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首向来萧瑟处

（十三）
我想起了昨晚的梦境，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怎么了？”表妹语气中带着疑惑。
“没什么——昨晚做了一个恶梦。”我心有余悸的答道。
“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我活的好好的！别胡思乱想，就当闭关修炼半个月，到日子我来接你。”表妹说道，顿了一下，她又说：“我给你买了一袋酥饼，一会儿他们会给你的！”
会见结束后，我被带回监舍。一个“活号”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一个塑料袋里装着毛巾、牙具和梳子，还有一盒云烟和一个火机。我赶紧把烟和火机揣到裤兜里。下面是脆皮酥饼，大约有二、三十个，我招呼舍友们都过来一块儿吃。
在里面除了闲聊就是睡觉，盼着一天快点儿过去，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接下来的几天，又有陆陆续续新关进来的，也有到日子出去的。我也不断的调整心态，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有一个舍友带进来一副扑克，我们便围坐在一起打牌来打发时间，有时也利用我的法律知识帮她们分析一下各自的案情，我逐渐成为了她们的核心，就差带着她们一起绣红旗了，呵呵。

（十四）
大概在我进来的第七、八天头上，监舍里一次性关进来六个人。看着她们铺行李，一个舍友把嘴巴凑到我的耳畔，悄声说道：“小姐！”
我连忙嘘声制止道：“别乱说话！”
尽管声音很小，但毕竟在一个屋里，估计她们还是听到了，纷纷抬头朝我们这边看，彼此眼神撞击到一起，我看到了对方眼神的不善！其实，通过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我已大致判断出她们是在娱乐场所上班的，应该是治安大队扫黄的战果，而且其中不乏“二进宫”者。
她们很抱团排外，不大跟我们说话交流，看我们时眼神也充满了敌意。就这样，在监舍里形成了两个小圈子，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员骤然增多，监舍变得拥挤起来，尤其是晚上就寝时人挨着人，就如笼屉上的饺子一般。就在她们进来的第二天晚上，熄灯之后不久，似睡非睡之际，我忽然听见“噼噼砰砰”的声音，还夹杂着叫喊声，借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我看见有几个人正在围殴一个人。我急忙起身摸到墙壁上的开关，点亮电灯，看清楚了打人的是那几个洗头妹，被打的人头上蒙着被子。
这时监舍里其他人也都起来了，我赶忙上前制止，一个留着黄色短发、高颧骨的妹子回头看了看我，眼露凶光，问到：“是你开的灯吧？谁让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说着扬手打了我一个嘴巴，我猝不及防，还没容我说话，另一个妹子一脚踹到我的肚子上，我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床铺上。

（十五）
我见无法阻止她们，情急之下，便跑到门口大声呼叫，值班管教闻声赶来，及时制止了这起霸凌行为，把打人者、被打者以及身为报告人的我都带到了管教室问话。那个被打者正是昨天小声嘀咕她们是小姐的那个舍友——她为自己的嘴巴付出了代价。出于义愤，我当场指证了那几个打人的洗头妹。由于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管教只是对她们进行训诫了事。
打架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表妹又来看我，我悄悄跟她说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让她跟管教说说，给我调换一个监舍，表妹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当我回到监舍时，发现黄毛妹子和她的一个同伙趁我不在时已经占领了我铺盖两侧的位置。我心头不禁一凛，情知不妙，暗盼着管教赶紧给我调换监舍，尽早脱离这个是非之地。然而等来的却是一个令我失望的结果，管教过来告知我没有多余的监舍，不能调换。我心里一阵阵发凉。那几个洗头妹则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瞟着我。
我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一天，更令我不安的是原先那几个跟我关系不错的舍友，现在对我有了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反而和几个洗头妹彼此有了几分暧昧。

