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

半个月后，江湖上传来了东岳派掌门秦流风病重的消息。
上官小旭并没有过多干涉洞内人的议论。他既然当初放出话千月洞不问世事，便是不会去干预别人的生死，只要手下的人平日里安分守己，外面那些没得罪他的人，他懒得去搭理。
秦思凝听说这个消息后，终于明白自己前些日子寝食难安的根由。她在屋里踱步半晌，最终决定去去找上官小旭叹一谈。
上官小旭知道她会来找，开门见山问她：“你是想回去救秦叔叔还是照顾？”秦思凝当即便说：“我总要去看看的。毕竟那是我父亲。”
“可现在秦府已经有另外一个你了。”上官小旭没有抬头。
“所以，我想请尊主哥哥帮我想想办法，易容也好，丫鬟也罢，好尽上自己的一份心意。”秦思凝道出自己的想法。
“唉，那好吧，本来是不想你太伤心，不过你既然坚持回去看，哥哥帮你便是。”上官小旭带她换了身行装，护送她到悦沂城谭氏医馆，扮作学徒。
谭青大夫已年逾花甲，胡子花白，可两眼神采奕奕，四肢筋骨强健，看来是心态好保养好的缘故。他是悦沂水城有名的神医，就连附近城镇方圆百里内的好多人都慕名前来请他诊治。

上官小旭医术精湛，幼时便常常走访各处名医，切磋医技，结交不少忘年友人。故而在外有一个名号——“妙医曦华公子”。
曦华公子的“医圣第二”确实名不虚传，早年间曾治好了多例不治之症，且从不收取诊费。但此人救人时全看心情，这一点和“医者仁心”出入较大。久而久之，同行提起时总是调侃道“怪医曦华”。
看到上官小旭到来，谭青老头很是高兴，拉他说了好几例近些年所见到的怪病。上官小旭也挺耐心，细心听他讲完，偶尔会发表下个人见解，引得谭老儿直拍大腿赞叹妙哉。
最后，上官小旭非常礼数得体地表明请求谭老医伯收下自己的妹妹，声称自己要随父亲出远门大半年，也让顺便让自家妹妹来医馆锻炼锻炼，谭大夫十分爽快地应下了。
从此秦思凝化名南思琴，跟在谭医伯身后做关门弟子，为患者施针治病。

秦流风的病，从夫人去世第二年就开始了。风彩彩后来与卜老医圣的弟子李渔缔结良缘，所以秦府一直不好去八仙居请人。
最近谭青老先生不停地出入秦府，也常常会带上秦思凝一起前往看诊。秦思凝看着病重的父亲，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她自小离家，与秦府家人感情不深，爹爹在他的记忆中，与娘亲的感情极好，事事顺着母亲，母亲体质弱，他总是端茶倒水，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但那时的他却始终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爬满了“幸福”二字，对她也很不错；母亲故去之后，便日日拿着娘亲那把玉箫，独饮对月到天明。仿佛娘死了，那个有血有肉会笑的爹，也跟着去了。
病床上的父亲，唇色苍白，眼窝深陷，和早年的风流倜傥舞扇作赋的形容判若两人，头发竟也出现丝丝苍白，一代才子，就这样奄奄一息，每日靠药材续命。
秦流风不知何时看见了端着药碗进来的秦思凝，眼神中有一闪即逝的愕然，又很快的恢复镇定。他问起秦思凝这药剂的配方，也发表了下自己的评价。秦思凝这才得知，父亲年少时曾跟随医圣学过岐黄之术，只是因为要接任掌门，并没有正式拜师。
秦流风这两个月里有意地留意到她，时不时地问她一些事情，秦思凝倒也敏捷，大多都应付自如。

