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没考虑那么多，三年后什么样，想那么多干什么。人岁数大了，眼前是先走一步算一步。
石上鸡大受感动，佩服双方的宽容，想着那一两银子的中介费就要到手，他心里美嗞嗞的。他需要钱他太需要钱了。
胖女子回家取银子，四爷和石上鸡在药铺里闲聊，他们等了很久，一直到石上鸡向四爷说出一百单八个懂了吗时，胖女子才回来。胖女子手提土布小口袋，里面装了些银锭，疙疙瘩瘩，走在街上乍一看，像刚买的鸡蛋或土豆。四爷看得出，胖女子这个人虽说爱算计钱，但她对钱本身并没什么好感。她不会半夜起来打开柜子，一个一个去抚摸那些银锭，也不会没事数钱取乐，她在四爷面前把那些银锭从口袋里倒出来时，甚至带着一种厌恶，看着这些金属疙瘩。
双方写了契约，特别注明许可四爷他们在这里居住三年，在此期间免交房租。四爷，胖女子和中人石上鸡都在上面按了手印，所有这些东西，笔墨纸砚，包括大印盒都由石上鸡提供。石上鸡就像变戏法是的，一样一样从身上模出来，看来石上鸡不光带本书。

四爷交出房契，收下银子，他叫来虎爷把银子拿走，然后约上石上鸡和胖女子到街上，由石上鸡选一家中等偏下的酒馆，大家吃一顿，以庆贺交易成功。
对于他们三个人，做生意不过是财富的转移，但生意之外他们还有别的要求，交个朋友吗，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走进了酒馆。不管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不管刚才谁咬了谁一口，谁把谁曾恨得咬牙切齿，这会都化为乌有，交个朋友吗，他们这么说，于是吃一顿就成了顺理成章的，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胖女子很健谈，她对四爷的所有事都感兴趣，从四爷家有几口人，几男几女，都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岁数，一直问到他们每天吃什么，吃多少，粥怎么煮，放多少水，烧多少柴。胖女子没什么恶意，她就是这么个习惯。四爷嫌她问的讨厌，对她爱搭不理，立刻招来她愤怒的指责。胖女子有极强的自尊心，她总保持着一种矜持的样子，说话时声音不高也不低，吐字不快也不慢，而且细心的选择一些恰当的用语。你和她说话，不由自主的会正襟危坐，你会感知到从她每一处都闪现出令人生畏的严肃。如果你要认为和胖女子说话很枯燥那就错了，为了活跃气氛，胖女子总会适时在谈话中插入一串好听极了的假笑，引得四爷浑身都不自在。

四爷和胖女子说话时，发现胖女子忌讳极多。她可以问四爷任何问题，反复的问，一直的问，不打听清楚不罢休。但四爷要是问她什么，她就立刻变了脸色，眉毛中突显出愠怒，认为四爷不怀好意，或者有什么用意，是不是在挖苦或兴灾乐祸。幸好石上鸡从中调和，不断主动的向胖女子汇报他近日的私生活，尽量转移胖女子的注意力，才使这顿饭没有不欢而散。
四爷多喝了几盅酒，哼着小调回到药铺，还是家好，家使人放松，家让人亲切。人总得有个家，哪怕是个不起眼的家。家使人在社会上打拼之后能有个喘息的地方，有个能恢复体力以便来日奋斗的地方。四爷把药铺大门关严插好，什么石上鸡，胖女子，都和他无关了。
四爷来到后院，虎爷和孩子们跑出屋欢迎他。他从怀里拿出几个饼子分给孩子们，孩子们高兴极了。这些天老是喝粥，能吃上块饼子多好。四爷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酒后的身子飘飘悠悠，他笑眯眯的看孩子们的小嘴使劲咬大饼子，这种感觉真好。
四爷问起老医生，虎爷说他给老医生喂过粥，在给老医生擦脸时他突发奇想，给老医生擦擦身子，没想到边擦老医生边流泪，后来竟到大哭起来。
四爷听了大笑，说：“人快咽气时才擦身子，换衣服，老医生一定认为他不行了，该走了。”