（十七）
片刻之后，黄毛发起飙来，吐掉烟头，猛地朝我扑来，把我扑倒在床铺上，趁势骑在我的身上，发狠说道：“跟我斗！看我整不死你！”我不甘屈服，竭力反抗，眼看就要把她从身上掀下去。黄毛朝她的同伙吼道：“你们等啥呢，还不过来干她！”她的同伙一拥而上，合力把我按在床上，两个人一边一个死死按住我的手臂，另一个同伙捉住我的脚踝，分开双腿，恶毒的用脚掌踩踏我的小腹，嘴里恶狠狠的说道：“干死你！”一个则蹲在我的头前，双臂撑着床铺，和我进行死亡对视。还有一个抢不上槽子，被黄毛指令去门口望风。黄毛骑坐在我的肚子上，抡起巴掌，劈头盖脸抽了我一顿耳光。发泄完后，她又点燃一支烟，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胯下的猎物，把烟雾喷到我的脸上，说道：“今儿就好好给你熟熟皮子！”此时我多么盼望有人能过来拉架，可是她们都充当了麻木不仁的看客，我的绝望心情可想而知！
黄毛猛吸了两口烟，突然把烟头戳在我的手腕上，我忍不住大声痛叫起来。就在她们准备进一步施虐时，在门口望风的那个同伙忽然说道：“管教来了！”黄毛急忙从我身上下来，她的同伙也都慌忙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我浑身虚脱，仿佛被剔去了筋骨似的摊在板铺上。

（十八）
走廊里由远及近传来警靴踏地的声音，一个女警出现在监舍门口，她用钥匙打开监舍铁门，斥骂道：“三更半夜不睡觉，找抽是不是？”说着走进室内，挥动橡胶警棍“啪啪”抽打自己的手掌，看见我横躺在板铺上，脸颊明显红肿，便问怎么了？我指着黄毛和她的同伙说：
“昨天我指证她们打人，她们蓄意报复，合伙收拾我！”
女警瞪着黄毛，骂道：“欠抽了是不是？”说着扬起手里的橡胶警棍。黄毛连忙举手投降，并指着我道：“报告管教，她在监舍里抽烟，违反监规。我不让她抽，她不但不听，还动手打人！”边说边指着一侧脸颊让管教看。她的同伙也随声附和，还把黄毛扔的烟头指给管教看，诬陷是我扔的。恶人先告状！我这个受害者反而成了挑事者，我气的浑身发抖！
“颠倒黑白，胡说八道！是有一盒烟，但我没抽，被她抢走了！抽烟的是她，她还用烟头烫我！”我指着黄毛抗辩，并向管教展示手腕上的烫痕。
管教瞪着黄毛，问道：“烟呢？”
黄毛把烟掏出来，说道：“在这儿呢，她本来要抽的，被我给没收了！”
管教劈手一把夺香烟，训斥道：“都给我消停点儿，再整事儿给你们上戒具关禁闭！马上关灯睡觉！”说完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转身看了看横躺在板铺上的我，对黄毛她们几个说道：“不准再碰她！”说完锁上监门，扬长而去。

（二十）
将近中午时分，我的肚子忽然剧烈疼痛起来。我捂着肚子，身体本能的蜷曲翻滚，众人见状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个舍友还算良心未泯，见势不妙，急忙跑到门口大声呼救。
管教闻声而来，看到我痛苦难捱的样子，立刻指令众人抬我去医务室，经过走廊时，别的监舍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纷纷挤到门口观看。
我被放在医务室的床上，值班医生套上白大褂，用手按了按我的腹部，询问疼痛的部位和感觉。我把昨天夜里和今天上午被殴打的事儿说了，特别强调了腹部曾遭受重击。医生说道：“赶快上附属医院！”
我又被风风火火的抬上一辆警车，一个女管教也跟着上了车，索要我家人的电话，我把表妹的号码给了她，她随即打电话联系我表妹。
警车风驰电掣般开到附属医院，片刻之后，表妹也赶来了，跟管教打过招呼后，便急切的询问我的情况，我简要叙述了原委。表妹立即挂了急诊，经过一番折腾，诊断结果是肠管破裂，情况危急，为避免腹腔感染恶化，需要尽快手术。
办理了住院手续后，先进行术前体检，包括血常规、心电图等项目，一切正常。表妹全程守在我的身边。

