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
我坐在落满尘埃的屋梁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故意将声音压的低沉又轻缓，“你把我要送予山神的贺礼归还了回来，心地倒是不坏，这样吧，你有什么心愿，说出来。”
清秀文弱的青衣士子，一直恭谨有加的低着头，听到我这般说，立时飞快的抬头看我一眼，又垂下眸去，连忙摆了摆首，“不敢不敢，在下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仙君不必放在心上。”
“你这么说，我可就很不高兴了。”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可那未必不是凡人遇见“神灵”时的惧怕。我没有再说话，一言不发的审视着他，他实在是怕，额头被我瞧的，慢慢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直到我轻轻的笑出了声。
我抬头望着离我并不远的屋顶，见屋梁，满落月。
皎然素白的月华，将灰尘都照碎了，飘飘荡荡的飞起来。
“你自然不愿无功受禄，可我们做神仙的也要守规矩，知恩不报，那也算作罪愆。”我挥了挥手，“你说吧。”
他迟疑了片刻，又深深一拜。
“说吧。”我催促他。
我望见他衣袖之下的苍白手指，暗自握了一握，终是将话说出了口。
“如今天下兵荒马乱，民生流离，在下有幸苟活至今，苦读多年，亦不能辜负这多年光阴，所以，在下希望能成就一番功业。”
“说得好。”我懒懒一瞥，“还有呢。”
“功成名就之后，在下也希望家业安乐，因此，但愿能寻到心仪之人，共度余生。”
“哦。”
我点了点头，一边伸手去抓那些飞起落下的碎尘，但我抓不到它们，它们同着月光一起穿透我的身体，恍如无物。
呵，恍如？可本来就是没有的。
兴致寥落的松开手，它们连飞舞的轨迹都不曾改变过。
我这才意识到，这士子已经没有再说话了。
“没有了吗？”我问。
“是的。”
“你倒不贪心，提的要求也不过分，”
“不过。”我略带遗憾的摇了摇头，“恕我直言，你资质平平。”
戳中了他的弱处，“神灵”说的话不会有错，他一下子涨红了脸。
然而这是事实，成为游魂之后，我似乎就没有从前那么顾及别人的想法了，这究竟是好是坏，实在说不清。
“无妨，我会帮你。”
我看着他谦卑的神色，忽然失去了耐心，索性一挥手，“这样，我瞧这附近，有个小山洼不错，叫卧龙岗是吧，景色很好，你收拾一下家当，明日就搬过去住下吧。”
“啊？！”他显然被我的信口开河震惊了。
到底太年轻了，我记不住他的年龄，不过还是放慢了语气。
“那里更僻静，是个修养身心以待天时的好地方。”
更不想讲话了，游魂明明是不会累的。
“我会帮你的。”
我低声重复了一遍。
……
春天的月光有些凉意，水泽畔漫生着葱茏青莎，草野深处传来布谷鸟的鸣啼，潇然拂过竹林，偏与风漏夜听。
不知，往甚处归息。
宋恒收拾了一日，第三日，他便听了我的话，搬去了卧龙岗，岗中也不是荒无人烟，要找个地方定居下来不难，与他说完话的第二天我就已经去替他盘算好了，现在他仅仅需要住过去而已。
哦，对了，我忘记说了，他叫宋恒，这个故事里，还有另一个主人公，他叫刘备，字玄德。
我对宋恒说，你现在可以继续在这里读你的书了，等待命定之人的脚步。
现在是建安三年，距离他们的相遇，还有九年的时光。
夏走过春，冬路过秋。
九年的时光，对于常人来说，显得悠远而漫长，我当然不会时刻呆在宋恒身边，可我从未离开卧龙岗一步，这里的山水草木，我早已看的厌烦，若是有人教我闭上眼，随口问一问，我便能说出那个方位，生的是碧蝉花还是送春归。不过，一直无人来问就是了。
我不寂寞，望了九次的花开雪落，山鬼和湘灵早就这么做过。似乎无处可去，想了很久，也不知该去到哪里。除了有一次我离开南阳到了荆州，贵人的府邸临着平直宽阔的大道，丝竹声声欲吹入云。
侍从牵着的卢马，往马厩那边走去。
自然了，我不愿让生人看到我，不过我却不知，的卢是不是能看到我。
侍从把它安置好了，它便沉默的低着长长的头颅，喝水，咀嚼干草，一片安静中，风偶尔吹过树梢，它偶尔呼哧呼哧打个响鼻。
它真温柔啊，像它的主人一样，沉稳又温柔。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它的头顶，手指如穿过一片轻云似的，穿过它披拂的鬃毛。
不知它是否听得见，听见了，又能不能听懂。
我说，的卢啊的卢，等会儿你的主人要牵你走的时候，你不要只顾着你那没吃完的干草，一定要带着他快快的跑，等你们跑远了，会望见一条很深很宽的溪流。
的卢啊的卢，你可要记住了啊，这条溪流叫檀溪，你千万不要怕，你只管高高跃过去。
只要跃过去，从今以后，就什么坏事都不会有了。
带着模糊花香的风有些酸涩，吹的眼睛有点疼。
我又摸摸它的脖颈，我说，你那么聪明，一定能听懂的。
深色的细密鬃毛被微风吹的飘动起来，瑶琴的纤长丝穗一般，摇曳生姿。春天的花朵啊，好看的就像是会骗人。
它们会骗人，我也是会的，我骗了它们，我说，我记不住去檀溪的路，该怎么走了。
该怎么回卧龙岗，我也记不住了。
索性，我把自己迷路了三四个月，荆州的柳枝又翠又长，我亦没望够，便贪看了许久。等我终于想起来那条回去的路怎么走，已经是夏末秋初的时节了。
月清露冷，黛青累石间潺潺落下的流泉比雪要凉，素白的茉莉枝蔓扶疏，婉转开了一阶，柔香岑寂。
泉是雪，花也是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