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剑见过燕伯伯。” 秦剑单膝着地，行了一个晚辈见长辈的礼。
“贤侄请起。” 燕南天虚扶了一下。
“花兄，上一次未能与你比试，我一直引以为憾。燕伯伯也曾指点过我的剑法，今日就与燕伯伯的高徒切磋一番。”
花无缺取出腰间软剑，拱手道：“秦兄，请。”
两个身影在高台上缠斗起来，一时剑光如雪。
“南天剑法，这两人使的都是南天剑法！” 台下有人忍不住惊呼。
百余招后，众人尚看不出胜负，两人同时收了剑。
秦剑向燕南天和花无缺分别拱手，一言不发，飘身下台。
“多谢秦兄赐教。” 花无缺拱手回礼，然后默默站到一边。
“这是打了平手吗？” 台下有人疑惑道。
燕南天上前一步，并未解释，只是朗声道：“下面还有谁要上场？”
秦剑不需要燕南天再以言语指点。比试之中，花无缺已经用他的剑法说了个明白。高手之差，俱在细节，有时是快上那么一分，有时偏偏是慢上那么一分，无法用言语描述，只是毫厘之间的差异，累积下来就是制胜之关键。
秦剑有些不服，却又不得不服。半月前他允下燕南天前来参加收徒大会，固然为燕大侠情义所感，又得燕大侠授艺之恩；内心深处，与花无缺较量一番的念头，才是根本。此刻勉强算个平手，再比下去，败落却是必然。
“我！” 此刻又有一人稳稳落于台上，顾人玉。
“顾家二公子！”
“顾家庄的人也来了！”

13.
至此，花无缺已经完全明白了燕南天安排此次招徒大会的用意，哪里是为了收一个徒弟，传授嫁衣神功？！他奔波月余，访旧问故，传艺授业，释言于人，皆只有一个目的：为自己正名，为自己在纷杂人言中辟一方净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诚然如是。
“顾兄，多谢你受小鱼儿之托，安置了江别鹤。” 花无缺一边拱手见礼，一边低声道。
“花兄，上次你与燕大侠夜探顾家庄，我竟不知，惭愧。” 顾人玉拱手回礼，亦低声道：“小鱼儿让我安置江别鹤时，我亦曾质疑，可是小鱼儿说只要自己做得问心无愧，别人对他怎么想，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九妹的问题，我亦想过。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决斗之事你若已尽力，那么别人怎么想，也不必放在心上。”
“花兄，请！” 顾人玉不出手时看来像是个羞羞答答的大姑娘，此刻乍出手，竟隐然有一代宗匠的气派。
花无缺收敛心情，亦以拳法迎战。虽是拳法，却是南天剑法所化。
“我输了！” 七十招后，顾人玉一个翻身，落在台边，朗声道。
“顾兄言之过早。” 花无缺收了架势，抱拳躬身一礼。
“确实言之过早，你此刻虽落下风，假以时日，你之心性气度，必有大成，可与无缺争一长短。” 燕南天缓缓上前道。
“燕大侠，” 顾人玉躬身一礼，“我确实输了。我爹爹一直教导我拳法要有正气，可是方才与花兄对战，我才明白，正气之外，尚有另一层境界，即是灵气，天地间万物变化永无休止的灵气。”
“悟性不错，孺子可教！” 燕南天忍不住赞道。

第一日的收尾，却是迎来了又一个小鱼儿的故交，轩辕三光。
“格老子，我要不是与燕大侠打赌输了，怎么会来这里？” 轩辕三光对着花无缺摆摆手，大声道：“我没打算与你打架，你要是敢，我们来赌一把。”
“好。” 花无缺不假思索，沉声应道。
“想不到你也是个赌鬼，连赌注都不知道，就敢答应。” 轩辕三光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接着道：“”赌注可是，输了的人，要当众给对方跪下磕个头，你还赌吗？”
“赌。” 花无缺平静答道。
“好，好，你不问我要赌什么？”
“你要赌什么？”
“格老子，我和你赌，这下面站着的人里，有多少人觉得你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应该以死谢罪。”
轩辕三光往前数步，站到高台中间，伸手比划了一下，大声道：“就以这里为分界，觉得花无缺应该以死谢罪的，站到右边，觉得不应该的，站到左边。要是右边人数多，就是我赢了；要是左边人多，就是你赢了。”
台下众人哗然。这件事要是搁在今日收徒大会召开之前，可能很多人会动弹一下，然而一日下来，大家心里明明白白，时势易也，谁还愿意故意惹事。
“恶赌鬼，不许来此捣乱！” 那些不巧站在“右边”的人中有人高声喊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敢使唤老子动来动去。”
轩辕三光并不理睬，只是眯着的眼睛忽又睁开，而且瞪得比铜铃还大，指着人群中一名男子大声喊道：“那位兄台，那位穿绿衣服的兄台，昨日我在茶馆，还听到你口口声声说，花无缺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你怎么不动弹啊？”
大家皆随着轩辕三光的手望向那人，众目睽睽之下，那人脸胀耳红，嗫嚅道：“我何时说过此话？恶赌鬼，你休要胡言乱语！”
轩辕三光胳膊一动，又指向他旁边一名穿灰衫的男子，“那位兄台，你当时可是连连称是，你怎么也不动弹啊？”
“你，你血口喷人！” 那人急急辩解道。
人群中一片嗡嗡声，大家既不愿意照着轩辕三光的指令行动，又担心不巧站错了地方被误会。而且众人也看得分明，这轩辕三光明面上是打赌，暗地里是要揪出那些个自以为是的所谓正义之士嘲弄一番。

