘师父’二字,以后休要再提了。”
                    他撩起长衫,快步出门。


                  IP属地:山东33楼2016-03-23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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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成社与清和社的对垒,以喜成社大获全胜而告终。他们贴出了两个童伶主演的《金钱豹》,靳天青十五岁,秦月明十四岁,都是搭班不久的孩子,但功夫之老到,叫看客惊讶。座中纷纷议论:
                      “喜成社可了不得了,小孩子都调教成这样。”
                      “到底是人家自己的本子。清和社的《金钱豹》,吴缁尘虽强,班底和调度上可就差多了。”
                      “这位靳老板才十五岁么?旷世奇才啊!”
                      天青的金钱豹,一举成名,比吴缁尘当年还要火爆十分。他去的金钱豹,金面獠牙,尖角的黑眼窝,下撇的嘴叉子,威风煞气兼具,出场一套定场诗:“虎头豹面獾眼装,红梅山前自为王,洞中小妖千百对,烈烈轰轰站山岗!”念得穿云裂帛,气贯全场。飞脚连过三桌的功夫,接连五十个的旋子,轻捷得叫人目眩。最精彩的当然还要数他的飞叉了,不仅舞起来圆转如意,连声音都随心所欲,一忽儿把叉上的钢环耍得哗啷啷满台震响,一忽儿只见钢叉飞转而鸦雀无声……报纸上的戏评云:“靳天青把一柄钢叉,耍成了‘活玩意’”!
                      金钱豹与孙悟空的开打,也令人叫绝。武生小兄弟秦月明这回下了死功夫,在天青的帮助下,日日苦练,硬是练成了高难的“元宝锞子”:跃起落地之时,全身蜷成弓形,只凭腰背着地,极尽触目惊心。每次戏台之上,金钱豹将雪亮的钢叉高高抛起,哗啷啷一阵脆响中,孙悟空翻下两张高桌,空中接叉,元宝锞子落地,整个广盛楼里,准定响起炸窝的喊好儿声。
                      喜成社童伶名震京城,连武生宗师杨老板都惊动了。这日下午,杨老板带了从人,到广盛楼观看《金钱豹》,白喜祥亲自出迎,相偕入场,两位梨园泰斗一起坐在台侧。台下看客见状,激动得几乎骚乱,戏还没开锣,喊好儿声已经响彻肉市街。整出大戏,杨老板看得专注,听得入神,完戏后还意犹未尽,主动提出到后台见见天青。见面之后,他倒也没有多言,只是端详半晌,点头道:
                      “后生可畏啊!”
                      白喜祥心中大喜,忙道:“可抬举后生小子了。《金钱豹》是您的拿手名作,当世第一,能否劳您给后辈指点一二?”
                      杨老板谦和地拱拱手,道:“二爷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戏已经相当不错,只是有一点,与小兄弟商榷:那个‘地滚叉’,似乎不必走了。技巧当然眩目,但是满地打滚,降了身份,把豹精演‘小’了。”
                      天青如醍醐灌顶,不禁满头冒汗,恭敬地深施大礼:
                      “谢前辈指点,晚辈受用不尽!”
                      杨老板亲自赞赏一句“后生可畏”,更让喜成社的《金钱豹》红透半边天。黎茂财不断地到清和社去探听消息,回来喜孜孜地禀告白喜祥:
                      “那边可都萎了!打不过咱们,改贴别的戏了。吴缁尘那忘八日的,见我都不敢抬头。听说清和社当时给他提高戏份,也就是勾钓他这一回,现在又降下来了。他想投别的班社,人家一听他这人品,都不肯要他。哈,他也有今天!”
