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
丢掉亚锦赛女单冠军后,国家队在湖北黄石进行了一个月的封闭训练。那一个月里,训练馆墙上的电视循环播放着平野美宇亚锦赛夺冠后欢呼、领奖的画面,再配上颁奖时的音乐,陈彬现在一想起那画面仍会觉得心脏受不了,「听不了那音乐。」
永远不要原谅自己,永远没有放松的那一刻。对于不允许失败的中国乒乓,这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压力。
里约奥运会乒乓球女单决赛的第二天一早,丁宁和4年前一样去见了蔡振华,见面第一句话,蔡振华问:「怎么样?2020年准备好了吗?」丁宁当时就懵了。谈起2020年,在采访中以极高频率「哈哈哈哈」的丁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想听到,到现在也不想听到。」
过去,陈彬常说丁宁是「言语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嘴上总说不行不行,不想不想,但练起来比谁都狠,「一般的球员练发球都不出汗,但她能出一身汗。」但这次,对于丁宁是否能打到2020年东京奥运会,陈彬也没有答案。经过几年的调整,丁宁已经变成了一台百公里加速达到6秒的车,「还有潜力,还可以到4秒、5秒,」陈彬说,但对于现在的丁宁,「技术是最后一位的。」
张怡宁理解这种不确定,「乒乓球看着体力消耗不大,但是它精力消耗特大,主要是思想上的、精神上的苦要能吃得了,体力上的大家基本上都能忍得了。反正我们练出来的,能走到最后、长盛不衰的,那基本上肯定得是钢铁人,钢铁侠。」
丁宁在过去的这一年说过很多次「不想打了」。被问到「哪一次最不想打」,丁宁答:「每一次都不想打。」2017年,运动员天生的胜负心曾帮她短暂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大多数时间,她仍然找不到答案。全运会后,拿到全满贯的丁宁在家里想了好几天,然后和身边的各种人聊,大家都告诉她:别想这么多,享受乒乓球就好了。丁宁更晕了,「什么叫享受?没有目标怎么享受?」
旧问题没解决,新问题又来了。虽然缺乏目标,但丁宁依旧很在意「赢」,「一个运动员如果对胜负不在意,就不是运动员了,那你就是全民健身。」但长期无法进行系统训练,让她担心自己失去对「赢」的控制。「当你跳出来做另外一件事之后,你还要回去,你跳出来的时间越长,你回去越难。我害怕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了自己。」
各种担忧彼此叠加的时候,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年龄。
丁宁今年27岁,在这个年龄,刘国梁已经退役,张怡宁也进入了运动生涯的最后一年。如今,丁宁是女队年龄最大的球员,比队里年纪最小的队员大10岁。和年轻时候的自己相比,她的恢复时间越来越长,「原来再累睡一觉就没事儿了,现在是睡一觉也没啥用。」更大的刺激来自训练,「你知道我在那儿呼哧呼哧,她们打得面不改色,我是啥想法吗?」
在《人物》采访丁宁期间,马龙做了爸爸,早些时候李晓霞与相恋多年的男友结婚,被问及感受,丁宁答得很快,「羡慕。」
陈彬理解丁宁的「不想听」和「不想打」,「一个27岁的女孩子,她也想享受生活,你以为她真是钢铁强人啊?」但陈彬依旧要扮演那个「忽悠」丁宁继续打下去的人,因为「责任」,「你说乒乓队现在这个样子,需要丁宁来稳定军心。」
联赛间隙,丁宁要去哈萨克斯坦领国际乒联年度最佳女运动员奖,她有点担心自己的状态,「又要走远了。」
「没关系,走得再远,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就可以了。」陈彬答。
回来的路上前景未知,孤独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从5岁到27岁,丁宁22年的乒乓生涯中经历了无数次告别。2009年张怡宁结婚,婚礼上,丁宁抱着她哭。「她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就这么把我放这儿了怎么办呢?」张怡宁说,「她说完了我也得走啊。」
2012年伦敦奥运会,由于拿到当年的世乒赛女单冠军,丁宁取代郭焱获得了奥运会的入场券。得知消息后,丁宁在回住处的大巴上哭了一路,觉得对不起郭焱。郭焱反倒很平静,「对前辈最好的致敬就是超越他。」这位拿过两次世界杯女单冠军的球员,在自己15年的国家队生涯中,经历了三次奥运会,三次无缘。
曾经,拿到大满贯的张怡宁跟丁宁说,高处不胜寒,你越站在上面,你会觉得越孤独,当时的丁宁并不能理解。现在,她正在经历和张怡宁一样的孤独,「朋友少、懂你的人少。就像我现在这样,你都是自己跟自己斗,没有人能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