“我输了。” 一个声音突然盖过全场喧哗。
花无缺前行数步，来到轩辕三光面前，毫不犹豫当众撩衣跪倒。“花某带罪之身，他人做何想，本不能勉强。” 他正要俯下身，被轩辕三光一把牢牢拽住手臂，“格老子，这个赌未见输赢，你不要让我在燕大侠面前做恶人。”
不知何时燕南天已踱至台前。花无缺只觉一股力道托起了自己。
“不错，他人做何想，本不能勉强。” 燕南天拱手，对场下众人道：“各位江湖朋友自有慧眼和决断。今日收徒大会就到此为止，明日燕某与花无缺还会在此恭候。”

14.
第二日，陆续有近十人上场，至第三日，这场大会正在慢慢变成一桩传奇。
只因连续三日，花无缺无一败绩，而且，他自始至终，用的都是燕南天的南天剑法。
无论对手何人，无论对手用何兵器，无论对手用何派武功，他皆以南天剑法应之。这三日众人看他使了一遍又一遍南天剑法，照理招式已被人熟知，应该成为其弱点，可是一场场比试下来，偏偏无人能逼他用别的招式应对，亦无人能赢了他的南天剑法。
燕南天也终于领教了花无缺骨子里的执拗和傲气。
“无缺，不必拘泥我的南天剑法，你我师徒之间，在于侠义之传承，我并不介意你用别派武功，亦不担心他人议论。” 燕南天再次叮咛。
“是，燕伯伯，无缺明白。”
他嘴上答着明白，可是偏偏只用南天剑法，将自己逼到了极限，令人炫目的才华在一场又一场比试中绽放。他亦在等，等人能逼他必须使出其他招式来应对。只是这样的人，一直没有等到。
燕南天观战三日，明白了一件事。江湖年轻一辈中，可跻身一流高手的有十数人，但花无缺已然在超一流高手之列。

台下众人早已不再议论他与小鱼儿决斗的往事。对强者的尊重，才是江湖永恒的信仰。大家关切的，已经不是有没有人能打败花无缺，而是有没有人能让他使出其他招式。又或者有花无缺在此，还有谁能入了燕南天的青眼？
观战的人中，只有铁心兰心情最为复杂。眼前的人是如此让她仰慕，又如此让她心疼。
昨晚她为花无缺送药，房门紧闭，叩了好一会儿，只听到花无缺闷闷的声音：“心兰，你将药，放在那，待会我，自取。”
铁心兰实在是太了解花无缺了。但凡他还能起身，断不会不给自己开门。
她放下托盘，直接硬硬撞开了门，只见花无缺跌坐在地上，紧靠着床榻，面色雪白。铁心兰奔到他身边，只见他满脸冷汗，伸手一摸，汗透重衣。
“掩上门” 花无缺却只急切道。他不欲让其他人看到。
铁心兰咬住嘴唇，终于站起来去关上了门，又奔回花无缺身边。
“无缺，你这是怎么了？”
“头疼，” 花无缺声音颤抖，“过会儿，就好。”
“我去找万伯伯！” 铁心兰霍然起身。
“心兰！” 花无缺一把抓住她的裙角，力气之大，自己跟着翻了个身，他蜷起身子，手紧紧抓住铁心兰的裙角，使劲喘息数次方道：“不要，过会儿就好，我，不要睡着，过了明天再说。”
铁心兰瞬间明白，“是这个药，这个药让你这般难受？”
花无缺点点头。
“本来，没这么厉害。” 他断断续续道。
“是这两日比武，太耗精力，才变得如此严重？”
“嗯。”
他的衣领已经散乱，手指掐在肩颈上，生生掐出多道血印。
“万伯伯，万伯伯会有办法的，这样不行！”
“心兰，” 他的声音中已有哀求之意，“过会，会好，我不要换方子，我不要睡着。”
铁心兰急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用袖子不断为他擦拭冷汗，过了会终于柔声道：“不会睡着，我们换以前的方子，让你好受些，好不好？”
“不要，不要，” 花无缺只是摇头，“这个才有用，明日，过了明日好不好？”
铁心兰的眼泪不听话的掉了出来，“明天是最后一日，这个比试，对你很重要，是吗？”
“对，” 花无缺努力的点头，“我，还要赢，心兰，你明白吗？” 他的眼神已失了焦距，但手仍紧紧抓着铁心兰的衣裙，“别走，陪我，相信我，过会就好了。”
“好，无缺，我陪着你。” 铁心兰抹了一把眼泪，坐下来将花无缺搂在怀里。昨天晚上，她陪着花无缺，直至子时，他才渐渐平静下来，陷入精疲力竭后的沉睡之中。
铁心兰望着台上白衣猎猎的花无缺，眼中全是爱慕：你会赢的，你一定会赢的，就算命运对你格外苛刻和严厉，它也不能将你打败！