                      白喜祥叹道:“不必再提了。梨园本是一家人,戏到底是切磋着提升的才好,若不是被逼到不得已,咱们也不会出此下策。”他对天青说:“你莫要觉得自己已经大成,翘了尾巴。还是那句话:金钱豹是大武生,你的功力,还差得远。此番占了童伶的身份之利,不算真本事,以后的路,还要踏踏实实地走。”
                      天青恭恭敬敬地拜道:
                      “是,师父,徒儿明白。”
                      “不过你这回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喜成社的颓势,实在功不可没。”白喜祥微笑着转向黎茂财:“黎爷,我看天青确实技艺过人,极能叫座儿,正好缁尘离开之后,咱们社里还缺个当家武生,我有意提升天青的位置,正式挂个五牌,排在我和他三位师叔伯之后,您看如何?戏份呢也涨涨,每出大戏十块大洋,怎样?”
                      “得嘞,这当然听您的!”黎茂财讨好地笑道:“十块大洋是不是少了点儿?吴缁尘在的时候,唱一出《金钱豹》可是四十大洋。”
                      “亏你还是领班,那能一样吗?”白喜祥心情甚佳,一直微笑着:“天青毕竟还是孩子,一下子开太多了,对他不是好事。你明白师父的心思吗,天青?”
                      天青一听自己不但挂了牌,且戏份足足涨了十倍,惊得不轻,连忙道:“师父,您太抬举我了,我当不起!为社里尽点心力是应当的。何况还有那么多长辈呢。”
                      白喜祥笑道:“别推辞,就这么定了。你没听么,黎爷还嫌给少了呢。咱们唱戏的,就是凭本事吃饭,这是规矩。要是硬按年头资历排,几吊钱几吊钱地涨戏份儿,大伙儿没个劲头。”他站起来,爱惜地拍拍天青的肩头:“别辜负了大伙儿的期望啊,天青。但愿你用功不懈,技艺精进,早日成个名副其实的大武生,师父这辈子的苦心,也都算没白用。”
                      天青心中激动,跪倒在地:
                      “师父!徒儿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IP属地:山东35楼2016-03-23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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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两将军
                        古人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玄青本来一直,对自己的戏份相当满意。他天资聪颖,挑帘红,都没怎么经过跑龙套的阶段,几乎是一搭班就“站当间儿”唱上了主戏。如今的戏份,已然挣到每出大戏三块大洋,社里好些比他年长的都没他挣得多。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戏唱,但是一个月能唱上三四出大戏,挣十来块,日子已经很宽裕了呀。九道湾的姜巡警,看着一身制服挺体面的样儿,街头日晒雨淋一个月,也不过才挣六块大洋呢。
                        要不怎么大伙儿都吃着苦,捱着打,拼了命地学戏呢?戏子虽然下九流,挣得还真是不少,真要成了挂头牌的名角儿,随便唱一出戏,那戏份儿都够买个四合院。像师父白喜祥,一出大戏一百大洋,就算是小折子,也在六十大洋以上,应堂会或是跑码头的话,还要再翻番儿。玄青什么时候能唱到这个份儿?来日方长,慢慢熬练吧,师父十六岁的时候,也还没挣到每出三块呢。
                        谁想到,师弟天青,一夜暴红,初出山门的毛头小子,居然直接挂上牌了,戏份呢,也从一块大洋,一下子飞跃到十块大洋的惊人数目,唱一出戏,顶玄青唱三出还要多!
                        叫他这个当师哥的怎么处?
