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老板:
信已收到,我还好。
不,其实,也不太好。
蕊,不怪你找不到我,其实我只在香港待了两年,之后的二十多年都在英国,你的朋友肯定花了不少心思才找到我的。察察尔四八年就走了,我得到消息是建国以后了,她的同志们说她是牺牲在了黎明之前,是为了信仰。她是我的骄傲,可是我不知道她在牺牲的那一刻,是怎么想她的哥哥的,恐怕她到死都认为我是一个汉奸吧。老葛在香港有亲戚,他不想出国离开故土,就留在香港安家了,这一晃也二十多年没见了。二奶奶本就比我年长几岁,这些年跟着我在战乱中逃亡到国外,对于她这样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来说,完全无法适应国外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两年前也已经病故了。
蕊,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忙活了大半辈子,留下了万贯家财,确一人独坐宅中。有时候我在想,这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我程凤台咎由自取呢。我的确不是汉奸,可我却是个逃避者,在最危难的时候,离开了祖国,离开了你。我读到了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我明白这场战争让国人多么绝望,以至于知识分子都在做最坏的准备,把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记录下来,在以后复国的时候得以延续中华文明。京剧是国粹,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之一,日本人怎么可能不找你的麻烦,京剧作为旧的传统,在新社会又怎么会被轻易接纳呢。所以我能想象到,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每思及此,肝肠寸断。
蕊,我当然不会怨你,我知道你一定会追出来,所以我和二奶奶一直在等。后来老葛得到消息,说日本人知道了我要离开北平,这么急着走肯定有问题,正在准备派兵来抓我。我说再等等吧,商老板或许会比日本兵到的早,二奶奶也说再等等吧。后来老葛没有办法给我扛上了火车。商老板和日本人都没能跑得过火车,那我呢?
蕊,这些年我时常在想,我究竟借着这列火车逃离了什么呢,我离开了地狱,同时也失去了我的人间天堂。二奶奶经常看见我在英国的家里,默默地一个人听戏,经常听着听着就把手里的酒杯摔了,那是我心碎的声音,二奶奶早就习惯了,听到声音就默默地过来收拾残局。她知道我这是又想你了,又在悔恨当年没有把你绑上火车,今天就不用再感受生离死别的人间至痛了。据说孟小冬晚年的时候在香港的家里也是一边和人打着牌,一边唱着梅兰芳先生的戏,世人都说这场景好美啊,两位艺术家的神交,可谁又能明白她心中的凄凉呢,如果可以,哪对有情人又甘愿只是神交呢。
蕊,那年我们都二十多岁,如今都已年过半百,时间和分离让我们满目疮痍。如今我才明白,那列火车带我离去的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你说那五年是你最幸福的时光,我又何尝不是呢。曾经我也认为人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觉得自己可以仗剑天涯逐鹿中原,永远生猛而精明,什么也锤不了我,老天爷也不行。然后在我最好的时候爱上了你,你带我见识了什么是美好,我才发现这世上还有这么清澈纯粹的人和感情。
蕊,又要入冬了,英国的夜有些微凉,故乡呢?我时常会想起北平的样子,一闭眼就是香山的微风,天桥的吆喝,南锣鼓巷的烟火气,王府戏楼的唱念做打,因为看到那些地方就仿佛又看到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如果我不是程家的二爷,不是货运行的商人,没有娶了范家的小姐;如果你从来都不会唱戏,不是京剧名伶,没有被卖到商家;如果我们都只是天桥上的小商贩,那我们相遇相知相爱之后的故事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蕊,国内的时局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也有朋友告诉我,现在的世道文艺名人的处境会越来越难。你也唱了半辈子的戏了,你不是说过不想让座儿们看到你老了的样子嘛,在戏台上也算是圆满了,也该圆圆台下的梦了。我会派朋友去接你,来英国找我吧。
蕊,我有时候还真挺羡慕九郎和齐王爷的,至少能够日夜相对数十载。还记得咱俩在香山的那晚吗,你说怕我把你扔在山上,回城你得走一宿。现在想想,真想和你一起走回去,伴着山间的微风,漂泊的落叶,朦胧的夜色,脚下的小径,和身边的良人,就这样永远永远走下去,直至时间的尽头。我不需要虞姬和楚霸王那样的千古一爱,因为传奇悲壮而被世人传颂,我只想和商郎,永生永世伴君侧。
程凤台
1966年
书于没有商郎的英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