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喂度娘

序章
“第9731号勘测员，你在该行星系的勘探任务已经结束，请立刻离开该行星系，向下一个目标行星系前进。注意，你在当前行星系的滞留时间即将超时……注意，你在当前行星系的滞留时间即将超时……”
接线员真烦，第9371号勘测员想到。
要是量子场通讯技术从未出现过就好了，光速有限，如果使用光子，中微子或者其他基本粒子搭建的通讯方式，母星系就永远慢它一拍，永远无法知道它最新的动向。
可惜它安装了量子场发生器。这种基于场与量子纠缠构建的通讯技术以巧妙的方式超越了光速有限的速度锁，即使勘测员与母星系相隔数万光年，它仍然能和母星系保持完全同步的信息交流。
第9731号勘测员关闭了发生器的通讯接收模块，那重复且啰噪的信息流便连带着宇宙背景噪声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对9731号勘测员而言，它终于能够独自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这是它对自己在漫长而无趣的恒星际航行后能提供的唯一奖励。
9731号勘测员很清楚，未经行政官允许，任何勘测员都不得擅自关闭通讯接收模块，违反者都会在返回母星系的基地后遭到极其严厉的处罚。它还很清楚，事实上，根本没有行政官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违规行为。

9731号勘测员停泊在远处这颗蔚蓝色行星的同步轨道上，静静地凝望着整个行星系。在9731号勘测员极其久远与丰富的行星系勘探生涯中，几乎没有哪个行星系与如今它所处的这个行星系一样……特别。
它要勘测的资源，在这个行星系里的储量为0。虽然宇宙中的确存在这种储备丰度为0的区域，但并不多见。
它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这个行星系的第三和第四轨道行星都有极大可能出现碳基生命。它们有液态水组成的海洋，距离恒星的距离又相当合适，外宇宙的小型天体基本都被外围的巨型气态行星捕获或者撕碎，这是多么容易演化出生命的星系环境！
勘测员还记得，在它接受功能化改造前，还身为母星系一普通公民的它曾经在对普通公民开放的数据信息库中了解过母星系的发展史。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它的文明还蜷居在一个位于如今母星系右旋臂的小行星系里。那个小行星系被称为“起源点”，具体方位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湮没在本文明产生的无数信息之中。
“起源点”是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行星系。自己的文明在双星系统中唯一一颗固态行星中挣扎生存了极久，直到它们发现了那种资源。据极其有限的资料记述，“起源点”曾经有着冠绝母星系的资源储备丰度，如今母星系内的几大资源矿区都无法与之相比。
从此，勘测员的文明涅槃重生，从小小的起源点行星系崛起，并最终统一了整个母星系。
9731号勘测员重新看向那颗蔚蓝色的海洋固态行星，又再次打开了通讯接收模块。它已经休息够了，该重新起航了。
它想了想，打开了信息传输模块。
“9371号勘测员正在发送勘测报告和数据。我即将离开当前行星系，前往指派的下一个行星系目标。该行星系的储备丰度为0，没有发现任何生命和文明迹象，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文明造访或者开采资源的痕迹。不建议母星系在当前行星系上花费力量。”
接线员第一次没有及时回答他。良久，接线员的信息流才重新出现。
“第9371号勘测员，你确定你的报告是准确的吗？你在刚刚的报告中称，该行星系的储备丰度为0。在本勘测周期内递交的一千四百五十万份天体勘测报告中，这是第二份声称储备丰度为0的报告。”
勘测员坦然地回答道：
“我已经上传了所有在当前行星系内收集的数据。如果我的报告不准确的话，智脑会提醒你与我的。这里的储备丰度既不是稀少，也不是处于特殊的不可观测态，它的储备丰度就是0。”