15.
日光西斜，收徒大会已近收尾。
“还有谁要上场？” 燕南天朗声问道。
“燕伯伯，我想试一试。” 最后上场的一人，竟是林黑。
燕南天看了看他，“想了这么久才敢上场？你的兵器呢？”
林黑一时踌躇，他没有兵器。自从那个微雨的晚上看过燕南天的剑法，他用树枝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但他自觉水准不够，入不了燕南天和花无缺的眼，从未在两人面前展示过。这三日他如痴如醉的看着花无缺的一招一式，连夜里都会偶尔惊醒，想起其中一招，又在心间揣摩数遍。
“先用这把！” 燕南天将自己手中的铁剑掷给他。
“大哥，请！” 林黑学着大家的样子抱拳行礼，然后起手一招。
花无缺刻意放慢了速度。林黑的招式，开始尚有些生涩，随后渐渐纯熟起来，招式间自有一股凛冽之气，让台下众人不由议论起来。难不成，最后一刻，会有意外？
日头更加西斜，两人已过了百余招，花无缺似乎渐渐体力耗尽，招式之间有所滞涩。林黑却全心沉浸于对招之中，与其说在比武，不如说他就如同一个孩子刚刚获得了一件期盼已久的玩具而爱不释手。
花无缺只觉得仿佛有人拿着锤子不断在敲击着后脑，在一个瞬间，好像有道白光闪过，他如同被劈成了两半，也在那一刻，有一柄剑向着他而来。
原来，意外真的会发生。
但是，他绝对不会让林黑成为第二个自己！拼着最后一丝清明，他用尽全力侧身，感觉到一道利刃自心口划过。“还好，” 在陷入黑暗前，他如是想到。

三年后。
江南三月，微雨中，草长莺飞。花无缺与铁心兰并立于江枫夫妇、小鱼儿、燕南天和万春流的坟前。
“大哥，大嫂，伞！” 林黑挟着一把伞奔了过来，将伞递给花无缺。
花无缺似乎无奈的叹了口气，将伞撑开，罩住了铁心兰和一点点自己。
“小黑兄，你怎么只取了一把伞来？” 铁心兰问道。
“这么细的雨，舒服得紧，我用不着伞。” 林黑答道。
“我也不想打伞，无缺你还是自己打着吧。” 铁心兰把伞推给花无缺，接着道：“好好打着，不要淋雨着凉生病了，不然你这个师弟又要哭鼻子了。”
她看着林黑，伸手在自己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满眼俱是笑意。
花无缺瞧着她娇俏模样，嘴角泛起微笑，却是柔声道：“心兰，你不要总是拿这个打趣小黑。”
“哭一哭又如何？” 林黑蹲下来，将一壶酒摆在燕南天坟前，“燕伯伯师父说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才是真男儿本色。”

三年前，燕南天招徒大会的第三日，林黑与花无缺过招，花无缺突然昏厥，他的剑自他心口划过，就差一点点。
后来花无缺脱险，林黑却哭了整整三日。燕南天再也想不到，自己选中的徒弟，居然是个大哭包。可是自己选的也无他法，只得好言好语安慰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才是真男儿本色。
这种险些失去的感觉，让林黑刻骨难忘，此后他对花无缺，总像对着一个易碎的青花瓷，呵护有加。花无缺深感歉意，觉得是自己惊吓了这个兄弟兼师弟，却再扭不过来了。
燕南天一代英雄，最后在挚友和爱徒守护中病逝于床榻之上。不久后万春流亦离世。
花无缺于林黑，兼起半师之责。他的寐症不曾再犯。铁心兰告诉他，不用怕，就算再犯也不用怕，我总在你身边。

花无缺将伞依旧偏向铁心兰身侧，在细雨中轻声道：“爹，娘，燕伯伯，万伯伯，小鱼儿，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他瞧了瞧铁心兰，铁心兰温柔一笑，情不自禁将手轻轻放在腹部。
“我和心兰就要有孩子了。我们已经起好了名字，不论男女，都叫江云，望云之情的云，春树暮云的云。”
细雨渐渐成丝，又渐渐成幕。远处的湖面，白雨跳珠。
不知何处传来吟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声音渐远渐低，最后却又绕了回来：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