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圣彼得堡在暮色中喘息。涅瓦大街的煤气灯在雾霭里晕染出病态的光晕，像垂死者瞳孔里最后一点反光。伊万·谢尔盖耶维奇把冻僵的手指更深地插进军大衣破洞的口袋，这曾属于某位伯爵的貂皮大衣如今沾满伏特加与呕吐物的污渍。
"上尉先生？"
这个称谓让他脊椎窜过一阵寒战。十二年过去了，当铺老板和酒保们早已改口叫他"老疯子"，唯有积雪下腐烂的往事仍固执地使用这个尊称。他转身时听见颈椎发出生锈铰链般的声响。
站在巷口的士兵穿着1845式军装，领章上两道金线在黑暗中幽幽发亮。伊万感到胃袋突然坠入冰窟——那是他担任惩戒连连长时常佩的军衔，更重要的是，这年轻人左耳垂缺失的伤口与季莫费耶夫一模一样。那个在军事法庭上被判决鞭刑的逃兵，在第三十七鞭时停止了抽搐。
"您认错人了。"伊万后退时踩碎了薄冰，裂纹在脚下蛛网般蔓延。士兵向前迈步，黑色长筒靴碾过冰晶的碎裂声与记忆中的鞭刑场产生诡异的共鸣。月光此刻诡异地明亮起来，照亮士兵脖颈处紫红色的勒痕——不，那分明是十二年前皮鞭留下的印记。
妓女索菲娅的阁楼飘来走调的钢琴声。当伊万跌坐在霉烂的床垫上时，士兵的幻影正倚着渗水的墙壁。"忏悔吧。"幻影的声音带着地窖里的回响，"您当年在忏悔室对我说，鞭打是洗涤灵魂的圣事。"
伊万抓起酒瓶的手停在半空。记忆的迷雾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军事教堂昏暗的告解室里，季莫费耶夫带着脓血的绷带擦过橡木隔板，神父的法衣散发着没药与腐败血肉混合的香气。"您要用蘸盐水的皮鞭为他驱魔。"神父的声音如蛇信在耳畔游走，"每一声惨叫都是撒旦离开躯壳时的哀嚎。"
此刻索菲娅苍白的胴体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她脖颈处被醉汉掐出的瘀伤与士兵的鞭痕重叠。伊万突然发狂般扯开衬衫，露出布满自残疤痕的胸膛："二十七道！我每年在自己身上多刻一道！"他的指甲深深抠进锁骨下的新伤，血珠滚落在妓女褪色的床单上，绽开暗红的花。
当教堂晨祷的钟声穿透雾气时，伊万正跪在喀山大教堂的大理石地板上。神父的银十字架贴在他额头，昨夜士兵幻影留下的寒意却更深地渗入骨髓。"你的忏悔还不够虔诚。"神父的叹息在穹顶下盘旋，"去卖掉那件貂皮大衣，把所得分给乞丐。"
典当行的铜铃在正午嘶哑作响。当伊万攥着五个卢布走向贫民窟时，那个穿着破旧军大衣的身影又出现在街角。这次士兵的嘴角淌着黑血，被鞭笞过的后背将军装布料与溃烂的皮肉黏结成可怖的浮雕。"上尉先生，"亡灵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擦铁板，"您分发的卢布在乞丐手里变成了毒药。"
伏特加酒馆的地下室里，伊万在醉意中看见无数个季莫费耶夫从四面墙壁渗出。他们有的眼球吊在颧骨上晃动，有的手指像蜡烛般融化滴落。"我们都在等待，"亡灵们齐声低语，腐烂的声带振动出地狱的和声，"等您真正理解鞭痕的意义。"
当冬夜第九场暴风雪席卷城市时，伊万在码头区的浮冰间找到了永恒的告解室。士兵的幻影从结冰的涅瓦河中升起，水草缠绕着脖颈处的鞭痕。"拥抱我吧，上尉先生。"亡灵张开的手臂露出森森白骨，冰晶在骨节间折射出七彩的罪孽。伊万迈入冰窟时，听见自己颈椎断裂的脆响与十二年前皮鞭破空声完美重合。
次日清晨，扫雪人在码头发现一具怀抱破旧军大衣的浮尸。貂皮大衣的内衬里缝着二十七枚铜币，每枚都刻着不同年份的忏悔文。而三街区外的妓女索菲娅在清理床垫时，发现昨夜客人留下的血渍竟在粗麻布上凝结成鞭痕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