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土方重新腾出空来做木刀是三天之后，只要再有一天就可以完工了，这是最后可以享受的安静时光。
刀刃削木头，一寸寸，循环往复的动作，富有钝感的声音，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对于连续几天神经紧绷的他来说，可谓是帮了大忙。
过了今天，他就要去一百里之外的一个小城，那儿发现了新的痨症患者，目前已经封城。这种事，作为士医来讲，身负官职，原本是可以不用去管的，但下决心治好这种病是他的目标，这一趟，他非走不可。
所以，他要赶在今天天黑之前，将这把木刀做好。
清静并没有持续很久，土方便听到了脚踩树叶的声音，接着，一个身影从自己身旁坐了下来。
“唰！”“唰！”同样是刀刃削东西的声音。
手上的动作稍顿了顿，土方没有理会，继续手上的活，他不想被扰乱，但入侵者似乎并不让他如愿。
“你没来的这两天，我过来做的。”身旁之人一边说，一边削着手中之物，那是一把即将成形的木刀，从上面的削痕可以看出，做刀者的技术颇为熟练。
黑发少年沉默不语。
银发少年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其实刀这种东西啊，跟制作材料，锋不锋利，做刀人的手艺什么的都没太大的关系，只关乎于用刀者的心。”
黑发少年沉默不语。
“只要心到了，就算是木刀，也是可以斩断钢铁的。”
对于银发少年的胡言乱语，土方有些听不下去，什么木刀斩断钢铁，简直是荒唐，但他不想理会这个人，至少这个人目前所说的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在意。然而……下一秒。
“我并不喜欢白夜叉这个称号。”
银发少年如是说道。这句话终于让土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轻轻沉了口气，“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不起，那次生病是我故意的，我不该用那种方式找你。”
土方沉默了一会儿，便又继续削起了木头，将最后几刀仔仔细细地削完，一把不算完美但也算得上不错的木刀，终于做好了。
银发少年手上的木刀也即将完工，其做工和外形，都比黑发少年手中那把要精巧许多。
黑发少年并没有去瞧旁人之物，而是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也说不定。”银发少年道。
“医生不会和武士成为朋友。”黑发少年道。
“既然有这种规定，那么医生为什么要来河边做武士刀呢？”
“这与你无关。”
“你……好像蛮讨厌我的样子。”
听到这句话，黑发少年驻了足，背对着身后之人，道：“那是你的错觉，医生不会对自己的患者抱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你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随时可以离开。”
丢下这句话后，黑发少年继续迈起了步子，渐行渐远。
没有说话，亦没有转身，银发少年只望着前方平静的水面，站起身，右掌紧紧攥住木刀的刀柄。
刀锋拨动着地上的一颗石子，挑起，信手一挥，石子断作两截。
“没想到，这次的手艺超长发挥，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片刻之后，一道如风般的轻语之声自树林中响起。
“真是伤脑筋啊……”

晚上，土方在帐子里整理医疗笔记。天一亮，他就要动身前往那个叫“稻北”的小城，城主听说这边有士医，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前来寻求医疗救助。对于这种凶险无比的恶疾，其他人是不会管的，土方则打算管到底。
他要利用一晚上时间把最近关于这个病症的治疗情况汇总一下。前段时间，他新找到了一种草药，能够缓解患者的咳嗽症状，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认为一定能找到彻底治愈这种病的方法。
第二天，土方挎着药箱出了寝帐，临走之前，他朝银发少年的帐子瞧了一眼，发现帐帘大敞，他觉得有些奇怪，便走了过去。帐子里只有一个女医护在收拾东西。
“他人呢？”土方问道。
“您说白先生？他天不亮就离开军营了。”
沉默片刻，土方有些不自然地问道：“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说，如果见到土方医生您，就代他转告，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嘁……”土方轻轻咋舌，他不知道自己心中这份不爽从何而来，那个人离开是情理之中，罢了，走了就好。
像那种不要命的家伙，随时又有可能受伤什么的吧，下次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懂开刀的医生。
土方承认，他是欣赏白夜叉的，欣赏那个人杀敌的样子，不过仅此而已了，毕竟是两条路上的人，以后可能就是再也碰不着面的陌生人。
别去想了。
出了营帐，一辆拉货的车停在了外面，那是营里专门采购物资的车，今天出车，顺便载他过去，赶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此刻正用斗笠盖着脸，仰在木箱上睡觉。
“让您久等了。”土方说道。
老者抬起手，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后面，示意土方上车。土方倚着一个货箱坐了下来，那老者才将斗笠挪到头顶，起了身，马鞭一扬，一落，车子稳步前行。
将别在腰间的木刀摘下搁在一旁，土方冲身后问道：“老伯，大概多久到那里？”
没有听到回应。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了“咚咚”敲箱子的声音，土方微微侧头，看到一只手抬了起来，套着脏兮兮的棉线手套，竖起了食指。
回过身来，土方道了句“多谢”，让脑袋靠在箱子上，闭上眼睛。