在离开这个黄矮星行星系前，第9371号勘测员做了一件它过去从未做过，未来也许也永远不会再做的事情。它决定将一部分储备在星舰舰体后部的资源投掷到蔚蓝色海洋固态行星的暗灰色卫星上。
“警告，警告！第9371号勘测员，在战争时期，未经授权在母星系外空间内遗弃能源将被视作叛国行为。立刻回收已泄露的资源，立刻回收已泄露的资源……”
吵，真吵。
9371号勘测员又一次关闭了通讯接受模块。
它现在距离母星系有上万光年的距离，即使母星系能无时无刻地依靠量子场发生器监视它的行为，又能拿它怎么样呢？况且，它泄露的资源，不过只占据舰体储备量的百分之二十。只要飞到下一个储备丰度不为0的行星系，9371号勘测员就能重新将资源库补满。
母星系和边缘星系联盟的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而母星系的行政官们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谁会在意一普通的勘测员偶尔犯下的违规行为？
那些贪婪，自私和无耻的高级公民，从来只关心向外宇宙派出的勘测队伍有没有发现新的资源，因为谁占据了更多的资源，谁就能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多一分胜算。
9371号勘测员最后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它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黄矮星行星系里诞生的智慧生命会发现卫星上留存下来的东西，他们会感到惊讶，兴奋还是害怕？
无论如何，那将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
……

地球公元纪年2030年，美国德克萨斯州，休斯顿，休斯顿航天中心展览馆。
西尔维斯特·霍恩对着男洗手间的镜子整了整自己起皱的旧外套的领子。自从和前妻离婚以后，霍恩就几乎不再把钱花在除了儿子以外的任何地方了。
霍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感到自己老得愈来愈快了，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世界上还有很多抱有理想与热情，天真地相信国家之间的隔阂终究有一天会被打破，人类将携手共同进步的全球主义者。他还记得千禧年跨年集会上人们喜悦和兴奋的笑容。那时候，人们真的相信未来会更美好。
是那个不知道如何被共和党推举出来的，白痴程度仅次于在演讲中被刺杀的前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民粹主义疯子新任总统盖尔·麦克唐斯毁了一切。五年前，美国主动挑起了对世界的全面贸易战。
那段日子和电影里的末日没有区别。关税世界大战爆发后，国内的日用品物价水平先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升到了历史最高点，紧接着，即使人们手里还有大把大把的美元钞票，他们也买不到商品了。这时，很多美国人才意识到商品不是从货架上自然生长出来的。
总统先生和他那些高智商的共和党智囊团错误地估计了关税对于国内物价究竟能产生多么大的负面影响，也错误地估计了美国的平民阶级对物价变化的承受能力。短短两个月后，断供潮，游行和街头暴动像海啸一样席卷了整个北美洲。关税世界大战没有赢家，只有输家，但显然美国是那个最大的输家。
“艾萨克，你好了吗？”
“再等等，爸爸。等我几分钟。”
这孩子一定正坐在马桶上看手机，霍恩拿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是个单亲爸爸，在如何正确地安抚孩子这件事情一无所知，只有电子设备能为他提供些许浅薄的帮助。艾萨克的手机是霍恩前年给他买的。关税世界大战从上到下摧毁了无数中小型公司和农业公司，然而科技巨头们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甚至他们还在贸易战期间普遍降低了产品价格，推出了各式各样的分期付款产品组合。
