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冶
你正式地看到我如何归心似箭，如何如同一幅轻柔的湘江挥泪垂涕，又如何将陈旧的簪环握在手心。于是我想到前朝遗风的一种称呼，淑妃。曹冶、小冶，或许前陈的梦境总是如此，每当她的腹缘之旁出现承润而圆满的弧形，都会想起曾经一带而亲的母亲，她那种长而广阔的像大海一样的衣袖，遮罩寒冷，在深浅银色的绣纹中，私自埋藏着闪烁的泪光。时至今日，冶还尚且襄记着，垂并不如同绸缎的衣袖一样轻盈，而是满载沉重、像一把铜色的弓，我们能够相握住彼此的茧砺之心，而小冶也在这种尖锐的水中，像是一把匕色银刃，锋尖若咸同之彼。如果说女儿望向母亲，就是羊犊纯真的凝视，那么烛光也不应被残忍地挑尽，有一点火在母亲的眼睛里燃烧，这种火焰连及丰蕤的近乎到遮盖地步的睫毛，连及对方——连及曹冶纯稚的眼睛，显然、她的睫毛也是如此一衣带水地载覆。珥声和铃声，仿佛都是悬挂在檐顶的，却同时的而又从容的彻响在耳畔，那种旋波一样的声音，是她想起连环的重章的叠句的词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曹冶的身体，当时是虔诚又思念地直身坐着，全部神情一点都不遮掩住，她眨眨眼睛，罕见的并不希望翻出泪水：“有很多年，我都是独自地迈过雨雪霏霏的，母亲。可是我们却极其相似，从前我们的世界每天都是雨雪交替，小冶会梦到，比如这一天。”

曹冶
当时曹冶的确眉心黑发对比，映衬出那是一个浓密而厚重的黑夜，一壁脸庞是那种夤亮的眼睛。你知道的，眼睛绝对是给历史的信号，当初曹冶日夜地从这两框中流失身体里的水，和积液不分彼此，现在曹冶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泪水茧，与持剑、劳作的手的侧缘生出的圆弧的丘陵状地带是相同的，那种蒙尘的磨砺；或许让我们看蜀以外的地方，仅仅在宫门外低首告别，那种仅仅的颠簸永远不够，甚至不如斑驳里丛起来的末摘花，至少可以有时间开谢。黄昏到了、雁也不叫，冶踏上征程，道路愈走愈宽，她的心胸却变得越来越狭窄，滞后的绞痛才蔓延开来，身体里都不要厚此薄彼，她就是倒置的露水小峦瓶，纤细的腰腹，却要作坚韧的菖蒲阔口受难，你就看到这种瓷瓶有一道大豁口。曹冶看着母亲、看着母亲，雨雪霏霏是一种泪水吗，它好像一块生长骨骼，吞就着我的泪水、我的乳牙，这些原来的日子里只能我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我捧起它时不会想到距离我那么遥远还愤怒地作响的冕流，它不过是十几个珠子——公主冶要想，母亲呼吸的时候就抬起放下的腹部，母亲哭泣时就完美凌乱地垂进嘴里的发丝，母亲展笑时就轻轻摆动起来的衣裙，包括潮湿痛的膝盖、包括难过、包括一切，这是一场收集的战争，父亲，他抛下曹冶去斗争，母亲一直在持弓呀，所以我可以再次读「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然后她要继续说：“我一直在做梦，我变得不能区分真假，妈妈知道雨雪怎样寒冷、刻薄地将我脱胎换骨，可是妈妈，她的心里有最滚烫的泪水，我流泪的时候，她会把我的痛苦灼烧。”颤栗的声音，你在说小冶乖蹇的、惨痛的命运，于是她泪流满面地缓缓跟唱，妈妈呀、你是夫子吗？“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我想从此我也不要走了。”