第十二章 云山县黑白两道
老医生真到了走的时候，他也该走了，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什么留恋的。
老医生叫了一夜，到天亮才没了声，没人愿意去看看。漆黑的夜听着老医生的叫声，四爷躺在炕上睡不着，他想到了自己的今后，四爷和有些老人差不多，他不怕死，就怕死时受罪。如果能够什么罪都不受就走了，那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
天大亮时，他们才去前边看老医生，老医生还活着。四爷脸没洗，口没漱，就跑去通知老医生的三个女儿。大女儿还是那样哭穷，说她没钱为老爹办丧事。二女婿还是那句话：谁拿了金子谁管！还是三女儿好，哭了哭，答应来看看。四爷跑了一身汗，总算该见到的人都见到了，该说到的也都说到了，他也就完成了任务。他压根就没指望三个女儿给老医生办丧事。

到家后，虎爷和孩子们都在楼上守着老医生，看老医生长一声短一声的吹胡子。四爷走进房，老医生忽然明白了，大睁着眼问四爷：“他们不来吧？”四爷在他身边坐下说：“就到，就到了。”老医生手哆嗦着指枕头，虎爷在枕头下摸摸，摸出一个旧蓝布包交给四爷，四爷打开看，里面是两本书。老医生对四爷说：“给儿子。”看着四爷点头答应，这才放心闭眼断了气。
孩子们都哭了，声音老大，不知是伤心还是吓的。四爷皱着眉头去找石上鸡，石上鸡兴奋的跳着脚走路，有机会就悄悄的乐。四爷有什么办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云山县城，他只认识这只鸡，他必须靠石上鸡帮助，付给石上鸡银子，耐着性子听这只鸡说：懂了吧，懂了吧……
古人的礼节非常多，其中有一半是用到丧葬中，云山县城里的人还沿用老礼。四爷没那么多钱，也没那心思，更没那义务为老医生大办丧事。他在石上鸡的指点下到城外山坡上买了块便宜地，备了具薄板棺材把老医生装殓了，雇了辆车拉了去，用砖把棺木暂厝在那里。等将来老医生的儿孙们回来再像模像样的给老医生办丧事吧。

四爷忙了三天，银子花了不少，耳朵里塞了一堆闲言碎语，肚子里塞了不少臭火。老医生的三个女儿没来，老医生那些什么亲友倒是来了一大堆，这个挑毛病说为什么不搭丧帐，那个说应该请几位法师为老医生超度，这个说那坟地风水不好，那个大哭着拍着棺材嫌板子太薄。四爷不理他们，他叫虎爷和孩子们把楼上楼下前前后后看好，别叫这帮人把东西拿跑。对付这帮人，四爷自有办法：让他们哭，尽他们嚎，敞开让他们磕头，但就是不管饭，这是原则，不仅不管饭连口水都没有，谁要不服气，自己找老医生女儿女婿去。这些奔丧的人多是趁热闹来吃一顿的，到这里饿了一天，看没什么昐头，一个个都骂着走了。
办理了老医生的后事，四爷终于可以考虑药铺开张事宜。在云山县城，一家新买卖新字号开张是件大喜事，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亲戚朋友及各色人等都来捧场，还要请有地位有势力的人来剪彩，剪彩后全体进饭店大吃一通。一般情况头天闹腾完，第二天便冷冷清清，门口的鞭炮碎片还没扫，门边的花篮还是崭新，但人们已经把它忘了。

四爷不搞这些花钱出力不讨好的事，他就是打算这么办，口袋里也没那么多银子。四爷自己把药铺里外扫了扫，桌椅柜台都擦干净，打开大门就算开张了。如果说有什么新的气象，那就是在门口竖了一块大木牌，上写几个大字：专治疑心病。旁边几个小字：神医四爷坐堂门诊。
虎爷没听说过治疑心病的，他问四爷，四爷笑着说：“你们这小地方哪懂这个，这在大地方叫心理医生。”
在所有职业中，四爷最看好的就是卖药，比卖药还好的职业就是开药，也就是医生。在医生中最让四爷羡慕的就是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不备药，不用购医疗器械，什么本钱都不用，只要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再加一张嘴就行了。病人来了和医生坐在一起，亲亲热热聊天也不会有什么医患纠纷，常言道哄死人不偿命，更不用担心会出医疗事故。四爷认为他过去干的行当和心理医生十分相近，他曾在立交桥上摆摊给人算命，他对那些找他算命的人的心理摸得极准。
其实心理医生和四爷算命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心理医生为病人看病那是科学，四爷为人算命那是骗钱。