等到去年中国，俄罗斯和美国在利雅得签署了结束全球性的贸易关税战的《利雅得贸易协定》后，这些该死的科技巨头公司的股票就又一飞冲天了，冲得比关税世界大战爆发前还高得多。他在苹果任职的老同学不无得意地告诉他，今年苹果的财报会是十年来最棒的，因为见鬼的贸易战终于结束了，全世界都会迎来一波报复性消费的狂潮，而他当然也会加薪。
上帝啊。自己当年为什么要选择进入NASA？霍恩每次想到当年毕业后，身为优秀毕业生的他拒绝了各种跨国能源集团的OFFER，转而毅然决然地进入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成为了一名负责研究外空间能源的空间勘探地质学家，就恨不得穿越到过去把自己按在地上揍一顿，然后命令他永远不许产生进入NASA工作的想法。

如果自己去了硅谷工作，前妻是不是就不会和他离婚了？霍恩的前妻是在一场交际舞会上与他结识的。现在回想起来，前妻显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爱过霍恩。她只是看上了霍恩的钱而已——尽管霍恩的收入并不算高。
关税世界大战爆发不久后，当社交媒体上传闻联邦政府将对NASA为首的美国联邦政府科研机构进行大规模降薪与裁员的时候，前妻干脆利落地甩掉了霍恩，转身投入了一个印度裔程序员的怀抱中。
霍恩忽然想起今天上午参观展览会时儿子艾萨克的谈话。那是在休斯顿航天中心火箭公园的土星五号运载火箭的前面，兴致盎然的儿子绕着巨大的土星五号看了又看，脸上的兴奋与激动和过去的霍恩自己别无二致。儿子最终停在了登月舱的展区前，伫立了很久。
“爸爸。”
“哎，艾萨克。怎么了？”
“阿姆斯特朗先生就是乘坐着这种大火箭飞到月球上的吗？”
“当然，我的孩子。”
“爸爸。”
“哎。”
“历史书上说，伟大的宇航员们在六十年前就把国旗插上了月球。可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类踏上月球的土地了。现在的科技那么厉害，为什么我们却不登月了呢？”
“呃……艾萨克，这很难解释。不过你要知道，制造这么大一发火箭要花很多很多钱。而现在的……现在联邦政府已经不再能掏出足够的钱制造这样一发大火箭了。”
艾萨克眨了眨眼睛，看着土星五号说道：
“爸爸。这个大火箭是假的模型，还是真的火箭呀？”
“艾萨克，这当然是真的。你眼前的土星五号运载火箭是现在世界上仅存的三发土星五号级重型运载火箭中的一员。它是最完整的，还保留了当年登月时使用的阿波罗宇宙飞船的指令舱和逃逸塔呢。”
“爸爸。我觉得它好可怜。”
“什么？”
“你觉得它……像不像童话故事里躺在水晶棺里的公主？这个大火箭本来可以把宇航员送到很远很远的月球上去，但是它现在被关在了博物馆里，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永远睡着了。可是这个大火箭的王子殿下会是谁呢？也许王子永远不会亲吻水晶棺里的公主，是不是我们就只能看着她躺在这里，想象它飞起来的样子……”
有人碰了碰霍恩的手。原来是儿子已经从卫生间里出来了。霍恩勉强地向艾萨克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忽然从儿子的话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儿子说的没错，眼前的休斯顿航天中心不是一个博物馆。它是一座陵墓，一座可能永远无法解封的陵墓。过去人类那种对宇宙的理想与渴望，以及对未来的雄心壮志，将成为土星五号的陪葬品，永远地埋葬在这里，再也没有得以重生与解脱的机会。

快来水快来水希望不要吞楼

顶

“爸爸，我刚刚看到了一条新闻！”
艾萨克突如起来的大叫吓了霍恩一跳。