转眼秦思凝在医馆已有三个月，谭青神医很是喜欢这个小丫头，最近已能放心地放她出入看诊写药。
许是身子好了些，今日，秦流风来到院中练功，秦思凝来到府中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冬日下，一把折扇轻舞翩然，一招一式绵中带力，融合之巧妙，身姿之飘然，恍若当年，秦思凝再一次流露出天然的孺慕之情，忍不住拍手叫好。
秦流风每次看到这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都觉得恍惚间冷凝又回来了，可毕竟判若两人，那种莫名的亲切感却是不知从何而来，原本他时日不多，是想好好补偿一下女儿的。但这些几年来看到归家的女儿孝顺乖巧，知礼大方，和他之间仿佛疏离许多，眼前这位女孩子性格天然，亲和可爱，总让他回忆起已故的妻子。
在他练完功后又拿起了那根玉箫，伫立良久未曾离去。秦思凝慢慢走过来，问道：“秦掌门，不知今日练功感觉运气如何呢？”秦流风冲她慈爱一笑：“老毛病了，不能用气太足。今日天气甚好，出来坐坐。”秦思凝有些不放心，叮嘱道：“秦掌门若是可以多加膳食，想必身体也能尽快地好起来。”秦流风很是珍惜这份关怀，微笑着点了点头。

又是新一轮的兄妹吗

秦流风病重，作为故友，雷蕾自然是想要前去探望的，上官秋月虽有不满，但毕竟大家都成家立业多年，也就没有过多阻拦。可是，冤家路窄，在城外，他们又碰上了萧白。萧白早年情伤，终身不娶。凤鸣山庄诸多弟子，有成家的，山庄武艺不会没落。他只从弟子中挑出了一位优秀的继承人，传承凤鸣刀。
巧的是——秦思凝今日刚好出城采药，每次这个时候，她都会揭掉面具，以方便做事（流汗不舒服）。此时，老一辈的一行人都已接近天命之年，看到她的眉眼与冷凝十分想象，雷蕾还是那种活泼的性子，就率先上前招呼：“这位姑娘请留步，我观姑娘肖似一位故人，不知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秦思凝有些害怕别人问起身世，总会有些担心出破绽，便道：“小女子姓念，单名一个“水”字，师从穆尚医舍，今日例行出城采药。”
这时萧白也上前一步，朗声问道：“敢问姑娘师从何处？是否认识秦掌门？”
不该来的还是来了！秦思凝整理了一下措辞，提到：“家师与谭老前辈本是故交，曾听谭老前辈提起过秦掌门，”
两人顿时失望不已，不再追问，上官秋月眼眸闪烁，仿佛心中已有了答案，客套开口道：“小儿不才，也曾学过十数年的医术，算是小有所成。若是念水姑娘不介意，有机会结实一下，想必能够互相切磋切磋。”

秦思凝这才看到上官秋月，心里咯噔一下——千月洞第九任尊主上官秋月，上官小旭的父亲。那洞察一切的眼眸仿佛能看透她的顾虑，却并不拆穿。果真是人如其名，智计无双，纵然人至中年，三千青丝成雪，风采依旧不减半分，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便可光芒万丈，皓姣如夕之满月。
“念水谢过前辈引荐，只是最近医馆患者众多，怕是一时间无缘前往拜访令公子，还望见谅。”开玩笑，上官小旭她再熟悉不过了，不用“拜访”，她真是哭的心都有了。果真“姜还是老的辣”——这群人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她今天出门一定没看千历，倒霉透了。
叶颜为了保护上官小旭与秦思凝的身份，对外皆称是在灾荒年间收留的孤儿。所以雷蕾并不知秦思凝的背景。
上官秋月本也就半是客套半是试探，这下证实了心中猜想，也不再多做纠缠，也礼貌道：“无妨，有缘必会相见，无缘不必强求。姑娘请吧。”
秦思凝走过一行人一段时间后找了一棵大树歇脚，发现身上已然冷汗涔涔，顿时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暗道有惊无险。她再也不敢摘掉面具，于是在河边以水静面后，便将它重新贴了上去。