                        从小到大,没输得这么惨过。
                        玄青自小儿,生长在顺义县的一个小村庄,爹娘开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坊,在村里算是富户。爹娘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一心想让作为长子的玄青继承祖业,然而玄青志不在此,他有更远大的心胸。富户又怎样呢?爹娘每日半夜爬起身磨豆腐,一年到头熬不尽的辛苦。爹爹挑着豆腐担子四处找主顾,为着一文两文的小钱,卑贱得如水塘里的泥。娘在家门口摆了摊子卖豆腐,整日打情骂俏地应付那些调戏豆腐西施的无赖。两个弟弟,傻笑着在生黄豆的腥臭里打滚……
                        玄青看不起他们,厌恶他们,觉得整个家里尽是屈辱,让他也生长在屈辱之中。自打北京的表叔带他进了城,托人送到名角白喜祥家里学戏之后,顺义县那个小村子,他就再也不愿意踏足一步。亲朋乡里,都说他“充大个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充大个儿的资本。“红生大王”白喜祥首开山门收徒,那规矩得有多严?多少孩子都被挡在高门槛外头了,只有他穆玄青,一试过关。那个精气神儿,身子骨儿,让白喜祥一眼就认定是个学戏的好苗子。在那之前,白喜祥也教过不少学生,但是正式收徒,穆玄青是第一位,他是真正的白门首徒,工师父的行当,以后要承接师父的衣钵呀。
                        他没辜负自己的好资质。认真学戏,努力成才,日日苦练功夫,处处恪守规矩,还尽着大师哥的职责,帮师父管教那两个不成器的师弟。二师弟天青,练功倒是刻苦,但是,可能武生戏唱多了,有点桀骜不驯,特好打抱不平,到处乱出头,经常捅漏子。三师弟竹青,滑得像条鱼一样,眼睛一眨就是个鬼主意,一天到晚都不消停……
                        这样地认真,这样地努力,这样地尽心尽责,最后自己一出戏挣三块,师弟一出戏挣十块。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师父这心偏得,还有个尺度吗?玄青也曾含蓄地跟师父表述了心中不平,师父只微笑着问他:论卖座,社里现在还有几个人卖得过天青?论技艺,社里还有哪个武生赛得过天青?
                        玄青答不上来。
                        只能把这块冷年糕,硬生生吃进肚子去。
                        扮戏房里,明亮的灯光下,玄青对着镜子,怔怔地瞧着自己。多么好的角儿坯子啊,脸型方正,眉眼传神,勒上头,挂上髯口,活脱脱就是沈蓉圃的戏画。怎么可能不成角儿呢,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呢?学戏已近十年,自负技艺不差,但是一直还没能出头。京师藏龙卧虎之地,好角儿太多了,老生行又是戏里的首要行当,身负绝艺的名老生,数一个时辰也数不完,只怕得数上一年半载,才能轮得上他穆玄青。在喜成社,只要有师父在,就没有他挂头牌的日子;去搭别的班社吧,一切都要重打鼓另开张,他不甘心;自己挑班吧……唉,起码现在,没有那个份儿……
                        “玄青,怎么还没扮上呢?马前点儿!”监场的米师傅急切地来催。
                        玄青沉着脸,草草描了两下眉。今天要唱的是《两将军》,又名《战马超》,双雄会聚的精彩大戏,但他不是这双雄中的一个,他只是个旁观的配角刘备,他那两个师弟天青和竹青,才是站当间儿撒欢儿的马超和张飞。刘备这个人,真够乏味的,名义上是五虎将尊崇的兄长和主公,实际上在戏里头,经常都是给他的兄弟们挎刀:《长坂坡》、《汉津口》、《古城会》、《伐东吴》……玄青不喜欢这样的戏,他只想唱真正属于自己的主戏,满场的喊好儿声只属于他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掩住他的光彩……
                        师父来了。走过来看了看玄青的神色,关切地问:
                        “玄青,今儿不舒服么?”
                        “没有,师父。”玄青掩饰地咳了一声。
                        “嗓子怎么了?”
                        “还好。”
                        “唱两句我听听。”
                        玄青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拉开嗓子,收起满腹重重的心事:
                        “……俺对苍天来祝告,相助刘备收马超!”


