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前国民革命军的连长李茂才现在就坐在我身边，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但身体很好，老人的儿子说，他每天早上都要出去走上一小时的路，吃饭时还要喝一盅白酒。老人坐在椅子上，身子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膝盖上，仍像一个标准的军人。老人的儿子还对我说，老爷子几十年都是这样，部队那一套，改都改不掉了。比如，每天晚上睡觉时，他都会把衣服按顺序摆好。放在床头。就是冬天，天气再冷，也不会把衣服盖在被子上。老人听到了这句话，扭头斜了儿子一眼，嘟哝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我们那时天天要打仗，晚上要随时出发，衣服按顺序摆在床头，穿起来迅速，当兵的都是这样!”

我是来采访老人抗战事迹的。每年的八月份，在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里，报社总要做一整版纪念专题，过去我们都是利用现有资料，介绍一些“平型关战役”或者“百团大战”就行了。今年我们报社换了一位新总编，他说今年的专题就不用现有资料了，咱们采访一些参加过抗战的老兵，弄它一整版。他还想好了题目：“老兵不死”——这是二战时的美军太平洋战区司令麦克阿瑟说的，原话是：“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

李茂才忙把头扭向了一边，他对这个兵没什么恶意，但也绝对没有多少好感，他喜欢的还是能打仗的兵。士兵们都紧张地走着，脚步踏在十二月里干燥而冰冷的土地上，腾起了一股股尘土，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欢呼。老兵们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已经麻木了，而新兵们则充满了兴奋和激动，人人都有拼死的决心。李茂才自己也有，每次上战场，他都准备着战死。日军火力优势让他从来不敢心存侥幸，只要能杀死一个日本鬼子，他就觉得自己死得值了；杀死两个，那就是赚了，死了也能安心地闭上眼睛了。
日军开始进攻长沙了。

日军的大炮猛轰，飞机不间断地轰炸，硝烟弥漫在整个战场上，民房屋顶被炸到半空，瓦片和土块像雨点一样落下。房子烧起来，滚滚浓烟伴着被炮弹、手榴弹炸起的沙土，遮蔽了天空，几米之内连人都看不清了。整个二连被日军的火力彻底压制了，许多兄弟被倒塌的工事压在了下面。日军的火力凶猛，士兵们只能埋头趴在战壕里，被动地等着日军冲锋接近时才能伸出头来朝鬼子射击。伤亡到处都是，喊杀声、爆炸声、伤兵哀叫声响成一片。
一直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时，轰炸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连部的传令兵奉命给各排传达命令，猫着腰在战壕里跑着，但跑出没有多远，一发炮弹落下，把他一下子炸到了半空，整个身子在空中就被炮火撕碎了，成了碎片的军衣像落叶一样被风吹着旋转落下来，上面溅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部队在长沙守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日军的进攻更加疯狂。中国军队守军的工事已经全部被日军的炮火摧毁，近一人高的战壕被瓦砾填平，但部队仍然顽强地坚守在阵地上，士兵们只能趴在瓦砾堆上抵抗敌人。敌人一发炮弹落下，除了嚣张乱飞的弹片，还有令人厌憎的瓦砾碎片，它们借着爆炸的气浪猛烈地朝四处飞溅，击打到棉军装上，立即在棉军装上咬出了一个洞。如果是打在头部，它就有可能成为一颗子弹，夺去士兵的生命。伤亡越来越大，不断地有人倒下，而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日军并不冲锋，就是躲在远处用机枪射击，用优势炮火轰炸。看不到敌人，只能被动地趴在瓦砾堆上等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士兵被击中，蠕动着身子在血泊中挣扎、号叫，看着被炮弹击中的士兵连枪带着瓦砾被抛向半空，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号手吹响了冲锋号，同时，各营连的号手们也吹起了冲锋号。十几个冲锋号，悲壮凄凉，刺向长沙上空，枪声炮声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尖利的冲锋号声。每个人什么都不想，热血冲上了脑门，最胆怯的士兵也迎着子弹站了起来，受了轻伤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也要向前冲，躺在地上的重伤员艰难地蠕动着，嘴里也在喃喃地喊着含糊不清的杀敌声。官兵们纷纷地从瓦砾堆上爬起来，呐喊着朝敌人冲去，杀声震天，冲入云霄，仿佛要给天空捅个洞。
二连在一营长的带领下向前冲锋。