“中国人的登月无人飞船在三十分钟前成功发射了！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又做到了！爸爸，我们呢？我们的阿尔忒弥斯飞船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他知道儿子说的中国飞船是什么——“广寒九号”，中国人在关税世界大战爆发前两个月公开的下一代月球探测器。一位在中国国家航天局工作的华裔老同学告诉他，“广寒九号”探月器其实早就完工了。关税大战搞砸了一切，本来预计在第二年就能用于发射的长征五号丙型重型运载火箭方案因为缺少经费一直处于难产状态。直到去年年底，中国人才将早就定型的运载火箭和载荷部分完成组装。
阿尔忒弥斯计划其实已然破产，整个国家航空航天局的职工都知道怎么回事。NASA总是以这个理由或者那个理由对发射任务具体日程安排一拖再拖，因为整个计划最核心的SLS运载火箭方案完了，彻底完了。
2028年的两次试射事故彻底判了SLS系统的死刑，而其他民营航天企业提供的替代方案，又不被NASA的高级技术官员们完全接受。这些腐败，愚钝和自满的高级官僚们对于民营航天企业抱有一种来源不明的骄傲。在他们眼里，民营航天企业从来只是提供设备和技术服务的制造商，让民营航天企业主导国家级航天任务，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然而即使是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航天任务的中国人都不再负担得起昂贵而毫无回报的地外航天探索活动。两周前，中国朋友告诉霍恩：
“至少五年内，除了商业卫星，气象卫星和地质卫星的发射订单以外，我们不会再有新的发射任务了……现在国家最重要的目标是恢复与发展经济，把省下来的钱用在经济建设工作上。贸易战对我们国内就业和经济影响太大了，如果你关注中国股市，你就知道情况有多糟，虽然它一直都处于不太理想的状态……”
世界的航天发射活动已经陷入了从二战以来的最低谷，而且大有变得愈来愈坏的趋势。最近世界上忽然冒出了不少关心地球外空间的环保组织，要求各国政府关闭航天机构，停止政府和民营企业的航天发射活动，以“保护被太空垃圾污染的近地空间”，“为未来的子孙保留澄净的太空”。
“嘿，艾萨克，走路不要看手机。当心摔个跟头。”
“知道了，爸爸。”
霍恩拍了身边正在边走路边看着短视频傻笑的儿子，心里越来越感到郁闷。他猜测这可能主要是因为他回忆起那些环保组织不仅要求停止航天活动，还要求联邦政府对航天机构再次进行降薪——他们说，探索宇宙根本没法给世界带来任何一点实际价值。人们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如何让自己的国家变得更加伟大，而不是幻想如何在毫无价值的宇宙空间里进行毫无意义的宇宙航行。
过去这样的言论只会被大肆抨击和嘲笑。但关税大战后，全世界都在经济萧条中变得消沉和敏感，也变得更加愚蠢和疯狂。霍恩知道这些环保组织是共和党的提线木偶。共和党人正在寻找新的理由对联邦政府进行再一轮裁员和降薪——这样就能完成他们“削减赤字和无用开支”的承诺——一切为了选票。
那些低智商的红脖子没有任何分辨与自主思考的能力。今天他们会因为共和党的宣传而恨不得毁掉一切能进入太空的东西，明天他们就能团结在MAGA聚会上欢呼美国有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宇航员与太空飞船。
坟墓，航天器的坟墓，人类航天事业的坟墓，人类进取心和好奇心的坟墓！霍恩真想赶紧带着儿子离开休斯顿发射中心展览馆。这里的落差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他岗位想念NASA地球科学部的工作了，他想回到外空间地质勘探和分析工作里去，尽管那工作又累又无聊，而且每一个参加工作的空间勘探工程师都知道，即使他们真的发现了什么，又能怎么样呢？谁会花费上千亿美元，就为了去一块离地球半个天文单位外的陨石或者小行星上挖掘几千克的“稀有矿藏”后带回地球？
“要是中国人能在月球上发现什么宝藏就好了。就像阿里巴巴在山洞里找到盗贼的藏宝库一样……艾萨克，往这边走！”
霍恩嘟囔着拽着艾萨克的胳膊，径直向火箭公园的出口走去。

距离广寒九号离开地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广寒九号是中国有史以来向太空发射过的最大的无人探测器，有着接近二十五吨的总重。它的预选着陆地点和采样任务地点位于月球背面的门捷列夫环形山。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任何月球探测器探访过这座38亿年前形成的大陨石坑。
