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画皮难画情
再如何……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冷月心与她并肩站在雷峰塔前,巍峨矗立的古塔,临近,生出隐隐威严。
白云大师站在塔前,闭了眸子如同入定,面上显出高深莫测的神色。
她正色行了礼,恭敬地道“大师,那画皮可是在雷峰塔底六十层?”,大师忽睁开眸子,目光望不到他眼底,却是澄明,透出僧人的睿智。白云大师道“施主真的要去斩那画皮?”她一愣,又笑一笑,握了冷月心的手,回答说是。
是。她彼时是如此义无反顾,神色凛凛,他在她身边,她自然是什么的不怕的。
白云大师喟然,念出一句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花渐隐走的决然,自然无心去理会。他不爱,自然说不如无爱。
要过多久,岁月燃下的灰烬沉沉都吹散,方明白得这一句话。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这样一路的斩杀,他使琴,上古鬼器,楚庄王之绕梁,泠泠乐声幻出无形寒刃,风归云,混罗衣,醉花阴,试香罗,如梦令,一声声词牌唤出,却瞬间清除了塔里所有怨灵,她执长杖,温如玉之幽欢,石灵,木灵,白骨令,又附加移商换羽,形影相吊,将军令,这样一路行来,倒也并没有多么困难,从百晓生白泽,英布之魂,到最后斩五通神,冷月心细细为她擦去额角汗珠,瞳仁温润如晚星,他说你不要怕,我总还在这里,我总还会护你周全。
他仍是来时的模样,蓝袍白袖,衣襟下摆以金带勾边,愈发衬得容颜如玉,背后的琴隐隐泛出紫色光华。她仰面看他,那一双眼睛极黑,又极亮,像极幽深的古潭,日色落进去都不明显,这时候映了她的身影,心下忽的一动,伸了手去拥住他。他抚一抚她的发,“阿隐……不要怕。等我们一同回去,我会告诉你师父,我娶你。”他的声音如渐暖的茶,如江南三月的烟雨,清清洌洌,温温润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脆脆地说,我并不怕。
并不怕。要在多少年后,她才恍惚觉得怕,眼泪落到风里,恍恍惚惚散到许多年以前。她恍恍惚惚想,若是那时候她回头,她转身与他离开,多好。后来又想,总归不是她的,入不入这雷峰塔,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总归……是要离开的。恍恍惚惚,目光却又瞥到西子湖畔上重重复复的莲叶。有过往的行人驻足,问她奏的是什么曲子。她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都说不出来。隔着长长韶华,极模糊的一双身影,青衫落拓的公子,颜色清丽的少女。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天他们终是见到了画皮。见到,也只能叹一句,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眉清丽,如翠羽,点绛唇,如朱砂,青丝绾,如锦绸,发上簪了花钿,饰以璎珞流苏。又一袭红衫,绛色长带,手执画笔,真真是百媚横生。
方感慨毕,却忽的被那画皮长带卷起,泠泠音起,竟生生断了那长带,敛了心神,骨肉祭·生,罗衫渐阔,群魔乱舞,招招使出,招招决绝。冷月心亦是全心对敌,破阵子,绣停针,清平乐,迷仙引。画皮本便生了极美的相貌,长带挥过,如同起舞,但其中利害,只有处于其中的人方知。
比如说,花渐隐。
她平日就倦怠,总待在晴紫阁不愿修炼,修为是不高的。虽有石灵相助,几招下去,却也是累极。冷月心白色身影移动极快,周旋在画皮的绛色长带中,却丝毫没有伤到他,黄鹤绕碧树,定住了画皮身形,又是绿孟舞风轻,使那如画的肌骨伤痕不断。花渐隐凝了神,仔细思量师父教授的咒语,却是忽的灵台清明,长杖一挥,冥凤临世。霎时凤鸣破空,幽蓝光华中巨大凤凰身影,尾羽摆动,翅下生风。又以血饲。血饲,以自身血液饲之,将鬼灵攻击附加最大。她受一些伤……是无所谓的。
舒一口气,看着冥凤翅羽挥动,画皮身上又多几处伤痕,不禁笑了一笑——也并没有多么难不是?
但那画皮既然封在雷峰塔底六十层,说明她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冷月心那一招黄鹤绕碧树……其实并没有定神住她。她是装作不敌,装作受伤,却正是在最好最好的时机,让他最不能抵挡。画皮扬了眉,手臂一抬,长带直直挥向冷月心。
方是时,冷月心正弹出弦曲献仙音最后一个调子,自然是无心顾虑。不由她思量,长杖一挥,冥凤直击那画皮要害,而她自己一个影月舞,竟是想挡去那一击。当时……当时死去也是好的。挡在他身前,或被他拥在怀里。那也是好的。至少他还在,他还是在的。但是没有。并没有。冥凤虽是奋力击在那画皮身上,但她手中长带,已然是收不回的。这一场厮杀,从他们踏进这雷峰塔,就已然是收不回的。
她纵身跃向冷月心,而冷月心此时却忽的抬头,眼中寒光凛凛,凛凛刀光,就如后来她这许多年的相思。抛了琴,接住花渐隐的身体。长带击上琴身,又无力垂下。上古鬼器,毕竟是没有那么脆弱的。但她认识他这样久,从没有一次他的眼神这样认真,又这样惶惶。就如同这天下顷刻间便要覆灭。她于是伸手扶他的眉,那样细长的眉,那样好看的眸。那样如画的颜容,那是再过多么久,多么久,到这天下覆灭,她都是不能够忘记。
她不能忘记他的惶惶神色,也并没有忘记那一年,画皮死去时眼神不是含恨不是不甘,甚至不是哀怨。画皮那一双美目里,诧异,不敢相信。
是……她早该猜到。他最开始……是想要杀她的。他要她手中冥凤临世的秘籍,方有这一场周密计划……甚至这许多日夜的相处,都是假的么……
她后来许多次后悔……为何那一年不死在画皮手下。她死去……就没有这后来许多变故。她可以说是自己爱的那个人薄幸。但没有,没有……她忘记了世人形容世事,用的最多的,是无常这两个字。
无常。
他终于还是不舍失去她。
这样……能够说是他也爱她么?
悲凉如烟火,散去后竟生出许多欢喜。
再转身时,冥凤离去,画皮已然死去,到头来,这样的一个美人,也不过是断纸残墨,她细细叠好,笑意盈盈去牵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