一丝说不出来的违和感，不过他又不确定是哪儿不对。抬起手掌，拇指和无名指揉着太阳穴，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吧。
很快，这份细微的疑虑便随着意识的模糊而消散了，土方需要尽快恢复精力，因为到了目的地，他有一场大仗要打。

两个人一直穿过好几条巷子，钻进了一条隐蔽的漆黑过道。
“喝……喝……”两道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土方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影子背对着挡在自己前面，警惕地察看着外面的情况，脑袋被斗笠遮着，全身粗布短打，怎么看怎么像赶货车的那个……
这时，土方蓦地瞥见了那人脖子后面露出来的几缕银色发丝，便是立刻明白了过来，也知道之前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
“身手不错嘛，老伯。”土方说道。
“还好还好！”那人刚说完这几个字，便是发觉有什么不太对劲，略微迟疑地转过身去，接着对上了一双审视的眼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银发少年说道，“我刚才还在想究竟是谁这么大义凛然救那些老百姓，原来是医生你，也不枉我路过这里，算是见识到了哈哈。”
“事到如今还装什么蒜，说吧，为什么跟着我？”土方表情严肃地问道。
“啊，事情是这样的。”银发少年使劲琢磨着说辞，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豁然开朗道，“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听说这城里闹传染病，我很担心那位朋友啦，所以就来看看，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土方道，“要看就过来看，装成拉货的做什么？”
“这个啊……是因为……我这个人胆子小，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所以……”银发少年解释着，便是看到黑发少年摆出一副看戏的表情来盯着自己，于是讪笑道，“算了，我说实话，我是来报恩的。”
“报什么恩？”
“救命之恩。吸脓之恩。”
“不必了。”土方说道，“救你是分内之事，也是上级的命令，你不必这么耿耿于怀。”
“我只认事实，不认原因，如果不能回报这份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轻轻叹了口气，土方知道再怎么说都无济于事，便决定随这个人去了，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一件事，自己的手腕竟还被这个人紧紧抓着。
“抓够了没有？”土方稍稍活动了下那只手，提醒道。
“啊啊……”银发少年松开了手掌，接着搓了搓手心，脸上略带着浅笑，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不好意思，又或是别的什么。
土方没时间去思考这些无聊的事，当务之急该想想下步应怎么办，他们闹了这么一场乱子，往后行动起来会比较麻烦。
“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歇脚，什么事明天再说。”银发少年提议道。
眼下怕是只能如此了。想到这，土方轻轻点头。两个人确认了一下外面的情况，悄悄出了过道。
警惕地在街道上走，街旁店铺皆关，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还真不太容易，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请问，你是医生吗？”
二人转过身，看到一个男孩站在后面，正是之前逃跑的那个孩子。
“我是医生。”土方答道。
“可以……救救我妈妈吗？”男孩哀求道，“她生了很重的病，还吐了血……”
听到男孩的描述，土方微微皱起眉，不过很快他便稳下了情绪，弯腰抚上男孩的脑袋，安慰道：“别着急，带我去看看。”
土方起身，跟着男孩走，银发少年盯着其背影，也跟着迈出步子，斗笠遮住的眸子中，浮起一丝温柔。

【第九章】
男孩引着二人来到一条破落的街道上，这里似乎是小城的贫民区，房屋的墙皮缺一块少一块，窗格上的窗户纸七零八落地随风飘着，有的人家甚至连门都没有，只挂了一块破布挡在前面。
街上没什么人，就算偶尔从破屋子里出来一个人，也是冷漠地擦肩而过。有的门口蹲着醉汉，看到有人来了，指着鼻子便破口大骂。
似是对这些场面司空见惯，又或者是太过担心母亲的病情，男孩没有表现出害怕，领着二人一直来到了街道的最里面。
“我妈妈就在里面。”
正要打开门的时候，土方听到了一连串的咳嗽声，咳声沙哑厚重，且十分痛苦，土方立刻挡住二人的身体，阻止男孩开门，而是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出现像你妈妈这样咳嗽的症状，身上觉得热吗？”
男孩摇摇头。
土方从药箱取出来三块白绢，给银发少年和男孩子一人一块，说道：“学我的样子系好。”说着将自己的那块贴在脸上，蒙住了口鼻，系在脑后。
银发少年将绸绢贴近鼻息，上面隐隐透着药香，他没有多想，学着土方的样子裹住脸庞。
三个人都系好之后，便是推门而入。
整个屋子虽是套间，却十分简陋，几乎没什么东西，外屋就搁着一张桌子，里屋有一张床，一个盖着破棉被的女人躺在上面，止不住地咳嗽。
土方来到床前，先大致观察了一番女人的情况，皮肤已不是初症状的潮红，而是呈现暗红之色，床头破痰盂里的秽物掺血，这种情形，让土方的眉头紧紧皱起。
坐到床头，土方将手指搭在女人的腕部，眉头没有丝毫松懈。片刻之后，从药箱取出一个喇叭状的小型铜器，将宽口对准女人的胸脯，耳朵贴近窄口，仔细听辨。
二人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
许久过后，土方慢慢直起身子，没再有下一步的诊断动作，显然，结果已经有了。
“我妈妈怎么样了？”男孩迫不及待地问。