本来为广寒九号探测任务提供通信中继的卫星在数年前就已经发射升空——那时候没人能料到世界局势会陡然突变，当然也包括中国国家航天局的领导与航天工程师们。两颗设计使用寿命仅仅为一年的通信卫星忠诚而孤独地在任务轨道上工作到广寒九号正式发射前两个月才与地面失去联系。
NASA和欧洲航天局拒绝了为中国国家航天局提供任何方式的空间通信中继服务。在短时间无力补发新的通信中继卫星的情况下，一支年轻的中国航天专家小组想出了全新的解决办法。既然地面难以联络处于传统地月L2拉格朗日点通信盲区的门捷列夫环形山区域，不如直接放弃地面与外空间探测器的通信，让探测器安装了对称三进制人工智能模块的中央控制电脑接管整个探测任务。
大多数谨慎了一辈子的老航天们对这个大胆的想法深恶痛绝，在他们看来，仍然停留在弱人工智能阶段的当代人工智能技术根本无力承担复杂而专业的外空间航天活动，国家宝贵的航天财产将会因为他们的狂妄和傲慢而毁于一旦。特别是航天系统显然在接下来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要节衣缩食，为经济建设工作让路，他们就更不愿意宝贵的广寒九号被小年轻们当成一次性的新技术实验平台。
最终双方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妥协。广寒九号的中央控制计算机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模组使用对称三进制，其他所有机载设备仍然使用传统的二进制。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老航天们冒着载荷超重的风险，也毅然决然地给广寒九号添加了的二进制中央控制计算机备份模块。一旦处于休眠状态的二进制计算机检测到当前三进制计算机不再安装预先封装的指令完成任务，它将获得超越三进制计算机的管理员权限，进而接管整个探月任务。
诚然，从前苏联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三进制计算机技术中羽化而成的对称三进制人工智能是近几年国内最新锐最前沿的计算机技术，可它也太新锐了，新锐到广寒九号将成为三进制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在人类历史上的首次实践对象。在它之前，从来没有任意一台人类的机械造物采用过三进制计算机作为中枢计算机。
不过广寒九号的中央控制计算机对于它的创造者们的矛盾一无所知。它只清楚自己应该按照自己的创造者封装的指令完成任务。它现在正操纵着登月舱部署在月面上的无人科考月球车慢慢地向环形山西部半侧的门捷列夫坑链驶去，这里是整个门捷列夫环形山区域中相对特别，有着一定科考价值的地方，所以它决定来这里看看。和广寒九号的月球车前辈们比起来，它每小时6公里的速度完全称得上风驰电掣。
月球车停在了坑链地貌外围的高地上。车载激光雷达，多光谱立体成像仪和120°视场偏振相机告诉它，从前方的门捷列夫坑链拍摄的环境图像接受到的地表密度，地表高度和地表反射光谱等数据似乎和卫星图上显示的有着相当大的出入。
是车载的识别单元出现故障了吗？中央控制计算机先检验了一遍全车设备，确认无误后才调出了数据库里储存的其他月面坑链的卫星图像与刚刚拍摄的实景图像进行对比——是的，在近距离上从门捷列夫坑链接收到的数据确实和已知的月面坑链数据有不容忽视的差异，这个发现让中央控制计算机感到非常疑惑。
但中央控制计算机不是愚蠢的，只懂得非此即彼的，不得不用大量额外代码模拟推理与思考过程的二进制人工智能。三进制人工智能的逻辑门就是为了怀疑，思考与解决现实问题而存在的。现在，它开始思考了。
什么是坑链？本地存储的离线数据库告诉它，坑链是经常在大陨石坑旁边呈辐射状分布的地貌，大都由撞击坑形成时所抛出的喷发物再次撞击月表或是因为火山断裂带上的火山喷发而形成。为什么门捷列夫坑链这一带的地貌表现与其他坑链不同呢？