（二十一）
回到病房后，护士给我输液，以维持体征稳定，并告诫手术前禁止饮食，又给了两片泻药让我服用，以加速胃肠排空。
输液完毕后，已是夜半时分，我昏昏欲睡，这时一个护士来查房，她经过我的床旁时，忽然俯下身，在我的耳畔低声说道：“你有个心理准备，明天一早就要给你开膛破肚、挖心掏肝了！”我下意识的瞅了一眼护士，那是一个留着刀削短发、高颧骨的女人，正朝我冷笑，我条件反射的叫了起来。这时耳畔传来表妹的声音，把我从梦魇中唤醒。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进行。早上护士过来实施备皮，我特意端详了一下，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张该死的高颧骨的脸。备皮过程中护士不时的用卫生眼球看我，大概是因为我在监舍里呆了一个多星期，身上的气味熏到了她。完事儿后她冷冷的对我说：“把病号服换上，别穿内衣内裤。”
表妹帮我换完衣服，然后把我扶到停在病房门口的手术车上，我躺在上面，内心惶恐不已。
被推进手术室后，我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形，大约有七、八名医护人员，都穿着深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由于人员较多，手术室内颇感拥挤，给人一种压迫感，尤其是看到护士摆弄各种手术器械，我顿感紧张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二十二）
核对完患者信息，家属签字后，我被移置到手术台上，呈仰卧体位，一名医护动手去掉我身上的衣物，然后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擦拭腹部，消毒完毕后，将身体的其它部位敷上无菌布，另一名医护把输液针头埋入锁骨附近的血管，开通了静脉通道。还有一名医护在连接呼吸机和心电图等设备仪器。
下一步是置入鼻饲管，医护人员把我的头部抬起，将一根细细的透明塑胶软管插入我的鼻孔，这个过程比较痛苦，胶管通过鼻腔进入食道，有轻微的排异反应，胶管逐渐下到胃里，完成了鼻饲管置入。
接下来麻醉师实施麻醉，随着药物输入体内，我的呼吸开始变弱，意识逐渐模糊，进入半睡半醒状态。这时感觉有一只手按压我的腹部，手术刀随即剖割肚皮，由于腹腔内压的作用，肚皮象拉链一样分开，肚子里顿感空落落凉飕飕的，虽然没有痛感，但触觉还是有的，我能感受到医生在翻动我的肚肠，那一刻，我真切的嗅到了死神的气息。
手术进行了三个半小时，表妹一直守在室外的走廊里。在即将结束时，护士在耳边呼唤我的名字，确认我意识清醒后，撤掉呼吸机的导管。手术完成后，护士拿掉无菌布，给我穿好衣服，然后移置到手术车上，送入麻醉恢复室进行观察。

（二十三）
大约一天一夜后，我从麻醉状态中恢复过来，被送回普通病房。术后暂时不能自主进食，只能通过鼻饲管注入流食。大约三天之后排气，一周之后可以自主摄入流食，拔掉鼻饲管。两周之后康复出院。
在此期间，父母带着我儿子来过两次，此外一直是表妹贴身照顾我，晚上同榻而眠。我跟她讲了监舍里发生的霸凌事件，笃定这次伤病与此有直接关系。表妹听完后杏眼圆睁，咬牙切齿道：“不能轻饶了这帮畜牲，这个仇一定要报！”
出院后，通过一个在医学院工作的同学关系，我拿到了一份医学证明——证明我这次伤病是因遭受外力打击所致。然后向公安部门报案，案子转到刑侦大队预审科，完成调查取证后，移送检察院提起公诉。庭审那天，我以被害人的身份出现在法庭上，我要亲眼目睹行凶者受审伏法。法院最终给黄毛定了故意伤害罪，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从监舍到医院，这番经历给我留下了不堪回首的记忆和严重的心理创伤，不仅在肚皮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更是在心灵上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疤痕。从那以后一年多时间里，我经常夜里做噩梦，从梦中哭醒！