但他们刚冲出不远，一营长突然倒地了。李茂才忙冲了过去，营长的胸前中弹，鲜血像箭一样地射了出来。一营长在地上滚来滚去，蓬乱的头发上沾满了树叶和尘土，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颗手榴弹。李茂才跪在他跟前，把他的头放在腿上，用衣袖擦去他嘴角汩汩地向外冒着的血花，着急地叫着：“营长营长，你怎么样?”士兵们朝着这个方向冲向敌人，也借此挡着更多射过来的子弹。营长睁开双眼，他想把手指指向敌人，但却只能稍微地向上抬了抬：“不要管我，杀杀杀!”说完，喷出几口鲜血，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李茂才站了起来，他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鲜血，大声地吼了起来：“弟兄们，营长阵亡，他临死之前只留下一句话，要我们杀杀杀!弟兄们，上刺刀，杀杀杀!”一营官兵都吼了起来：“杀杀杀!”他们打开明晃晃的枪刺，杀声震天地向敌人卷去!

团长在指挥所里用望远镜看着，急得嗓子都哑了，吼着让一营快冲。他话音还没落下来，敌人的一发炮弹打了过来，只听轰隆一声，树枝噼里啪啦地折断着，烟尘蒙住了双眼，就像许多人把他抬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来。当他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弹着点就离他们五六米，他和参谋长被推出了几尺远，弹片把他的裤子穿了好几个小窟窿，浑身全是土。卫士的右腿被弹片削去了一大片，骨头也露出来了，坐在那里捂着伤口，两眼瞅着团长说：“团长，我走不动了!”
日军的炮火猛烈地轰击着，整个阵地弥漫在硝烟中。团长刚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顺着战壕跑了过来，脸上被硝烟熏得黑黑的，身上到处是鲜血，看到团长就哭着喊：“副师长死了，副师长死了!”副师长是在师指挥所看到一营攻击受挫，就带着卫士猫着腰顺着战壕跑了过去，在离一营指挥所三十多米的地方，日军的一排炮弹打了过来，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他的身边，他当即就倒在了血泊中。

衡阳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座臭城。城里城外的尸体很快膨胀发臭，吸引了无数绿头苍蝇，它们嗡嗡地叫着，声音铺天盖地。没有弹药了，二连就让一部分人掩护，一部分人爬到敌人的尸体旁，把他们身上的弹药取过来。他们刚猫着腰跑到大石桥，就踩上了已经膨胀发臭的尸体，脚再拔出来时，绑腿上都沾满了腥臭的稀泥一样的东西……
讲到这儿，李茂才喃喃地说，我当兵以来，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衡阳保卫战那么惨烈的战斗……都死了，打到最后，我们的人都死了!
那是七月十八日。

李茂才让大家先不要开枪，等到鬼子距离三十多米时，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黑压压的钢盔时，几十个手榴弹一齐甩了出去。但鬼子仍然往上拥着。枪里子弹打光了，李茂才大喊道：“弟兄们，上刺刀，冲上去和小鬼子拼了!”
士兵们打开了刺刀，端着步枪，冲出了战壕，呐喊着扑向敌群。敌我混在一起，双方展开了肉搏，阵地陷入了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惨叫声、喊杀声……
李茂才说到这儿，突然问我：“你知道肉搏时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出来，战争离我太远了。
李茂才说，肉搏时一点都不可怕。打仗时最害怕的时候是在战前和战后。战前都不知道结果如何，脑子里总是晃动着血肉横飞的场景，越想越害怕；一场大仗过后，精神松弛下来了，再去看战场，遍地死尸，许多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弟兄都死掉了，自己侥幸活了下来，但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这时也会害怕。真要面对面地肉搏了，反而什么都忘了，闷着头杀吧，一刺刀捅进敌人的身体，再拔出来对付下一个。有时自己挨上一刀了，都不知道疼了，有些可能还是重伤，比如大腿上被捅上一刀，要是平时，早就躺下来了，那时反而还真没事，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有时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还能照样拼刺刀。那次肉搏，弟兄们很英勇，都杀红眼了，真是分不出敌我了，一个人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朝你冲过来了，你举起枪要迎战时，却发现那是自己的弟兄；旁边一个人踉跄着要倒下去了，你以为是自己人，刚要伸手拉他一把，却发现是戴着钢盔的鬼子。手榴弹也扔来扔去，不知道是自己人扔的。还是鬼子扔的，突然一团火光在我面前一闪，感觉到那些弹片嘶叫着向我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了下去，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