为了避嫌，上官秋月将雷蕾送至府外便止步了。他在茶楼等上官小旭时，又看到了这个女孩儿，这次她改变了容貌，进了谭青医馆。
上官小旭知道爹娘今日来此，便早早安排好了一切，以尽他的一份孝心。其实，上官小星如今已当政五年，天下太平，朝廷武林缔结盟约，民间少有动乱。上官秋月与雷蕾平日里出门在外，本就武艺高深的他更没什么可担心的。
上官小旭并没有让父亲久等，坐下来后陪父亲聊了下千月洞的事，顺便也求教了一些武功瓶颈的突破要领。
上官秋月看着眼前的儿子，有些感慨时间的流逝，同时也十分欣慰他们如今有了各自的抱负与归宿。不过…………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官秋月难得八卦地问起儿子：“那个小丫头，你打算怎么办？”
上官小旭没想到自家老爹会来这么一出，故作不解道：“父亲说的什么，孩儿不太明白。”

上官秋月这几年清闲得很，因为他手上的大部分事情都已逐步交与了儿女们去打理。所以这次还真像是来了兴致，竟一本正经地“关心”起这个小儿子的“终身大事”来。
罢了，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上官秋月索性也不再同他绕弯子：“我和你娘在城外看到秦府的那个丫头去采药，可她回来时却是另一副面孔进了谭老儿的医馆。”
上官小旭道：“秦师妹这些年喜欢钻研医术，此番正是要下山历练。”
上官秋月略觉好笑，孩子长大了总归会有自己的小心思的，只是“后知后觉”这一点倒是和年轻时候的他母亲有几分相似，遂好意提醒：“哦？那为何我听说，秦府千金三年前已学艺归家，承欢秦掌门与老掌门膝下？”
“这……毕竟秦府为百年武林世家，与我千月洞势不两立。秦师妹若是当初如约归家，免不了会被孤立利用，如此将于我千月洞大为不利。”
上官小旭其实也不是故意与父亲兜圈子，只是他也不太清楚当初是因为什么不愿意让秦思凝回府，所以只能尽量回避这个话题。此番又被父亲提及，不由得抿了抿嘴唇，手指下意识地紧扣桌布。
上官秋月看着儿子这番纠结困惑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一瞬间的'不忍'与'特别'便是一段缘分的开始。我看那丫头一直跟着叶颜，谨慎坦荡，不似那些传统的武林白道虚伪。旭儿，若真有意，当趁早表明才是。莫要等将来后悔。”末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秦府，雷蕾同秦流风提起了她碰到的一名医女，长相酷似冷凝，若不是知道她名字，还真以为秦府有两位千金呢！雷蕾本来是看气氛沉重，说来路上见闻与大家听的，也好让秦流风心情好一些。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流风虽人在病中，却不妨碍他料理事务，思路也是一如既往地清晰。医女，名念水，长相相似——莫非，他的猜测是对的？
如果，她真的是自己女儿，那为何三年前不愿归家？是因为年少时他将她托付于叶颜，她认为他们“抛弃”了她？但若是如此，如今又缘何扮作谭老弟子南姑娘，前来为他这个父亲诊治，且从未流露出恨意与不快？还有，如今府中这个“秦思凝”，又是谁派来的呢？
这一连串的疑问使他已无心再与客人周旋。这些年他因思念亡妻，除了公事，很少再与故人走动，如今病重，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多久便又回房歇着了。
回到房间后，他又拿出了冷凝的那支箫，心下涩然——还当初记得傅楼游丝惨死于长生果交易上，冷凝终于为之动容，在那个月圆之夜打开心房接纳了他的那份心意，之后的很多年里，因私人恩怨，冷凝终日不快，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地逗她开怀，除了他们一直没有怀上孩儿，其他都很圆满。就在他二人打算放弃之际，又意外发现怀了胎，他实在不忍她这副身子骨哺育一双孩儿，可她坚持，说这是他们的孩儿，苍天怜悯，虽然晚育，他们却一次就得了一双儿女，应该高兴。

