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说:死了很多人。死的都是我们的人,他说,我们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只是如此。只是如此,他学会了打仗。
他竟是一个怕死的人。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只有一个怕死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好军人——一个害怕同袍死去,害怕同胞死去,害怕我们的人死去的人,才拥有最坚强的必胜的信念——因为他有必生的信念。而那些为了做英雄而上战场的人们,不是得偿所愿地死去,就是最终成了官僚。
我想起云上的那场战斗。想起我已在云上的同袍。以前我是不知道的,我不会珍惜生命的热度,因为我已被想象中华丽的牺牲煽乎得过于炽烈,因为我还……从未失去。可是,当我们彼此拥有,共有过同一个理想,分享过同一条性命,爱上同样可爱的人之后,我们要怎样去承受失去呢?要怎么去记住那些你们曾哼唱的调子,要怎么去回想你们曾调侃的玩笑,要怎么去凝望你们曾打过滚的土地呢。要怎么耸起被你们拍过的肩膀,要怎么转动被你们掐过的脖子,要怎么触碰被你们揍过也抚慰过但早已消失不见的青肿伤痕呢。要怎么使用曾经灌满了你们的声音的耳朵,曾经烙满了你们的身姿的视网膜,曾经染满了你们的体温的手,还有这曾经充斥着你们的名字的喉咙呢。要怎么握起曾在你们手中的每一支中正毛瑟汤姆逊呢,怎么驾驶曾在你们座下的威利斯史都华老爷自行车呢,怎么佩戴曾经或从未佩在你们肩上的星星杠杠呢。
要怎么去点燃曾经被你点燃的火柴呢。
要怎么去溺爱那个曾经被你溺爱过的孩子呢。
要怎么去相信那个曾经被你们相信过的神呢。
要怎么去……呼吸你们曾呼吸过的空气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所以,我害怕你们死去,害怕你们成为不自知的英雄。
我永远记得一个兄弟,边境的一场战斗后热爱足球的他甚至再也无法靠自己站起来。他成了英雄,但是他痛哭着对我说:英雄算什么,我想踢足球!
那次出征前我在她的门前左右为难,为我堕入凡尘的俗子之心,为我燃烧正炽的英雄之志。我渴望许给她漫长又奢华的青春,又盼着一战成仁花销掉这短暂的一生。我跟自己争得简直不亦乐乎,直到那死瘸子冲出来一拳把我轰到墙上。谢天谢地的一拳,这辈子我都会记牢。六十年后当我回到故地,在时光的琥珀里找到了他冲出来的那扇门。门封存完好,桃花依旧笑春风,只是春风已度玉门关。
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巷子尽头的那个背影。他不瘸了。我想,他找到了生命的平衡。那是如此珍贵的平衡,所以我掉头,飞快地把报复那一拳的念头抛开。不过事实证明我太低估他了。看着他堂而皇之地从师座眼巴前就那么晃荡过去,我忍不住全心全意扯开我那只剩了半边的笑容。瓜娃子,有你的。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看着依然笔挺如枪的那个背影。
我想,每个少年都热爱过一个背影,父亲的,或别人的。那个背影是他投射在地平线上的自己,渴望抵达,又害怕抵达。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发现,那个背影消失了,并非过于遥远,只是已被超越。而他自己,成了别人的背影。
我曾经有过两个背影。第一个背影犹如太阳,那是我的师长,在他的光芒下,世界成白昼,一切都分明,万物有定规,但是,除了他的光芒,我再看不见别的;第二个背影是黑夜,混沌如初开,教条待自立,规矩隐现中,却让我看见了整片星空。可我还在星空里寻寻觅觅的当儿,砰的一声,他自说自话地就天亮了。所以现在,我拥有了日月交替,拥有了四时轮转,拥有了不灭的信念和无垠的自在。
我跨越了偶像,遇见了真正的神。
我终于明白,在战场上,只有自己,才是你唯一的准绳和尺度。一切的外物都可能坍塌,人会改变,神会转身,而想想当年我们的敌人就知道,甚至他们为之作战的祖国都会从做人的根本上背叛。身为军人,身为服从为天职,胜利为矢志的军人,用以衡量战场,衡量这个世界的标尺,只能是自己的一颗良心。一个南美老头儿说过个笑话,他说,上帝是个无神论者。我诚恳地笑了,因为那是个真理。真理好像常常都是笑话。上帝当然是无神论者,因为我就是无神论者。我,我们,都是我们自己的上帝。
后来,我在典籍和现实里又见到师座,古、今、中、外,到处有他的影子。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中校,那个破碎得如同过于璀璨的星空的中校。
报告首长,我方判定获胜!
这是一次演习。只是一次演习。没有真正的生死,有的只是输赢胜败,和理论上的战损比。是数字。看着他们年轻舒展意气风发的笑容,我忽然害怕,害怕积弱奋发扬眉吐气的我族军人会像多年前的我和我的师长,崇拜力量,崇拜胜利,而把生命仅仅看作数字,前赴后继,不惜代价…………我打了个寒战。
不要妄谈胜利,我说,我费尽心血,只不过想让战友在战场上少死几个。胜利的代价难免是死亡,但用越少的死亡换取越大的胜利,这,是军人的智慧,也是军人的人道。
我看着眼前这位中校的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然后是一个更加英武有力的军礼。他真的很像我的团长。
但他不是。他属于现实,即使只是片段的,美好的现实。
而我的团长,我的团,那是一个完整的梦境。
一个我希望能永远不再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