中央控制计算机决定直接对坑链附近的月壤进行采样。它知道月壤的组成部分无非就是火山玻璃，各类斜长岩，高地岩或者月海玄武岩，想来一定有其他在月球上非常罕见的物质分布于此——不过在此之前，它要再次扫描整个坑链的地形，寻找一条最快最安全的采样路线。
它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完成了地形扫描，建模与自主分析的全部任务。中央控制计算机还接管了月球车车体上的六个避险摄像头，四个导航摄像头和两个高清科学分析摄像头的控制权限——原先这些摄像头都由月球车的图像识别模块自动控制，中央控制计算机只能看到它们发送给它的图像数据信息。
月球车停在了中央控制计算机标记的第一个采样点上。采样工作同样是全自动化的，这一次中央控制计算机没有对采样分析模块进行干涉，而是静静地注视着采样机械臂和钻具机械臂在月壤表面上来回工作。
中央控制计算机注意到矿物光谱分析仪突然提交了明显异常的数据，这串异常数据来自于几分钟前钻具机械臂新提交给分析仪的月壤样品。数据显示，样品的体积为标准的500立方厘米，然而它的总质量居然仅仅只有三百余克——但所有用于检验样本管是否被完全填满的传感器都没有报错。中央控制计算机立刻暂停了所有采样工作，用月球车上的自由机械臂打开了车体中部的样本储存仓，取出了那支装满了新钻取的地下月壤的500立方厘米大小的玻璃样本管。
两个高清科学分析摄像头沉默地盯着这支玻璃样本管。它在思考。它想看到样本管里的奇特月壤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车体自带的地理勘探分析设备都无法解答它的问题。中央控制计算机认为，门捷列夫链坑的异常地貌一定与该地区的异常月壤有直接关系。
它盯上了车体后部的全封闭实验箱。这个实验箱本来是要在几天后用于进行地面预留指令要求进行的生物学实验的，但中央控制计算机觉得先拿它来检测分析月壤样品成分问题不大。反正实验箱内还额外配备了好几支小型机械臂用于完成生物学实验的环境部署，实验和清洁任务，根本无需担心月壤样品弄脏实验箱环境。
这支玻璃样本管随后被转移到了实验箱中。中央控制计算机接管了小型实验箱里的监控录制摄像头和操作机械臂，它再缓缓地旋开样品管的顶盖，在实验箱里倾倒了约莫二十余立方厘米的异常月壤。

异常月壤”与它数据库里的任何月壤样品都完全不同。中央控制计算机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描述它形态的说法，它唯一能想象到类似的东西是来自于中国北方的一道有名的小吃驴打滚，而之所以它知道驴打滚的存在，是因为有一位负责它的开发工作的人工智能工程师某日无意将他的手机本地存储数据输入了它的数据库中，那位工程师显然是个天津人或者河北人。
至于从创造者那里意外得到的数据，中央控制计算机从未特意调用和学习过里面的内容。它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执行创造者赋予的任务指令，除此以外的任何内容和信息，它既不关心也不好奇，除非创造者要求它按照某种既定的标准进行自主机器学习和深度学习。
淡灰色的月壤（这是它熟悉的月壤）像绿豆粉一样随意地浇洒在某种已被搅碎的亮蓝色凝胶状物质上。中央控制计算机尝试用铲形态机械臂将凝胶铲起，然后将它放到实验舱的微型喷水口处，准备用宝贵的，利用机体内部热量持续加热的液态水冲洗掉凝胶物质表面的月壤——这些水本来准备用于浇灌某几种将来有望在月面种植与培养的蔬菜种子。
潺弱的水流很快将那一大块凝胶状物质上的月壤冲洗殆尽。半个多小时后，中央控制计算机将凝胶物质转移到了一支20立方厘米容量的样品管中。它接下来就会被车载的几台功能有限的地质分析设备重新进行解析，中央控制计算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清楚凝胶状物质到底有着怎样的物理和化学性质了。
它诚挚地相信，它的创造者们一定会为它的选择感到满意的，即使它为此擅自牺牲了农业空间实验项目所需的材料和工作环境，即使它为此已经延缓了各项地面指令的工作进程——但它帮助创造者们找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物质！
