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的那盆幼榕,来到京城以后就干得不行。那天山大人上班,我借他家阁楼抄书。午后,墙外有人吆喝,海白菜啊,新鲜的海白菜。我就跨坐过窗子,招呼人拿出来瞧。结果那些海白菜都是晒干,褐色,渗出一块块苍白的斑。
然后我就瞥到隔壁窗上的幼榕。离我没多远,可就差一步才够得着。
就想到它或许缺的不是水,而是更多的、别的东西。
想家了,可其实不是家。是摇摇晃晃的舰板,爬上去的帆,还有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舱室。
整日喝特别苦的水,吃特别涩的果子,见不到一点青。直到上岛了才会有好多好多的水果,嫩到掐下来直接吃的菜叶,永远不会干涸的泉。
没有人。
其实是有的,只是大多言语不通。漂过去的时候没学会几句土话,荷兰人又教的英文,后来先生来了,教书法,也不常讲话。你明明听到风里好多好多话,好多好多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可是它们都不等你听。于是暗暗下定决心,要听懂岛上所有的方言。
榕城来人时,最要紧的不是更名,而是学榕城话。可又很巧,不知道为什么,榕城话好像很小的时候说过,一下子就会了。
在石头胡同,撞上那个广东商人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
他说了一句家乡话,我听懂了。之后才知道,他说的是潮州话。
就突然确信自己小时候说的,是潮州话。
原来,自己出生在潮州。
原来,娘是潮州人。
原来,幼榕树是潮州的根。
那天晚上,给山大人做了一道陈皮姜母鸭。
陈皮,柑橘,干瘪的皮囊里,也曾有一瓣,漂洋过海,被珍惜的人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潮州柑。
吃的时候自然说起白天的事。我说京城的宅子建得有些怪。明明是邻居,两家的檐却错开很远。我说幼榕总有点发蔫。我说,山大人,隔壁的赵大人去了杭州。他一个讲课的都可以出远门,您也一定可以。我说,山大人,您听得懂我的官话吗,是不是还是很怪,应该回榕城生活。毕竟京城太乱了。
吃完饭,洗了碗,问山大人又要两罐陈皮,回隔壁缝进枕头,后半夜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