（二十四）
事情完结后，为表达谢忱，我和表妹请医学院的那位同学吃饭，他是医学院解剖系的助教，很健谈的一个人。闲谈中我问他：
“天天和尸体打交道，你不害怕吗？”
“刚开始害怕，尤其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助教答道。
表妹问：“你们的尸源都是哪儿来的？”
助教说：“以前主要来源于死刑犯，其次是个人自愿捐献。现在死刑犯数量下降，而且家属也不再愿意捐献，因此尸源非常紧张，甚至无法满足教研需要！”
表妹说：“等将来我死了，把遗体捐给你们！”
“哇！这么珍贵的礼物，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做到物尽其用！”助教带着夸张的语气说道。
表妹饶有兴趣的问道：“怎样物尽其用？”
助教答道：“首先进行精细解剖，并将解剖过程制作成教学录像片，然后器官能用的都利用上。鉴于你的骨架这么标准，扔掉了太可惜，我们准备炮制成人体标本，做为教具永久保存。”
表妹咧咧嘴，自我解嘲道：“这下子我可以永垂不朽了！”
助教信心满满的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做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二十五）
我问道：“在面对一具尸体时，你们内心的真实感受是什么？”
“你想听真话吗？”助教问道。
“当然！”我点头道。
“逝者为大！对每一具尸体，我们都应该秉持敬畏、尊重的态度，这是应有的医学伦理，也是起码的医德。”
我点头表示赞同。
助教呷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但人性是复杂的，人的内心世界只有自己知道！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内里却未必那么高尚，甚至还会夹杂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
虽然难以接受，但我承认他说的是实话。我想到表妹和我惨遭霸凌的场景，一些人的出格行为，又何尝不是一种原始隐秘、不可言说的欲望在特定环境下的宣泄呢！虽然变态，却透视出了人性中无比真实的一面，令人细思极恐，不寒而栗！
“解剖美女和老叟的感觉肯定不一样”，表妹说道：“东野圭吾曾经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东西不可直视，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心’。大家都是饮食男女，所以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
“人性善恶交织，人心是一个深不可测、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我颇有感触的说道。

（二十六）
席间助教向我提出一个请求，希望我能给他们当一回医学模特。所谓的医学模特，简单说就是扮演患者，供医学院学生临床实习之用，其实就是活教具，他给出的理由是我有切身体会。出于对他帮忙的酬谢，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次饭局过后大约一个星期，我接到了助教的电话，于是驱车前往附属医院。下车后，我换上绿色军便服上衣，又从中控台的手扣里拿出一副黑超遮阳镜。我这人有洁癖，除了社交场所外，我通常都穿工作服，包括平时居家做家务，医院虽然不像看守所那样腌臜，但里面充斥着各色患者，在我的意识里，那是一个细菌病毒肆虐的场所。
助教正在门口迎候我，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性。经介绍，得知是临床医学系的一位副教授，今天的临床课就是由她主持，我心里顿感轻松了许多，虽然说患不避医，但在异性面前展示身体，还是难免有心理障碍。寒暄之后，女医师领着我去实习门诊室，门诊室外的走廊里站满了穿着白大褂的少男少女，正在交头接耳，当我们出现时，人群立刻寂静无哗，所有目光齐刷刷的聚焦在我的身上，我顿感脸热心跳，急忙戴上墨镜，跟随女医生穿过人群。

（二十七）
进入门诊室后，女医师交代了我要扮演的角色。对于医模，我通过网络也了解一些。我今天扮演的是一名腹腔疾病患者。她让我摘掉墨镜，理由是戴着墨镜有碍医患交流，我只好很不情愿的摘下墨镜。
那些穿白大褂的少男少女们也拥入门诊室。临床模拟开始，女医师先询问我的“病情”，然后让我躺在病床上。那些少男少女也围拢过来，绕床三匝，置身于这种视觉暴击下，我只好转移视线，眼睛望着屋顶，来缓解尴尬，女医师却说不许望天，眼睛一定要看着医生。我赶紧收回视线。
接下来进行腹检，女医师命令我解衣坦腹，松开裤带。看到我迟疑不决，面露难色，她说患不避医，并转头对学生们说：“你们记住了，在诊疗室里，只有医生和患者。在医生眼里，只有人体器官与病症。”语气中透着威严。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下面进行腹检环节。腹检是西医临床的叫法，中医叫腹诊。即通过视、触、扣、听等方式，评估腹部健康状况，排查脏器病变、腹部炎症以及包块等。临床注意事项：患者腹检前需禁食空腹、排空尿液，这样可以避免胃肠胀气干扰诊断。”
我自知上了贼船，避无可避，只好乖乖从命，按照她的指令，解开上衣钮扣，撩起内衣至胸部，并松开裤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