                      IP属地:山东37楼2016-03-23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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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西边那个跨院,整间房都空了,原先不是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还有李四爷胡三爷他们,年纪不大呀,怎么就打发回家了。”
                          “这算什么呀,姑娘不知道,整条胡同的地产,都卖个差不离儿了。”朱妈悄悄告诉樱草:“不怕跟姑娘直说:坐吃山空啊。这些年,一点进项都没有,合府都在吃祖上的本钱。”
                          林墨斋还在努力维持着从前的气派,整日带着谭五孙六那一伙子善扑营的旧人,出去骑马射猎,闲时在家里把玩祖上留下来的老物件儿,会客清谈,抽大烟。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仍然忙于生儿育子接续香烟,接连又纳了三房姨娘,可恼天不遂人愿,一直没生出第三个儿子来。对女儿,他仍是威严有余,慈爱不足,不过现在樱草大了,不再在乎这些,很多时候,看着爹爹那样煞有介事地延续着古色古香的老讲究,甚至觉得爹爹有点可怜。他始终还活在他的时代里,那个早已被民国打到棺材里的、带着一股子陈腐味道的时代。
                          二姨娘三姨娘,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三姨娘一直温良得懦弱,掌家的二姨娘,还是那么笑里藏刀。不过现在樱草成年了,又是洋学校里念书的学生,二姨娘对她,多少忌惮着些。只有二哥林郁苍,照例是一见樱草就要生事。
                          “没了娘的野丫头,”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又赖到我们家来了?”
                          樱草猛地回头,吓得他向后一缩。他比樱草大三岁,个子却没高多少,胖得满脸横肉,小眼睛闪着蠢钝的光。
                          “二哥,你还真是不成器。”樱草冷笑道:“快二十的人了,还只会说这几句?变点花样好不好?你以为这样能伤着我了?”
                          “你,你,”林郁苍一时想不出什么反击招数来,“死丫头,走着瞧,别犯在我手里。”
                          “呦,可把我吓死了!”樱草仰头大笑而去,剩下他自己恨恨地呆站着。
                          她已经长大了,一颗心,整个人,都生得活泼而强壮,这点小伎俩,伤不到她。生活中的阴影,终于被她一点点地扫尽,就连困扰她多年的恶梦,也早就灰飞烟灭了呢。说来也奇怪,这桩癔症之所以治好,竟然不靠医,不靠药,靠的是天青哥那面小铜牌。分别那天,他亲手将它系在她的颈上,从此,一直都贴在她的胸前。每晚她攥着它,就可以带着充足的信心入睡,像吃了传说中的定心丸,安神散,护身符,心里一片踏实安定,那拐子的黑影,从此再也没能前来侵扰。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樱草反复读着这铜牌上刻的字。她学过《诗经》,知道它来自一篇祝颂的祷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蹇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像月亮圆满,像太阳东升,像南山稳固,像松柏长青,强大的永恒的生命力,千秋万世地传承。永恒,这是人生最深切的期待了吧?无论尘世间多少喧扰困苦,都执着地祈求身心安康,岁月宁定,永远焕发着勃勃生机。短短几句话里,蕴涵了多少期盼与爱,是以一颗怎样的炽热之心,面对这纷乱无定的人生。
                          小小的铜牌,已经被摩挲得黄澄澄地发亮。天青哥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自打她认识他起,就一直见他贴身戴着,好像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但是分别那天,他摘了给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他将娘给他的祝福与庇佑,连带他自己的关心与爱护,都传了给她。有这样一位大哥,樱草觉得,再飘摇的生活,都能落脚,再凄惶的心,都有依靠。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夜色已深,樱草朗朗哼着戏文,笑微微地遥望绣房帘外的月亮。有那样一份情谊揣在心底,别说什么拐子的黑影了,就算是所有妖魔鬼怪一起袭来,都不怕。


                        IP属地:山东43楼2016-03-23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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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txt有吗?


                          IP属地:湖北45楼2016-08-21 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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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看!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小说!国仇家恨,儿女情长,仁义良善,国粹京剧之美⋯⋯等等都让我读后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来自iPhone客户端46楼2016-10-31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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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7-31 19: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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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楼是的灰吗?


                              来自Android客户端47楼2017-08-02 21:09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