土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打开药箱，将工具仔细摆放进去，动作有些迟缓，银发少年知道，他正在思虑说辞，那结果，定是不如人意。
将东西收拾好后，土方轻吐了一口气，蹲下身来，抚摸了一下男孩的脑袋，问道：“你爸爸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爸爸。”男孩说道，“妈妈会好吗？”
沉默。迟迟没有回应。这个时候，左肩多了一只手掌的重量，土方微微偏头，瞥了一眼骨节分明的五指，接着转过头来，没再犹豫，认真对男孩道：“会好的。”
“谢谢医生！”男孩脸上的忧虑瞬间被这三个字冲散了。
“咳咳……”一阵剧烈的猛咳后，女人醒了，似是于朦胧中听到方才的对话，赔笑道，
“两位，真是抱歉，也起不了身招呼你们。”
“你好好休息。”土方说道，然后从药箱里取出两个纸包，“这包药，一天喝三次。这一包用来熏屋子，每天燃一根。”
“钱……”男孩怯怯地道。
“不用钱。”土方轻抚了一下男孩的脑袋，继而问道，“这附近有没有开业的旅店？我们想找个地方投宿。”
女人说道：“如果不嫌弃，就请住到外面那间小屋吧，就是有些破，不知道二位……”
“谢谢啦，我们将就一晚就好。”银发少年抢着答道。
土方稍稍瞥了身旁之人一眼，按捺下方才一瞬间的波动情绪，说道：“那就打搅了。”
“你们是我家的恩人，不要这么……咳咳咳……客气，五郎，去收拾一下小屋。”
男孩应了一声，领着二人去了。

那屋子不大，里面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瘸腿桌，一只小方凳，一扇破纸窗。其实这些东西再怎么破旧都没什么，唯一让土方在意的是……
“只有一张床……”土方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同时眉头微微皱了皱。
“谢谢你啦，五郎，我们自己收拾就行了。”银发少年笑着对男孩道，“去照顾妈妈吧。”
男孩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就叫我，后院有水井，旁边的杂物间有日用品。”
等男孩走后，银发少年便把木刀和斗笠搁在了用石头垫脚的瘸腿桌子上，抓了抓头发道：“那个，我出去打水。”
银发少年出门后，土方便将药箱放下，来到桌子旁，拿起那把木刀，仔细瞧了起来。
刃部只有轻微的缺口，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裂纹和严重的损害痕迹，这把刀开始在不久前可是斩断了钢铁啊！
那个家伙，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人而已，除了那头扎眼的银发。
“之前用了你的刀真是不好意思啊。”银发少年站在门口道，手里拎了一只水桶，“我觉得带刀不太方便就把它们藏在城外了。”
“没什么。”土方淡淡说道。
银发少年用湿抹布仔细擦拭起了那张唯一的小床，这个“白夜叉”做起居家之事来竟然像模像样，这让土方多少有些意外。
“搞定搞定！”银发少年将抹布往木桶里一丢，摆出了一副看似颇显为难的神情，“不过这张床稍小了些，得委屈医生你一起挤挤了。”
土方瞥了一眼方凳和破桌子，说道：“你睡床，我自有办法。”
“话说，医生明天会很忙吧，如果休息不好的话就糟糕了。”
在土方以为，银发少年要将床让给他的时候，那人却是笑道：“当然啦，作为医生的助手，今晚休息不好也是不行的。”
“……”
银发少年轻拍了拍床头的木板，“医生你不会是不好意思跟男人躺在一起吧？”
这种“激将法”式的句子，土方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不过他并没有要跟这个家伙较劲的意思，于是道：“只是不习惯罢了，既然你不介意，将就一下便是。”
本想趁机调侃这个不苟言笑的黑发少年，想不到对方外衣上的那层冰竟是如此坚实，冷冰冰的一个人，温柔善良的一颗心，银发少年对这个束着马尾的黑发少年越发好奇了。
夜里，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侧躺着，背靠背。
“武士会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最信任之人，大概就是我们现在的这种状况吧，我觉得，说不定我们以后会成为重要的伙伴。”
这句话，银发少年琢磨有一会儿了，他本以为这个像武士的医生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可那人却迟迟没有回应，他只当他不愿说话。
“以后可以叫你土方君么？”
仍旧没有回应。
银发少年悄悄挪动身体，由于床太小的缘故，身子已出去小半，他轻轻调转，面向土方的方向，轻轻开口。
“土方君，你睡了么？”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那……我就当你默许了。”
银发少年正想将身子转回去，这时，一缕黑色的发丝戳到了他的脸上，痒痒的。他抬起手，本想拨开，然而却在指尖触碰到头发的一瞬间，不知着了什么魔，竟将那缕黑色轻轻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下一秒，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慌忙搁下了那缕黑色，立刻调转身体，面朝外躺好。
心脏的律动被拨快了三秒，但这三秒足够让他慌了神。
自己这是怎么了……银发少年的指背轻轻擦过双唇。只是想报恩而已，只是想成为这个人的朋友而已，仅仅是这样。
“晚安，土方君。”片刻之后，银发少年如此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脑筋不清楚。
这时，一直合着双眼的土方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破掉了的窗纸坠下一半，月光流了进来。直到听见身后之人睡熟的鼻息声，他才渐渐合上沉重的眼皮。

【第十章】
第二天醒来，银发少年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床上，旁边早就空无一人。
屋外响起了谈话声，还时不时地飘进来一股子药味。