他们会原谅它的。
与此同时，中国陕西省某小县城。
邢陆坐在已经老化泛白的塑料板凳上，看着在不远处同样布满了黑色污渍的厨房里炒菜的老板娘，后者身上穿着的围裙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换过了，几乎外泛着一层微微的油光。老板娘约莫五十多岁，脸上就已经爬满了皱纹，干枯灰白的头发勉强在头后面扎了个发髻，只是手上的活计仍然麻利得很，看得邢陆目不暇接。
他在老板娘身上感到了一种很多年前才会感受到的亲切感，或者准确地说应该叫怀旧感。这个小县城还保留着他四十年前童年记忆里县城地方的面貌。其实邢陆从未来过此地。如果不是他因为出差的缘故途经这里，又恰巧得知自己高中最要好的同学胡政伟刚巧住在这里，他可能到死也不知道陕西的黄土地上还有这样一座小县城。
多少年没和胡政伟见面了？邢陆有些记不太清楚。他记得胡政伟高中时偏科相当严重，在二十一世界第一个十年那样娱乐化的时代里，胡政伟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后来听说他高考失利，毕业后去了一个很不出名的理科大学读物理学。
只是再后来的同学聚会上，邢陆再也没见过胡政伟的身影。
时间过得既很快也很慢。邢陆看了看手机，各个工作小组群的群聊罕见地都沉默了下来，看来大家都去吃中午饭了。他现在是陕西国家某重点国有能源集团的高级技术工程师，负责指导各煤矿单位建立全新的地下气化煤矿井。这几年国际经济形势差得出奇，十年前那帮炒股投机学金融的有钱同学们都亏得闷不做声，连往日炫耀生活状态的朋友圈都不大再发了，只有在体制内当技术官僚的邢陆还活得有滋有味。
地下气化煤技术也是几年前出现的新技术。过去二十年来，世界各国都不竭余力地寻找能取代传统化石能源的替代物。遗憾的是，页岩气和可燃冰都不大能担当起继承石油与煤炭地位的责任来。人们最终还是又把目光放回了煤炭身上。地下气化煤技术于是诞生了。
邢陆一直觉得第一个尝试搞地下气化煤的人是个疯子。现在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煤炭工业专家都知道只需要按气化煤自然转换方程正确计算的位置添加隔热水幕，防火阻断面和特种催化剂就能将整整一面煤层在地下成功地转化为气化煤——也就是各种可燃气的混合气体。但是到底是谁率先点燃了第一个用于气化煤煤层的生成煤层？在信息发达的21世纪，这居然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可能他已经死在了矿井中，要知道疯子死的都比较早。邢陆打了个哈欠，他看到两个面色黝黑的老农民坐在电动三轮车上吃午饭，他们边吃边看着一身西装革履的邢陆，邢陆也看着一身朴素衣装的他们。有的时候邢陆感到世界各地的地区发展速度和发展水平正在越拉越大。在同一个国家的国土上，也许两个地方的发展程度就相差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甚至一百年！
人们并不需要尝试达到光速或超过光速来到达未来和过去。过去，现在和未来早就在地球上实现了完美的统一，邢陆想到。
他看到一辆老旧的电动汽车停在了他崭新的豪华电动汽车正对面。紧接着那辆老车上下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他的老友胡政伟。胡政伟明显地衰老了，从内向外地衰老了。邢陆能感到过去那个热情天真的业余物理学家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一具不断老化着的躯壳。
胡政伟也几乎同时看到了邢陆，他憔悴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抹难看的微笑。邢陆注意到他布满青筋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肩上黑色双肩包的背带，身体微微地佝偻着。仿佛双肩包已经沉重到了一个极难承受的水平，压迫得他直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