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
又一个加班夜。
肖途锁好报社大门,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今夜赶了一晚上稿子,现在他只想回到自己家中,简单洗漱下就可以把自己丢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距离澳门商贸团舞会事件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孙先生意料之外的背叛令他永远失去了“胡蜂”的身份,不得不暂时蛰伏起来,从武藤智雄身边的红人重新变回了亚辉通讯社的一名不起眼的小记者。
仔细想想,这样好像也不错。没有群敌环伺下的如履薄冰,没有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提心吊胆,就当自己是个真的汉奸,在报刊上为日本人擂鼓助威、摇旗呐喊,以求得一时的安稳,甚至一生的苟活。
肖途摇摇头,自嘲地一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凌晨的大街空空荡荡,安静得有些过分。虽然深夜回家对他来说已是常态,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几分不安。他点燃烟深吸一口,拢紧外套朝街口走去。
“肖先生忙到这么晚才回家,真是爱岗敬业呢。”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肖途的脚步一滞,回身过去,看见一身马甲皮靴的庄晓曼正倚着街边路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三个月前的这个时候,他在深巷中面对她冰冷的枪口,已做好闭目等死的心理准备。然而她在最后关头调转枪口,打死了多年的工作搭档,救了他一命。
在巷口暗中观察着失魂落魄的庄晓曼,他震惊不已,又心怀感激。侥幸余生的他常常在想,是什么改变了庄晓曼的心意,宁愿冒着生命风险背叛她的组织。他承认自己长得并不难看,但身为交际花的庄晓曼纵横大上海多年,也绝不是会为一张小白脸动心的女人。
无论如何,自己是欠她两颗子弹了。
肖途摸了下兜里的烟盒,心中暗自苦笑。他望着庄晓曼道:“庄小姐深夜守候,有何贵干?”
庄晓曼轻哼一声,走近过来,如嗔似怨地道:“肖先生天天在路上对人家视而不见,晓曼还以为,你忘了晓曼这个朋友。还是说……”她猫一般的眸子不怀好意地瞥了肖途一眼,“肖先生嫌晓曼姿色平平,不愿搭理?”
肖途苦笑。“姿色平平”用在她身上未免有些太过分,谁也不能否认她貌美如花。可她是军统的人,而同时失去了日本人和组织庇护的他在这卧虎藏龙的大上海滩不过是只谁都可以捏死的杂鱼小虾。他暂时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市民,又怎敢明目张胆地与她有所牵连?
“庄小姐说笑了。你这样美,肖某讨好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嫌弃呢?”他低下头,半真半假地道。

庄晓曼闻言,唇角轻轻勾起:“肖大记者可真会说话,不愧是舞文弄墨的文人。”她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整理着衣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肖途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一夜,她也是这般英姿飒爽的打扮,俏立在街头向他索要情报,又似真似假地威胁着要杀了他。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是因为她妩媚动人的神态,而是因为他知道那纤纤玉指看起来白美柔嫩,却可能在下一秒捏碎他的喉咙,令他横尸街头,变成明天的报纸新闻。
庄晓曼沉吟片刻,缓缓道:“晓曼想请肖先生帮个忙。”
“哦?”肖途好奇地扬眉,“有什么事是神通广大的庄小姐都搞不定的,还要我帮忙。”
“肖先生总是这么抬举晓曼,晓曼会不好意思的。”庄晓曼哂然,望着他道:“而且这件事对肖先生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时的举手之劳而已。”
肖途的好奇心更强烈了,他看着她的狡黠模样,忍不住问道:“庄小姐可否说得更清楚一些?”
“肖先生这么生分,还叫人家小姐么?”庄晓曼却转了话头,好像还带着点儿怨气似的,指尖轻轻戳着他的胸口。

“……晓曼。”他愣了下,心里一动,顺口而出。
“这个称呼好听多了。”庄晓曼嫣然一笑,“近日外地有位张老板要来上海投资。他凭着投靠日本人起家,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她正把玩着肖途领带的手忽然用力,肖途不由自主地附身过去,听她在耳边吐气如兰地悄声道,“……晓曼奉上级的命令,要在这周他召开的名流舞会上取他的项上人头。”
肖途心里一紧,看着她道:“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庄晓曼笑吟吟地道,仿佛是在说明天要吃什么一样轻松。“肖先生,你意下如何啊?”她黑白分明的双眸楚楚可怜地闪动着,似恳求,又似威胁。

肖途只能再次苦笑。帮,他怎么能不帮?只怕他这“不”字一出口,马上便要殒命当场,做了这吃人的大上海的又一个牺牲品。何况,他随身携带的烟盒里的那颗子弹总是在无声地提醒,他还欠着眼前这勾魂夺魄的尤物的天大人情。
“庄小姐都这样请我了,肖某敢不从命?”肖途无奈地点头笑道,“只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要做什么,晓曼你总该告诉我吧。”
“我就知道肖先生心疼晓曼,舍不得让人家为难。”面若桃李的女人仿佛意料之中地微微一笑,道:“时间和地点,不用晓曼说,肖先生很快便会知道;至于需要做什么嘛……”她理平了肖途有些发皱的衣领,凑到他耳边挑逗般地轻吹了口热气,银铃般低笑道:“这是‘公事’,时机一到,肖先生自然便明白了。”她后退两步,眨了眨灵动的眸子,满怀期待望着他,仿佛是刚和情人约定的少女,道:“肖先生可要记得自己答应了晓曼的话,到时候不见不散哦。”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肖途见状开口道:“晓曼。”
庄晓曼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他。
肖途凝视着她,真诚地道:“我要谢谢你,那晚——”
“肖先生不必道谢,”庄晓曼哂然一笑,“那是晓曼自愿的。”她默然片刻,轻轻道:“晓曼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她摆摆手,皮靴吱嘎作响,渐渐去得远了。
肖途伫立着,遥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沉沉夜幕中,久久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