银发少年推门出去，看到土方正坐在院子里熬药，一边熬一边讲解要领，男孩则蹲在旁边仔细看着听着记着。
“哟，土方君，五郎，早啊！”
“银发哥哥早！”男孩打招呼道。
土方则没有吭声。
“这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土方对男孩说道，接着把药汤倒进碗里，“可以拿给你妈妈喝了。”
男孩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将碗端进去，留下两个人在院子里。
“土方君昨晚睡得好么？”银发少年笑着问道。
“没什么感觉。”土方淡淡说道，“睡了两个小时就起来了。”
“不会是因为我睡相糟糕的缘故，害得你……”
“你不用在意，是我自己的原因。”土方一边冲洗药罐一边说道，“只是不习惯身旁睡着另外一个人罢了。”
“啊啊，那有点糟糕啊。这样下去，万一以后娶了老婆，岂不是要让土方夫人独守空床了？”银发少年毫无顾忌地调侃道。
有些不耐烦地轻皱了皱眉，土方知道，若是再不中断这个无聊的话题，眼前这个聒噪的家伙会无休无止地讲下去。他侧头，撇眼，眼中明显闪过一缕不悦的色彩，并且有意让对方察觉到。
“那些都与你无关吧？”土方的语调夹杂着一丝冷漠。
看着对方的眼神，听着对方的语气，银发少年已了解目前的状况，不过他并没有急躁，而是赔笑道：“开个玩笑，土方君太认真了，话说现在也不早了，今天应该有很多要紧事吧？”
微微沉了一口气，土方将方才一瞬间的波动情绪压下，去小屋拿药箱和木刀，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箱子里取出笔记本，在其中某两页的中间夹着一株干枯的植物。
将之小心捏出来，土方来到主屋，将那枯草交给男孩道：“等城门开放的时候，去城外水边的石头缝里找这种草药，捣碎熬成汁喂给你妈妈，她就不会咳得难受了。”
“城门，会开吗？”男孩半信半疑地问道。
“会！”土方这次答得毫不犹豫，他就是为此事而来。
临走之前，土方将一串铜钱挂在了洗好摆在院子里的药罐握柄之上，银发少年站在门口远远看着，什么也没说，但唇边早已绽起一道温柔的笑。
两个人走在凄冷的街道上，明明太阳已经当头，可开门的店铺寥寥无几，如果不是时而经过的几个带面罩的士兵，这里已经跟死城无异。
“咱们去哪？”银发少年问道。
黑发少年驻了足，目光直视前方，口里却是问道：“你打算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脑袋微微斜了斜，一侧的嘴角跟着微微翘起，银发少年似笑非笑道：“土方君不如问，恩情什么时候能还清呢？”
“昨天你帮我救了人，就当是还了……”
“救命之恩？”土方还未说完，便被银发少年打断道，“那样可不够哦，倘若土方君这么想两清的话，不如请我做你的护卫，稻北的事一结束，说不准就清了呢？”
土方轻轻沉了一口气，似是在做决定，然后将自己的木刀递了出去，“连刀都没有，还敢说自己的护卫？”
愣神仅仅持续了一秒，银发少年接着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容，跟他预料的一样，这位冷漠医生的心实在太过柔软，简直是一个矛盾体，不过感觉倒是不坏。想着，他接过了木刀。
土方没有看那银发家伙一眼，而是面朝前方迈开了步子，说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从现在开始，到离开稻北城，你要听我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银发少年将一边的嘴角咧到最大弧度，调侃道：“是，主人！”
土方没有理会这种无聊的笑话，催促道：“走。”
“目的地是……”
“城主庄园。”

“不知小女的病情……”城主稻垣有些担忧地问道。
将搭于纤腕的手指收回，土方说道：“只是普通的肺炎而已，你不必担心。”
稻垣脸上的忧虑神情立刻松了开来，重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还请土方先生早日医好小女，老夫必以重金相谢！”
“这个你无需担心，只是这药……”
“什么药都好说！”稻垣颇有底气地道，“就算您要富士山上的琼花仙草，老夫也能拿出来！”
听到这句话，土方并未表现出惊叹之色，而是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继而以医生的正常口吻说道：“方便参观一下贵府的药库么？”
“方便！太方便了！”稻垣迫不及待地吩咐道，“请随老夫来。”
土方站起身来，看了旁边的银发少年一眼，银发少年明白这是让自己跟上的意思，两个人便在稻垣的引领，一干护卫的跟随之下，来到了整座庄园的最为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座规模不亚于主居的古旧建筑，上面牌匾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药”字。
当那扇两人高的豪华大门被打开的瞬间，黑发少年和银发少年二人同时怔了一怔。
宽敞的大屋里塞满了无数精致的柜子，其壮观程度堪比国立资料室，柜子里摆放的并非奇珍异宝，而是各种珍稀药材。
银发少年因不懂药，所以仅仅感叹了一番药材数量之多，而土方则是被其中丰富多样的稀有药材种类所触动到。
“这个是……一百年的野山参。”土方将手指轻轻扣在其中一方柜子上，这种级别的药材，就连藩主庄园的药库都未必会有。
“这个，老夫平日有收集药材的爱好，原本府上的医生也是不少的，只是在这里开始蔓延了那该死的痨症之后，医生们都相继跑了。当然，那帮**不要也罢，若是土方先生对这里的东西感兴趣，老夫愿意将其中几件割爱让出，聘请您为首席医师，将来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先前的兴奋劲头渐渐被理智压下，土方没有回应对方的邀请，而是随意扫了一眼周围，接着，他看到了一样东西。
雪青草。一种只生长在潮湿山谷，极难采集，治疗肺部疾病的特效药，若是感染较轻的话，用上这种药，治愈的几率相当高。
“这种药，你有多少？”
“阿福，拿明细过来。”稻垣吩咐着，接着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本厚厚的簿册，一页页翻着，“啊啊，有了，两袋，八十斤。”
