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鸭人(一)
2020年夏天,因工作变动,我跟随一支勘测队伍进入了那曲地区,在平均4500米海拔的高原生活了约有一个月,见过一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藏民。
他们春夏在木纠错边放牧,秋冬之际便顺水系的源头往北,逐渐靠近魔鬼之湖色林错。人与牛羊长途跋涉,年复一年往返于徒具辽阔的贫瘠草场。
在家中与老妈摆起这些龙门阵时,她也提起了过去经历的游牧生活。
游牧?
听到时我十分吃惊——我的家乡位于贵州东北部,武陵山脉南向的山麓间,因着低纬低海拔温润气候,天生地养的肥沃土壤及丰茂水木,以放牧为生计的农户并不用游牧,只消将牛羊往家附近山上一赶,日落时再牵回家即可,草自然是吃不完的,不管春风秋风都能使之生了又生。即便有村民不慎失了山火,山川密林间郁郁蒸出的湿瘴也难使它自在松活地燃尽,植被自然丰足,如此情形下,长辈游牧的当然并非牛羊,而是那欢喜在溪流河面上浮动,浑身羽毛摇摆可掬的讨喜生物——鸭子。
也正是那年间,有职业叫做鸭客。
每年秋收一过,有的庄稼人便会挑起鸭棚与吃饭家伙,哼上粗犷的苗歌,赶着他的鸭群朝远处乡野行去,一路追逐水田溪流而居,年关将近才回家过年。
老妈说在她小时候,外公也做过赶鸭客,所谓的“游牧”,便是那段童年。
于是我请她仔细讲讲。
……
“啊哈(那时候)我还到六七岁。”老妈说,“和你外公一直赶鸭到十一岁,才去读的书。”
“恁个小!”我吃惊于此,六七岁的我正念小学二三年级,懵懂无知。
“刚去是你外公带到的,后面十岁了,就是我带你二舅去放了。”
“那也还小撒,都放到哪里哦?”
“地凸地哪,板石板豹,哪点都去,哪有看人打了谷了就去哪嘛!”(地凸、地哪寨子在大概去家向西大概直线五公里方位,板石、板豹寨子在大概去家向东北七公里方位)
“一直往前面走,吃住恁个办?”
“走到哪了就是哪——人担起棚子走,住就在水边上,白天鸭子放出去,它们自己到水田里头吃,晚上了自己回棚子里头来。人要吃,就在地上挖个灶做饭,没得菜了就旁边人家买点换点。”
“吃鸭子不?”
“吃鸭子?哪里舍得吃鸭子,等养大了都是钱和粮食咧——也有吃得的,有些小鸭长歪的瘸腿的,跟不上队伍,就打了吃了。”她说到这停顿了下,大概沉浸到某些更深层的记忆里。
“——头回打杀鸭子,鸭肠没清干净,你外公没看就拉去煮了。煮出来有味,我说,‘爹,你看锅里是不是有鸭屎?’,他一看,哎,果然有,又捞起来重新洗了,哈哈哈。”
“噫,听着怪好玩。”
“有啥好玩,苦得很嘞。以前有人编三(苗歌)来骂我们鸭客。”
“咋个说哦?”
“革三(唱苗歌)撒,我还记得恁个革的:
‘你一天水边去放鸭,
小鸭歪屁股给你拿。
拿到鸭蛋你就收好,
留给你媳妇满月娃!’”
(苗歌是极富节奏与韵律的俏皮小调,此处汉字仅勉强翻译。)
听罢,我哑然失笑,“以前人还怪有意思。”
“以前的人也恶哦,跟你外公放到响水洞时候,他晚上和一个当地一个亲戚吃酒去了,我在另外个鸭客人家那边守起过夜,他家(的鸭子)也在旁边棚子关着的,地势好嘛。第二天起来各自要放出去,我老感觉他拿了我们家的鸭,就去他那凑过去看,诶,有只紧看紧到像,我就和他吵起了——我说你偷我家鸭,他说你小娃家家晓得个哪样哦。
“我当然晓得——我说,你个要遭弯刀割喉咙的老虎叼的,我家几百只我都认得!
“他说,你认得,你喊名字它答应不?
“我咋应?鸭子哪里听人话哦,它就会嘎嘎,又不是黄狗喊就回了。我和他在哪吵了一早上——就是骂了他一早上,到你外公转来(回来)才和他扯清楚。”老妈说。
我好奇,“后面还鸭子了?几百只鸭子您真都认得?”
“肯定认得。”老妈眉眼里有着得意,“天天从早赶到晚,又没得事做,只能看鸭子,自家的肯定只只认得,那响水洞寨子人——那边人就是欺负我才十一岁,年纪小嘛,容易哄,哪有恁个容易哄!着哄过一次就没着过了。”
“还有遭哄的时候哦?”
“那又是还早一年时候咯……我赶鸭到了湖南那边,那边人在扯豆子,看到我放鸭就喊我,诶,娃崽,你帮我们扯半天豆子,完了给你一把。”
“然后您去了?就一把豆子?”
“去了撒,啊个时候看哪样都馋,晚上有个烤豆子香得很。我就把鸭子往田里一赶,帮她们拔,到天黑咯,她们又说,这个豆子是生产大队的,给不了。给我气死了,又没得办法,她们是大人嘛,湖南那些汉族的***(苗语脏话)。”
我在旁边跟着乐了,帮老妈剥了个砂糖橘,“一把豆子嘛,莫气莫气,吃个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