想到这里，秦流风不免自嘲——他与妻子双双降生在武林世家，一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但半生不幸；同样的，他的好兄弟萧白又何尝不是为责任所累，终不得圆满？
反观雷蕾和上官秋月，放弃了一切，选择了守护爱情，当初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二人真是一个痴傻、一个疯狂，如今却儿孙满堂，幸福美满。那么，如果自私一点的话，是不是冷凝也不会抑郁半生，而他们夫妻就不会落到生离死别这一步？
如果那名医女真是他们的女儿，那她不回来，想必并非是受人胁迫，大半是她自己的选择吧……这样也好，回到秦府，除了担上个“东岳千金”、“名门之后”的名头，结果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世世代代，哪个不是为道义所累？
阴差阳错，女儿在千月洞长大成人，他知叶颜从未亏待过她。如今，她既自己选择了学医，医者仁心，他相信女儿是正直善良的。那么就这样以她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也会不错的吧？想起自己年轻时师从医圣，一心想要救死扶伤，却又因一身责任半途而废……大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女儿如今来圆未尽之梦吧！
想到这里，秦流风不由心里放开了许多。正在沉思时，儿子秦世乔看到了他，忙走来见礼。
秦流风转头看向刚刚练功回来的儿子，先是欣慰，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丝愧色。那些年自己为情所伤，这孩子，一直是父亲在照看教养，如今看着当年刚刚学会读书握拳的孩子已长成英雄少年，三尺青峰稳执在手，一言一行进退得体，自己也可以放心地去寻爱妻了。

雷蕾与上官秋月在附近游完了一番，期间上官小旭几次陪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上官秋月再未提及那日之事。倒是上官小旭，那日父亲一席话，如同星石入海，霎时卷起千层浪，他的内心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送走父母后，他左思右想，决定去秦府看看。
秦府如今常有医者出没。今日上官小旭依旧易容为“曦华公子”，紫衣木簪，在谭老医伯的引荐下进了府，顺便也带上了秦思凝一起。
这次，秦思凝没有前来施针，只是简单介绍了下上官小旭的“身份”，便由上官小旭全程看诊。
上官小旭一早便对秦流风的病心中有数，只是这次心里有了计较，认为让他多活一段时间，自己也更容易理清楚思绪，于是便开了些对症的药，并将一瓶回生聚气丸给了秦思凝，叮嘱她每次煎药时都放上半粒。
过了十日，秦府上下的人都纷纷议论，掌门的气色居然突然由弱转强，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妙医曦华公子”来过，开了药方。大家再一次对曦华公子充满了好奇。
且说秦思凝那日拿到药丸后先是惊讶，后来问出了心中疑惑：“师兄，你既已决定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又何故会来此帮我父亲治病？”
上官小旭背对于她：“既然师妹想要历练，那就总要闯出些名堂来，才能站稳脚跟。况且，秦掌门是你父亲，便也就是我的长辈。为了你，哥哥勉强破例一次。”

西沙派，风彩彩打开门，准备回来拿点东西，不料被一阵诡异的笑声惊扰。
“敢问阁下何方高人，来我西沙岛有何贵干？”
那声音主人并不现身，且听不出男女，只听它阴阳怪气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风大小姐居然从不想为风掌门报仇？”
风千卫的死一直都是风彩彩的痛处。但她当初既明白了事实真相，自己父亲为了子虚乌有的长生果杀害医圣，纵有药水在先，也是罪无可恕，而冷影也已因此伏诛，死在了上官秋月的手里。这段往事，就让它过去吧，更何况，自己因此，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阁下说笑了，逝者如斯，作为生者，自当把握当下，又何必再去追根究底。何况，西沙派早有新掌门。虽不知阁下缘何有此一问，但阁下的这份，彩彩心领，以后还请称呼我为'李夫人'吧！”
一道蒙面黑影终于现身，“秦夫人与李夫人情同姐妹，李夫人不愿追究的确情有可原。但常言道'父债子偿'，冷圣音现在活得这么舒心，想必李夫人也是无可奈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