“……”土方着实没想到这里竟会有这么多的雪青草，至少要跑遍半个国家的山谷才有可能收集到这些数量，这下，城里的百姓有救了。
没有再多作考虑，土方说道：“带我去瞧瞧。”
几个人来到另一间储存成袋药材的小仓库，门被打开的瞬间，土方微微皱起眉头，他闻到的并不是药材聚集应有的香馥之气，而是一股略微刺鼻的腐霉味道。
“这里不做防潮工作么？”
“有一丁点味道是吧？”稻垣笑嘻嘻地道，“实在不好意思，还请您多多忍耐一下，都怪管理库房的伙计上个月也害了那个该死的痨症，府里又一直抽不开人手，所以只简单让工人把烂掉的药堆在门口，等都运出去丢掉就不会再有怪味了。”
“丢掉……”土方自语道，“是哪些，我想看看。”
“就是那一堆。”稻垣指了指门边摞着的袋子。
土方走过去，打开其中一袋，原本微皱的眉头蓦地紧紧锁起，掀开麻包的手掌紧紧攥着边缘。
“怎么了，土方君？”银发少年来到土方身旁，看到脸色发青的土方，有些担心的问道。
土方没有回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袋子里生满霉斑的，犹如婴儿细手指般的药材发愣。
灯芯柏。上个月军营里奇缺的药材，若是有了这些，哪怕……哪怕就是这些生霉长斑的，也能救那些感染疾病的士兵一命。
“土方先生，那些馊掉的废品有什么可看的，省的污了您的眼。”
“啊啊，我们就来！”银发少年朝仓库那边应了一声。
“白。”一道极微弱的声音从土方口中吐出。
银发少年稍稍愣了一下，数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个“白”字是在唤自己。
“什么？”他应道。
“如果待会儿……我做出什么不妥之事，阻止我。”土方以无力的声音说道。
“比如……”同样盯着那麻袋里的药，银发少年虽猜到几分，却仍是问道，“什么事？”这句话落，他斜过眼睛，注视着土方。
“爆掉那个人的脑袋……”最后两个字淹没在了土方的喉咙处，没有吐出，仅有两片唇瓣微微阖动。
头一回从这位面冷心热的医生口中听到杀戮之语，银发少年还是深深吃了一惊的，不过很快，他就将这种惊讶搁置到一边。因为对于这位医生的意思，他听懂了，也看懂了。
“好。”银发少年答应了土方的要求，然而下一秒，他又问道，“你介意这把木刀上染血么？”
“不介意。”土方毫不迟疑地道，“但败类和人渣的血，不配染在我的刀上。”
“说得好。”银发少年弯起一边的嘴角，“想借拳头的时候，尽管吩咐。”
“二位，雪青草已经找到了。”稻垣从屋子的另一头喊道。
深深沉了一口气，土方从激动的心绪中稍稍清醒了一些，对身旁之人说道：“大事要紧。”

【第十一章】
“这些雪青草，我全要了。”土方说道。
“土方先生，老夫知道这种药对治疗肺部疾病有奇效，但小女的病需要这么多么？”
“令爱的病尚且用不到它，这是治疗痨症的。”
稻垣的眼珠往斜下方药袋的方向撇了一下，道：“土方先生，老夫想问一句，您带走这些珍贵的药材，是要送去军（度娘）营么，若是，老夫派专门的马车，让下人亲自送去，劳您回去在藩主大人面前替老夫多多美言几句。”
“不是军（度娘）营，是你的城。”土方直言不讳地道。
“您指的不会是那帮愚民吧？”稻垣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嘲讽。
“稻北现在需要建立隔离区，对于一些早中期病人，有雪青草在，是完全有希望治愈的。”
“我的城里不会再有生那种病的人了。”稻垣的声音渐渐变得阴沉，“明天这座城将重新恢复健康，您懂我的意思吗？”
“我听不懂你的哑谜。”土方的声音也骤然冷却下去，这个老头的意思，他猜出了七八分，但他仍不愿相信一城之主会冷血到那种程度，毕竟染病的人不在少数，他总不至于把所有的人全都赶出……
这时，土方的袖子被扯了一下，他偏过头去，银发少年用眼神示意他看窗外，只见远处天空升腾起滚滚浓烟，那个方向是……贫民区，早上二人刚从那边离开！
“着火了？”土方惊愕道，接着立即转向稻垣，“快派人救火！我需要你这里的虎钱、三黄、白石粉还有……”
“请冷静一下，土方先生。”稻垣不急不躁地道，“隔离区什么的多费事，直接烧了，一了百了，让那些医不好的家伙们不再痛苦，这还是大善事一件呢！”
听到这里，土方忽然意识到什么，盯着面前这个脸上挂一丝笑的老头子，不愿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问道：“你放的火？”
“土方先生以为呢？”稻垣脸上的笑又阴沉了一些。
睁大的眼眶慢慢恢复原状，惊讶的神色渐渐涂上一层冷厉，土方盯着稻垣，一动不动。
“看先生这副样子，不会是要揍老夫一顿吧，身为士医的您，真的敢出手么？”稻垣的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这时，一旁的银发少年悄悄蜷起右掌五指，一点点握起，一只硬比钢铁的拳头正悄然凝成。
“啪。”
一只手掌蓦地握住了那只拳头的手腕，银发少年垂下视线，土方的左掌正牢牢束缚着他的右腕，灼热的掌心烫着腕部的皮肤，银发少年虽然怒，却又知道这时必须听土方的。
土方松开了左掌，银发少年的拳头也跟着松开。“嘁！”咋舌。松开的五指再次收紧，一道迅疾如闪电般的拳风划过空气，“嘭！”
“！”土方睁大了眼睛。
稻垣肥胖的身体压着背后的药柜一起轰隆倒塌，左颧骨处鼓了起来，浮起青紫，“哎哟”地喊着“来人”。
银发少年慢慢退了两步，接着转身，毫不犹豫地往门外冲去，一边跑一边揍翻了涌进来的护卫。

“拦住他！”
“城主大人。”土方立即说道，他知道那个银发家伙要去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当做什么，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镇定，“令千金似乎还病着。”
稻垣捂着脸，站了起来，敌意森然地看着黑发少年，说道：“我女儿只是普通的肺炎吧，连普通医生都能医好的病，就不劳您的贵手了。”然后他挥了挥手，一干护卫立刻围在了土方四周，“现在给您两个选择，一是立刻离开稻北城，当作您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二是永远留在这里，跟那帮染了病的愚民埋在一起，老夫会通知军营，说您不幸染上了痨症，不治身亡。”