药铺柜子上的方抽屉，多数都是空的，这不行，需要进些药。后面小库房里那些发霉的药材，都被虎爷熬粥时当引火柴烧了。四爷不懂药，也不知从何处进药，就是有进药的地方他也没钱。四爷有办法，他让虎爷领着孩子们到城外去搂树叶子，割青草，捡树枝，寻干果。然后背回来切碎晒干，都分门别类放入那些方抽屉里。喳喳还为四爷抓了一些蝎子、蜈蚣、土蟞虫，也都晒干放到抽屉里。
药铺开张好些日子，来过一些拿着方子抓药的人，四爷看过方子摇摇头，他哪里看得懂，只好借口药不全，把顾客打发走了。半个多月了，没挣到一个钱，却迎来了几拨收钱的。
在云山县城，像四爷这样的外来户，要想站住脚非要得到云山县黑白两道的许可。所谓白道就是官府。云山县有四位太爷，他们的官号分别是：知县、县丞、主簿和典史。本来他们都在一个衙门办公，后来官员越来越多，老地方慢慢挤不下了，县府扩充，他们就各领一套人马分开建府院，成了四处衙门。老百姓分不清他们的官号，都叫他们太爷，并按权力大小给他们排了座次，称呼他们大太爷、二太爷、三太爷、四太爷。

他也照顾那些乞丐，谁病了他给送点药，刮风下雨他给找个住处，乞丐之间发生争斗他给调解，外来的乞丐他负责赶走。尤其面对官府时，乞丐们更需要他们这位帮主了。云山县人不叫他帮主，称呼他叫花子头，因为他姓米，所以他的全称是花子头米。
花子头米在云山县关系众多，四处太爷府里他都有认识人。云山县的社会治安就靠花子头米和官府共同维护。花子头米极讲信用，他向店铺收保护费，一年只收一次，不像官府一年收好几次，想收就收没个准数。人们对花子头米的敬意反而比惧怕多。
花子头米手下有两个打手，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张三小时候是个苦孩子，爹死娘嫁人，他从小就饱受别人的欺负。他的理想就是什么时候他也能欺负别人，叫别人见到他就发抖。他做梦都想当黑社会的大哥，就当一天也好。为此他天天刻苦练功，每天跟自己的胳膊腿较劲。花子头米暗中注意到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他。花子头米需要心狠手辣对自己绝对服从的打手，小张三很符合他的要求。花子头米在等待时机。

靠功夫打遍天下那是幻想，更何况张三还是个孩子。在一次打架中，他练的那点功夫，没给他带来什么帮助，反倒惹恼了他的对手。几个无赖把他打得半死，还把他扔到一口枯井里，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这些都被花子头米暗中安排监视小张三的人，一位要饭的看到，这位要饭的正是花子头米暗中安排的监视小张三的人。要饭的向花子头米报告，花子头米大喜，机会来了。三天后，花子头米带人到井边，搬开石头救出奄奄一息的小张三。他们把小张三抬到庄园去调养，小张三年轻，身体很快康复。小张三跪在花子头米脚下，说了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我欠你一条命。”花子头米心头暗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花子头米的另一个打手叫李四，李四父母都在，他父亲李疤痢头是个地痞，年轻时没什么出息，老了在街市上更没人瞧的起。李疤痢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小营养不良，长得又干又瘦，李疤痢头指望不上。二儿子就是李四，李四个头不高，身上肉可不少，身子粗就显脑袋尖，脸盘子圆自然眼睛小，一头的刺猬毛，李疤痢头怎么看怎么认为这孩子符合自己的要求，今后老李家就靠这小子立门户了。

孩子小出去跟人家练还嫌太早，李疤瘌头就让李四在家揍他哥，大一些了有时也怂恿李四打他妈，一直到最后李四敢跟他动手时，李疤瘌头估计差不多了。果不出他所料，李四刚出山就打遍两条街，威震半个城。李四那身膘帮了他不少忙，走在路上横着膀子看谁不顺眼，他上去就抡拳头，打架时见什么抄什么，椅子，板凳都是他的武器，他最喜欢抡菜刀。他真砸真砍，谁见了不怕。从此李疤瘌头走在街上再也不用低头靠路边，他可以扬眉吐气在路中央迈步。他动不动就对人挑起大拇指说：“我儿子……你想怎么着。”那时他得意极了。那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刻。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李四出了事了，他手上出了人命，打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哥。李四被官府抓走，判了个秋后斩首。李疤了头为救儿子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他老婆也因伤心过度而一命呜呼。这一切早被花子头米看在眼里，他出手的时机已到。花子头米对时机的把握总能恰到好处。

