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后悔救我?」
「我后悔听他们的话。」
「然而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即使道歉一万次,亦不能作任何实际的补偿。」一平以机械人似的语调说。
「事情还没有过去。」库洛姆的眼睛忽然变得坚定,她说 :「只要你的人生未完结,事情就未过去。」
「所以您们感到一阵冲动,需要为我作出补偿?」一平微笑。她喃喃自语 :「新等于旧,旧变成新,所以有等于无,无,等于有,生死亦是如此……」
库洛姆上前执着一平的手,稍为大声说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应该……应然与实然是不同的。」一平的眼瞳是两片干净得太可怕的镜子,它映照出他人的软弱,但挡去自身的懦弱,她说 :「每个人应该要做的事,和他们实际做的事都不同。这就是落差……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就好似另一位雾守大人对您那般……」
「你什么都不懂。」库洛姆幽怨低语。
「您又比我高明多少?」一平摇摇头,刚才她解开辫子,如丝的头发缠在一起,和着她那过分出世的、平静的样子,没地有点似仙子。只可惜是夜无月。她叹口气,强笑,说 :「对不起。您本来就是少数待我好的人,我不应该跟您说这种话。难得相见,不如……若雾守大人不介意,请替我编辫子。」一平执起一缕发丝,说 :「一年没有编过辫子,您是今天之内第二个为我编的人。」
「我不懂得编麻花辫。」库洛姆垂下眼,但唇角微扬,接过一平交给她的发带。一平背向庭园,库洛姆站在她身后,一如一年前,女人为她梳妆。这次少了矫揉造作的脂粉,更看得清楚。
「你是一定要走的。」库洛姆在一平耳边说。一平笑说 :「为什么? 为什么您们都要我离开?」
「在这大宅里,你永远无法找到自由与幸福。」
「所谓幸福,到底是什么?」一平说 :「什么人有资格追寻幸福? 世界人权宣言写道,任何人都有追寻幸福的自由。但您我都知道,世界是不公平的,很多人连追求幸福的权利也没有,更遑论得到幸福。您们认为我的幸福是什么?」
库洛姆将一平的发分开两大束,想了想,又改而汇合成一束,手指来回上下梳理着那把乌亮的发,她说 :「我也不清楚。你至少要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然后……感到快乐。」
「为什么您们认为那就是幸福? 您们有什么权利决定我所应该得到的东西? 在您们眼中,我是什么?」一平似是说着气话,可语气极平淡,听不出任何喜怒。然后,她说 :「雾守大人,我也认为您应该去追寻幸福。您必须脱离那位雾守大人,认识一个温柔的男子,生儿育女,便了却一生。您总是容易脸红,追随在雾守身后,但从来不被视为战争的主力,因为您总是败阵。在家族众人心中,您只够格做雾守的替身,而雾守之所以留您,亦只基于一时的爱好,与其被视为弱者,不如……」
「不要再说了。」库洛姆扯了扯一平的头皮,替她结上发带,先是紫色,再系上深红色,力图遮去所有紫色。她的声音轻得似要被风吹散:「你知道什么是强者吗? 一个强大而温柔的人,能够接受自己的弱点,包容他人的缺点,同时安于自己的本份而不感到悲伤。」
「然而在他人眼中,这已是弱者……」
「你不是说过有等于无,无等于有吗? 那么,我亦可以说强等于弱,弱等于强……你认真想想看,难道事情不是如此吗?」
库洛姆将一平的发绕到右耳后,挽了一个松松的髻,衬着一身黑色浴衣,显得妩媚又稚气。库洛姆看得比她透彻。库洛姆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多弱的强者,听起来矛盾,但正因为她克服了自己的弱,所以没有人能够攻击她的自尊。云雀恭弥是一个强大的弱者,他缺乏太多人类应有的感情,比库洛姆所拥有的更少,他其实是一个贫乏的人,然而他到了现在仍然察觉不到这个事实,比库洛姆这个柔弱的守护者更失败。
女人抚摸一平的脸,从后搂着她,说 :「我没有权力为你挑选你应当走的路,亦无力去拯救你。只是,听我的话,离开这里吧。」
「离开之后,又能到哪儿去?」一平觉得自己是被剖了心的比干——那是她童年听回来的故事——她正惘然游荡于世上,等待一个卖菜妇人对她宣告 : 你无心,你已经死了。然而,身边人总告诉她,她有心,她应该过怎样的一种生活。难道她自己才是那卖菜的妇人?
「我无心、我已经无心……」然而颊边一阵湿凉。双眼迷蒙得看不清女人离开的身影。一平彷佛成了那**的国王,被一个小孩子点出自己赤身露体的事实,就惊惧不已。她用尽全力揉眼睛,不过是两行眼泪,她却先自心虚。心想 : 这见不得人,这是脆弱的明证,这见不得人……反而将原来清澄的眼睛揉得通红。
大宅里没有时钟,她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份,只知道夜已深。或许就快要天光了? 可是天边没有光亮的迹象,夜幕漆黑。她第一次发现,黑色不一定是肮脏的,纯黑比纯白更显得庄严,真正的全无杂质。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纯洁的存在,所以白色是虚伪的,它让人误信世上有所谓的纯净。黑色倒坦诚,身处于绝对的污秽,仍然活出自己,不也是一种纯正的心意吗?
如此一来,正与邪,白与黑,纯洁与污秽,都混乱了,成为一坨使人恶心的灰色。她处于一个名为灰色地带的路口,不知道自己是放弃了纯洁,或是要追随那黑暗。也许她从未拥有过纯洁,只有虚伪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