“哼。”土方冷冷笑了一声，“我看您是误会什么了。我说的肺炎是只有肺科医生才能治愈的普通肺炎，据我所知，这安中藩，专攻此项的唯有在下一家，曾经或许还有别人，不过也因为惧怕那索命的痨症，而逃至其他藩郡了。”
听到这句话的稻垣怔了半晌，很快，其额头开始冒出冷汗，“您……您在跟我开玩笑吧？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再说我这什么药都有，找个医生来的话……”
“信不信由你。”土方打算转身离开，然后装作忽然想起什么来，便是说道，“哦对了，原来城主大人也知道‘人命关天’四个字啊，其实在下非常讨厌见死不救，不知城主大人是否也是如此？”
“土……土方先生……”
“在下选择离开，城主大人不必送了。”土方抬脚迈步。
“药要多少有多少！”稻垣高声道，“还请先生务必……救救小女。”
转过身来，土方的神情立刻严肃异常，“我需要你这里的十味药，数量是全部，再派五个人给我，还要药罐、火炉各十套。”
“好说好说！”稻垣冲下人吩咐道，“还不快去准备！”
“顺便说一句，现在我要去那边救治烧伤，熬药的时候会顺便熬令千金的药，不过什么熬好就不知道了，毕竟要看有多少人受伤。所以，城主大人还是祈祷一下贫民区里的百姓平安无事吧。”
“你们，留下五个人协助土方先生，剩下的人全去救火！”稻垣立刻吩咐完毕，一边搓着手一边讪笑道，“您看这样安排，总算可以了吧？”
土方没再多作理会，而是立即在库房里寻找用得到的药材，一边找，一边示意下人们过来搬。
看着一个个袋子被抗走，稻垣心里说不出的心疼，在这乱世，药材就是黄金，有的药连金子都买不到，现在却像草料一样赏给那帮不知道哪天死的蝼蚁之民，实在是暴殄天物。
待土方离开库房之后，稻垣唤来了自己的心腹，吩咐道：“你把那个人给我盯好了，小姐的药一旦熬好，立马让人把那些药袋子给我劫回来！”
“是，大人！”
稻垣一个人站在仓库里，朝着远方的滚滚浓烟冷哼一声，“老夫可不会这么容易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

【第十二章】
土方带着人手和药材赶到火灾现场的时候，那里一片混乱，焦急的呐喊声，痛苦的呻吟声，幼儿的啼哭声，还有丧亲的哀嚎声。
外围聚着一大帮逃出来的人，女人，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冲天的火光，虽破烂却是唯一的栖身之所化为灰烬，在那帮可怜人当中，也不乏一些神情麻木的男人蹲在墙角，似是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稻垣派来参与灭火的士兵寥寥无几，土方不悦地轻哼一声，冲那帮士兵喊道：“你们马上去检查火势边缘还没烧起来的地方，拆掉可燃物，清出隔火带！”
士兵们疑惑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发号施令的黑发少年，每个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嘲讽之色，他们只是来“帮忙灭火”的，出任务是分内之事，可火究竟什么时候灭，他们并不关心。
土方的表情稍稍沉了下去，说道：“稻垣大小姐的命握在我的手里，火熄了，药才能开始熬，耽搁了，城主怪罪下来，这替罪羊的人选可是不少。”
众士兵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纷纷变作讶异之色，争相往火势边缘赶，黑发少年的吩咐瞬间比那城主的命令更具有威慑力。
土方最耻于用别人的命来做威胁，但这一次，他只能对不起城主庄园病榻上的那位小姐了，如此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
“医生！您是医生吧？救救我们！”受伤的众人纷纷央求道。
“你们不要着急。”土方安慰众人，接着对那五名助手吩咐道，“你们一人管两个药罐，开始熬治烧伤的药，药在箱子里，熬好了分给大家喝，女人和孩子优先。”
助手们依照土方说的，开始准备东西，一干老百姓眼见这边要派药了，蜂拥而来，眼看就要把土方等人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听我说，稻北城现在生病了，能救大家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齐心协力，没受伤的也请加入到清隔火带的队伍中，受轻伤的帮忙照顾下重伤患者。我向诸位保证，一定会治好稻北城的病！”
“大家听医生的吧。”人群中，陆续有声音这么说道。开始只有几个人应声帮忙，渐渐的，能帮忙的全都搭起手来。
安抚好众人，土方拉住附近的人，打听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银发男人？”
那人摇摇头，土方接着又问了几个人，这时才有人点头。
“有，他往街道最里面去了，都进去好久了。”
土方想也没想，往街道里面跑去。大火肆虐的街道，到处都是灼热的赤色，烤得人皮肤火辣辣的烫。那个家伙这么久都不出来，土方知道，他一定是去了五郎家。

土方跑到的时候，便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地上哭，小脸抹得全是灰，看到土方便是呜咽道：“医生，妈妈……妈妈还在里面，银发哥哥出去也没出来……”
猛地睁大了眼睛，土方看着从门内不断冒出的熊熊烈火，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木头爆裂声，满目的红色揪扯着内心深处浮出的一丝恐惧。
大火已经堵住了门口，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这时候，旁边屋子的主人拎着一只木桶，不断地从自家后院打水，锲而不舍地往自家绝无可能熄灭的大火上浇。
“借我一桶水！”土方一边说，一边从那人手里接过木桶，从自己头顶一浇而下，想也没想就冲进了五郎家的房子。
屋子里已经筑起了好几道火墙，最里面那道火墙的后面，两个影子，一个身上披着被子，伏在另一个的背上。
“您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经是快死的人，屋子就要塌了……咳咳……”