花子头米在官府上下奔走打典，官府里的人谁敢不给花子头米面子。李四打死的是他哥，没有苦主，跟李四过不去的还是那两条街上的住户，他们强烈要求官府杀了李四为民除害。花子头米亲自驱赶着李疤瘌头挨家挨户道歉进行安抚，那些人家说：“这都是看在米爷面上，就凭你头上那几块疤瘌，我认得你是谁呀。”李疤瘌头对人家点头哈腰，再也不敢说“我儿子……”
李四被无罪释放。李疤瘌头领着儿子到花子头米庄园，李四在花子头米面前双膝跪下，说出花子头米盼望已久的话：“我欠你一条命。”花子头米将李四和李疤瘌头都收入到自己麾下。
收了张三和李四，花子头米就开始对他们进行改造，也就是让他们练功。花子头米请来一位姓樊的教头对他们进行指点。樊教头根据他们各自的资质进行因材施教。张三体型较瘦，适合培养成瘦型打手，李四身子壮头小，练成四肢发达型较为合适。花子头米为他们师徒专门安排了住处，张三，李四，在樊教头的点拨下日夜苦练。一年后，张三练得浑身都是腱子肉，李四练得连他爹李疤瘌头都不认识了，在他心中只有花子头米。樊教头虽然还住在花子头米家，每日好吃好喝，却不再认真教张三和李四。樊教头心里很清楚，把本事都教给了别人，自己的饭碗也就砸了。花子头米都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不教就不教吧，云山县城是个小地方，有张三和李四现在的功夫足够用了。
我们还是不谈丐帮了，我们去看看四爷他的药铺怎么样了，有人去看病吗？

第十三章 四爷看病
药铺开张一个月还没有一个人来看病，四爷卖药铺的二百两银子连给老医生办丧事带交保护费已经所剩无几，不过要是每天只喝一顿粥还够大伙喝上一个月的。四爷一点也不着急，前一段时间，他忙得够呛，这些日子清闲正好把老身子骨休养休养。
四爷每天喝完粥，搬把椅子坐在药铺里看书，老医生留下的两本书写的都是祖传秘方，四爷没事研究研究很有收获。四爷这个人不爱愁，他认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四爷是个宿命论者。这也难怪，他活的年头多，经过的事也多，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差不多了，能多活一天就是白捡的，想那么远干什么。四爷摆摊儿给别人算过命，他没给自己算过命，算自己将来落下个什么结果有什么意思。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到第三十一天下午，终于来了一位患者。此人黄脸长发，未进门先对着门口竖的木牌子发会儿愣，看着牌子上的“专治疑心病”五个字犯了疑心病。

此人走进药铺先四下里看，最后目光定格在桌边坐着的四爷。他端详四爷的瘦脸，打量四爷的长衫，对四爷一条翘起老高的腿，带有十二分的厌恶。四爷在看书，对这位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人有些反感，他随口说出一套：“说的对吃我的药，说的不对分文不取。看你的神色是失魂落魄，不赶紧治，严重时怕是连家都找不回去了。”
来人眼珠在眼眶里摇了摇，嘴角咧出几丝怪笑，他三步两步走到桌边，爬到另一把椅子上蹲下，扭头对四爷说：“你倒说说看，我怎么失魂落魄了？”
四爷把书合上，四爷已经看出这小子好像是中了邪，他有条不紊的说：“人有三大特性：第一，有意识有目的，自觉活动。第二，人能对外部世界正确把握。第三，人对自身的需要能够科学的理解。”四爷问那个人：“你的活动是有意识有目的吗？”
那个人有点紧张，他觉得心里有个奇怪的东西在冲撞，他说：“我没有什么意识，还有什么目的。”
“你对自身的需要能够科学的理解么？”四爷特别强调，“我说的不是一般的理解，是科学的理解。”
“科学，科学是什么意思？”那人觉得被套住了，但是什么套住的他不知道。
“科学就是毫无偏见，就是绝对正确。”四爷张口就说出来，他自己都奇怪。
“这我作不到，”那人很坦诚，“我就是混日子。”
“所以说你的魂魄已经离你而去，你已经失去人的三大标志。”四爷张口就说，这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