这我必须点了

曹冶和姜有垂都是我妈妈

曹冶
原来你知道，哀伤太长了就植进眼睛，留下一个阴美的印迹，包括含带着的一往无前的英勇。大稷之宫，纵然你知道悲苦，可是你知道西宫淑妃腰间戴着双玉环，六年里浑浊黯淡成羊的脂玉吗？冶的腰间也有这样一个胎之水的象征，被雕刻为雯云的形状，代表极其绥绥安平，有时候睫毛头发更新换代，掉在玉上都圆满地滑下去，轻浅没有声音，直到坠到地上才发出一声寂静的巨响：那是玉环掉了。确实，那是曹冶将要被送走时，她的母亲要同她一损俱损。姜有垂有一种垂落的气节，伏跪之膝也不掷地有声；可是玉环会响，我母亲最大的龃龉和抵抗。这一次我要拉住她的手，纵横交错生命命脉的掌心，使她直身坐立，我的头发要落在她的手心，而不是埋没进鞋履下面。所以当她柔和地像月光一样握住我，我向后伸手握住了她，她的手背上有此起彼伏的骨骼，类似小脉搏，纱拉起来了、雾还没有上，你在流淌啊！首次的，一个完美的夜晚出现了，就让我们用泪水敲开它的沉寂——哭不是东方古老的忧愁。姜有垂多么庄严而端穆，曹冶又放下手躺在她的膝头，可惜你的髻不再是美丽的了，而是凌乱无序的，曹冶，我最具有爱切之心的公主。冶不知道，最幼时《诗经》可能是许多缛杂的文字，母亲敲开她的心扉，逐字逐句。因此我现在也可以重复了，这种爱。每当情有所发，连言语都看见：“思念是一种砭苦，妈妈。六年之前我抓不住你的衣裙，我也牵不住你的衣裙，泪水就留向衣裙……现在我能够伏在这里，怎样都不疼了。我们不需要原谅，因为我在叫你母亲，我会永远停在这里。”妈妈，离开太悲伤了。

更新

曹冶
到底有多少只鸟曾经抚过我的发顶？最开始只有灰色的女墙，失败而落寞地遮盖住了内部的辉煌，蒙盖一样昏暗。出发之前女侍挽留下再多的簪钗，于是你变成最寡助之至。你看到鳞次栉比的宫城，是公主翻手云覆手雨间的一套首饰，彼此纠缠紧促，对你折腰、对你变出谨、慎、恭、戒。你以为公主接受了莫名其妙的敬意吗，现在她终于展示出强撑着的深不见底的害怕，皇宫无疑是严厉的，曹冶甚至不曾显露张扬或桀骜，就已经辙乱旗靡，从遥远的扬州再次出走，她藏在广袖中的话颓落在脚尖。晋王，或者他叫别的什么王呢，总归是皇室的血脉，天生残疾，他对我说，你怎么会以为回宫就是重生呢，凤凰浴火的时候，我会点燃更多的焰火。大逆不道。但是长乐公主觉得这样的猜想完全有据可依，比如说是衣服中的一根针，在脱离束缚时，就挑机会又细又密地走，她即刻向那位王表现出惊惧的眼神。但是曹冶笑了，她望向天空，即使当时没有鸟、或只在俯仰之间的结发之情：“我到时候会穿粗布衣，干柴烈火的噼啪声最好听。”可是曹氏王不知道，没有人宁愿烧玉。公主终于开始凝重，她的梦中宫门无数次敞开，衣袖翻飞，泪水就是常态。曹冶将手臂伸出纱帘之外，木质窗户传动着脉搏，类似那种展翅的情状，很快，这种流动的感觉就要停息了。首先，她踏着檀木下车，辘辘之音终于不再彻响；其次，过于长的衣摆连在地面上；然后，她竟然在此刻不想要落泪，或许因为流动性暂失。阳光落在石板上了，明黄，她看到姜有垂的脸庞，才跪下去，腰间没有佩戴饰品，大概只能听到膝盖的响声，可难道这就不能说是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