“捂好口鼻，别说话！”
两个影子被困在了火海焰壁之中，前后皆无退路，就在背人的少年决定不顾一切冲出去，以命相搏之时，一道黑色侵入了红光赤海之中。
“土方……”
看到黑色之主的刹那，银发少年的心情有些复杂，安心、恐惧，两种矛盾的心情一起涌上。安心，黑发少年的出现总能让人的心绪冷静下来。恐惧，他不想让那黑发少年陪自己涉险。
银发少年迈过了两道稍矮的火墙，与黑发少年隔着第三道火墙，这道墙齐到腰际以上，他背着人几乎不可能翻过去。
“被子给我。”土方说道。
将女人身上的破棉被扯下，土方往那一米多高的火墙上一盖，火势瞬间被压了下去，银发少年趁机迈过去，三人一起往门口冲，前面火势不算太大，只要快步冲出去，完全能够避免受伤。然而……
“嘭”的一声，上方忽然掉下一根撑梁的横木，瞬间将眼前的矮焰引到两米多高，亦将前方去路挡得严严实实。糟糕的情况还不止于此，梁木塌了一根，其他的也会很快分崩离析，或许数不到十，火海中的三个人就会被砖瓦粗木砸死。
“接着她，我有办法。”银发少年道。
虽然不知道旁边这家伙想出了什么办法，不过此时此刻也容不得土方多作思考，他接过女人，转移到自己背上，接着，便看到银发少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双手直接抓住挡在身前的巨大梁木，掌心的皮肉紧紧贴着被火炙烤得发红的灼热之物，两臂猛然使力，将那木头掀了开去。
“走！”果决的声音。
土方背着女人终于冲出了火海，等在外面的五郎已经哭成一个小泪人，看到妈妈平安无事便是又惊又喜地抽噎着，土方将女人放下，立即回身，银发少年也从火海冲了出来，紧接着，大块大块的木头塌了下来，整个屋子顷刻间被火魔吞噬殆尽。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土方稍感脱力，右脚往外一撤，险些站不住，这时候，心脏才开始“怦怦”跳了起来，几乎要跳出喉咙。
又来了，这种恐惧感……土方轻摇摇脑袋，想要稳住心神，上一回是给这天然卷的家伙动手术的时候，他已经不愿多去考虑自己为何会在意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因为“白夜叉”的身份也好，因为二人的认知相仿也好，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这家伙没事，大家都还活着。

土方给受伤的众人包扎，银发少年则坐在一旁看着他忙碌，双手自然垂着，看不到掌心的情况。
药已经熬好了，众人按照次序上前领取，没再出现之前疯挤的状况。
待伤员处理得差不多了，土方才终于来到银发少年面前，蹲下身。
“手。”土方只说了一个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边盯着对面之人的脸看，一边将右手抬起，紧接着，银发少年看到那人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很快又平复下去。
果然还是担心么……虽然只有一瞬间神情的变化，但银发少年知道，对于这个冷冰冰的人而言，已经很是难得。
什么都没说，土方用棉团沾着草药汁，往那只被灼焦的手掌上小心翼翼地涂着，然后在药箱抽出一条纱布，一圈圈往上缠。
明明是个男人，却有着这么温柔的一双手。银发少年想。手指纤长，指节并不似常年握刀之人那样突出。如果说这是医生特有的手掌，又为何以前从来不曾在其他医者身上注意这件事。
银发少年注视着对方娴熟的手指动作出神，直到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另一只手。”
不假思索地伸出左手，这时，银发少年便看到对方脸上浮出一丝明显的不悦之色。
“你，生气了？”
“我是医生，除了觉得你的伤恢复起来有些麻烦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情绪。”
“是这样。”银发少年蓦地咧开一侧嘴角，“活着真好啊，能听到土方君讲这些冷冰冰却关心人的话。”
土方紧闭双唇，强压下想要反驳这句话的冲动，每次跟这个银发家伙讲话，都会不知不觉陷入焦躁的边缘，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土方非常不喜欢。
没有得到回应是意料之中的事，银发少年没在意，目光由对方好看的眉眼游移向别处，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贴在额上的发丝，以及垂在肩上的一绺绺黑色，原来这个人是往身上浇了水冲进火里。
裹着白色纱布的右手缓缓抬起，朝对方鬓旁垂下的一缕黑色伸去，“你都湿了。”
几乎在同时，恰好包扎完毕的土方将身子一闪，转过身去，开始收拾药箱，巧妙地避开了方才一瞬间的碰触。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没什么。”土方说道。
“我……好像又欠了你一个情。”收回手，银发少年道。
“这个就不用在意了。”土方立即淡淡答道，似是在掩饰什么情绪，“而且我是最后才医的你。”
“说明你拿我当自己人，不是么？”
土方没有回答。
片刻的沉默之后，土方将药箱盖好，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后，认真说道：“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第十三章】
土方依次为众人把脉，发现有感染痨症的迹象就安排在专门设立的营帐，然后匀出三套药炉，他亲自为他们煎药。
“我来帮忙，好吗？”五郎说道。
土方微微点头，将蒲扇递给男孩，嘱咐道：“缓力，慢扇。”
不久之后，一个身着高级衣料的男人走过来，恭敬地问道：“土方先生，您看我们大小姐的药……”
“稍安勿躁。”土方淡淡说道。
“这个安会不会太久了呢？”男人说道，“小的奉劝先生不要耍什么花样。城主顾及小姐安危不敢把您怎么样，小的只管能不能完成任务，若是伤了这里的谁可就不好了。”说着便是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在认真扇火的男孩。
“嘁。”不悦的咋舌，土方站了起来，来到存放药车的仓库，男人紧紧跟着他。
土方在选药的时候有意放慢手上的动作，而且时不时地朝外面望，眉头微皱，颇显忐忑，似是在等待什么。
“拖延时间可对您没什么好处。”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抵在土方的腰侧。
“哟，各位都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吧。”
听到这道声音，男人收起利刃，土方则稍稍松了一口气。
银发少年和一小伙各推着一辆双轮板车进了营地，上面分别装着一只大木桶，木盖捂着，冒着热气。
“大家来喝粥咯！”银发少年吆喝着，眼睛往仓库内随意一瞥，正好触碰到了黑发少年的视线。
一瞬间，二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银发少年为排队的众人盛粥，土方这边手上的动作则利落起来，配好药便来到药炉旁，准备煎药。
“不知先生要煎多久？”男人问道。
“半个时辰。”土方这次毫不犹豫地答道。
“小的在此守候。”
“自便。”
土方就这样被人监视着，除了专心熬药，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他只能选择相信那个银发家伙。虽然他不清楚此时此刻的信任感是出自内心还是被逼无奈，不过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对那家伙的评价是——有血，有心。
片刻之后，银发少年端着满满一碗粥往这边来。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这位大哥，我是土方医生的助手，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哟，我家医生这一天水米未进呐，饿着肚子熬药可是会出岔子的。”
那人没再说什么。银发少年将一碗白粥递过去，土方接过，抬起眼睛，银发少年冲着他微微笑了笑，土方收回目光，接着仰起脖子饮尽，将空碗递了回去。
银发少年拿着空碗回到粥车旁，这时，他看到仓库那边，两个士兵鬼鬼祟祟地钻了进去。
这时候，盛粥的妇人说道：“银先生，碗拿过来。”
“啊。”因为在考虑别的事，银发少年想也没想就把碗递了出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碗已经重新装满了粥，驾在了他的手上。
正要送到嘴边，他便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这个碗是……
他回忆起刚才黑发少年饮尽粥水时，下片唇瓣紧紧贴着碗缘，喉结倏地一动，那一幕重新在脑中闪过时竟添了一丝情色味道。
“银先生，您怎么了？”盛粥的妇人道。
回过神来的银发少年惊了一下，急忙将粥往嘴里送，似是在掩饰方才一瞬间的胡思乱想。
特殊环境所迫，两个男人共用一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银发少年虽这么想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却悄然漫上心头，让他舍不得离嘴，又舍不得饮尽。
银发少年抹了把嘴角，将碗收好，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弄清这其中的微妙之感。这时，两大桶粥差不多分完了，他将两只空桶摞到一起，推着车子进了仓库，便看到两名士兵守在最中央的麻袋旁。

“干什么的？”
“送粥的，嘿嘿，正要去还桶，顺便给那粥铺捎过去几代稻草。”银发少年端着笑脸，推车往仓库角落走，拎起两包麻袋就往车上丢，丢了大约十包左右，便是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往中央的麻袋堆瞥着。
“看什么看！”两个士兵斥责道。
“是，是！”银发少年应着，出了仓库。
跟来的时候一样，银发少年再次同之前那小伙一起，推着车子打算离开，不同的是，两只木桶都放在了小伙的车上，而银发少年的车上，此刻正摞着高高的麻袋，格外引人注目。
“等等！”一道声音响起。
“！”银发少年和黑发少年同时惊了一下。
“车上的是什么？”土方身旁的男人问道。
“空桶和稻草。”银发少年稍显镇定地答道。
男人朝车上那堆麻袋瞧了半天。
银发少年蓦地笑道：“我看大哥你对这些麻包好像挺感兴趣的，要不要小弟打开让你过过目？”说着便要去解最上面一包。
“不必麻烦了。”男人一边说，一边往那边走，来到车子旁，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解多麻烦，还是这样来得快。”说着，手起刀落，划开了最上面的麻袋，稻草的湿腥气瞬间涌了出来。
土方的心跳加快了一秒。
二人原本商议，趁着守卫松懈之时，将大部分草药包混在稻草包中偷运出去，只留下一小部分混淆视线，原本以为这计划万无一失，却不知那个叫稻垣的老头竟然狡猾至此，派专人来监视。
接着，第二刀，又划开了一个麻袋，里面装的仍旧是稻草。
银发少年抬手，在匕首前比划了一下，做出拦截的样子，“大哥你这可有点儿不厚道啊，你倒是方便了，待会儿小弟收拾起来可就麻烦了。”
男人不以为意地道：“你放心，我会派人帮你收拾的。”说着，正要去划第三个。
此时，土方的心脏快要跳到嗓子口了。
一道细长的黑影极快闪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瞬移到匕首之上。
“啪！”
“哧——”
匕首断作两截。所有麻包全部裂开缝隙，涌出清一色的暗枯之黄，刺鼻的草腥气瞬间扩散开来。
银发少年反腕收起木刀，抗在了肩头，摆出一副笑脸道：“赶快派人帮我收拾吧，可别说话不算话哟！”
所有人都发愣地看着银发少年，包括男人在内，他掌中还握着那把断掉的匕首。
土方睁大了眼睛，斜着视线仔细盯着银发少年的笑容。
恐怖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剑术！
不过，让土方吃惊的还有那些麻包里的东西，竟然一棵草药也没有！
“得……得罪了。”男人有些不自然地道，显然是害怕了，他朝几个士兵摆摆手，众人开始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