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时光》修订版更新

孤雁女·迷踪行
1999年，4月5日，星期一，小雨。
又是清明。
上海的春天是潮湿的，潮湿而阴冷。枯黄落尽，等待新绿的萌芽，所有的枝桠都是光秃秃的，寥寥落落的空隙，让人一抬头，就望见了天。
那样的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厚重的云彩悬在头顶，透不出一丝的光，整个城市都被水泥钢筋架空出了悲伤的调子。
岳书白扯着嗓子在厨房里喊，洗手啊洗手，把桌上的苹果吃了，面马上就好。
三甲医院神外科系主任岳书白，这家伙的名声，恐怕是全市没有人不知道了，光是头衔就有好长一串：专家门诊最年轻的大夫，手术台上最年轻的一把手，多少次表彰多少次嘉奖，多少次接收病人家属的锦旗……
光这些也就算了，可恨的是这家伙明明已经年近四十，却偏偏长了一张万年冰冻不见苍老的模样，成日里嬉皮笑脸活像个老油条，女人缘却是莫名其妙地好。
人帅、技术过硬、根红苗正，据说父辈还是某军区领导，革命后代，高干子弟，用护士长玉珍的话讲：这人就是个传说。
可是这个传说，现在正在厨房里满头大汗地对付着锅碗瓢盆。
清明节，旁人是烧香祭祖扫墓踏青，整个城市都配合着酝酿凄凄惨惨的氛围基调。可在我这里，这个日子，本应该是欢欣雀跃带着憧憬向往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
现在想想，这辈子的崎岖坎坷，估计都是让这倒霉生日给害的，阴气这么重，真不知道我妈当年是怎么算的时间。
岳书白呲牙咧嘴地端出两大碗面目可憎的粘稠混合物，灰头土脸的表情，绝对不亚于刚刚开完一台十来个小时的大手术。
他不擅长下厨，最开始的时候连煤气灶都不会开。但凡我在家，这位传说永远摆出一套“君子远孢厨”的奇谈怪论，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
我怀疑地盯着他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的成果，拜托，这玩意儿真的能吃么？
他有点泄气了，丫头，翘班给你做的生日面，你也稍微给点面子行不？
我瞪他，我还情愿你去加班，等拿了奖金请我去淮海路的红房子吃顿好的。你看看现在，无事殷勤，非奸即盗！
他把筷子一扔，喂喂喂，你这是狗咬吕洞宾啊！
吕洞宾？这家伙哪能有那么好心！
我伸出两个手指，第一种可能，你在为了我即将到来的穿刺检查做补偿；第二种可能，你在利诱我进行新一轮的配型测试。老实交代吧，前者还是后者？
岳书白一下子就蔫了，神情萎顿，丫头，你要不要猜这么准啊？
猜？跟了他整整十年，我闭着眼睛都能看穿他心里的小算盘！
十年前的今天，我爸把我托付给了他所谓最信任的朋友——岳书白，让我跟着他千里迢迢离开香港来到上海；三年前的今天，我被确诊罹患和我母亲一样的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岳书白说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疾病，的确，在我残存的印象里，我的母亲，从确诊到病发身亡，不过只有短短数月的功夫。
那是犹如山洪决堤一般的惨烈。十岁以前，我从未想过，前一秒还在揽着你的肩膀，与你说笑、玩耍，同你如此亲近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一刻，忽然就静默在你的眼前。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面上的喜怒哀乐像是被洪水冲走消散殆尽了。那种平和，仿佛是陷入了一个无边而漫长的梦境，你会期望她在下一秒醒来，可你有清楚地知晓，她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幸运的是，相比较而言，我的病情似乎要温和得多。至少这三年，一直都是有惊无险地顺利度过。
岳书白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人，我一直奇怪她是如何考到医生执照的，每次我发病他都折腾得和世界末日一样。很多时候我都分辨不清他是真紧张还是装出来的。但凡遇上和我有关的事情，他总会在一瞬间变成没头苍蝇。
记得刚查出得病的那段时间我什么都不愿意吃，成日成日的发呆，不出门，也不跟人说话，每每岳书白值完夜班回家，打开灯，都会被没在黑暗里猝然出现的鬼影吓一跳。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我得了抑郁症，要看心理医生，就为了这一句话很长一段时间岳书白都不敢上手术台。院长听说后发了大火，扬言要调他去皮肤科坐冷板凳，科室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去做他工作，他就是不肯，请了一个礼拜的长假回家陪我呆着。买外卖，洗衣服，打扫卫生，俨然家庭妇男的作风。
I

可就是这样，这家伙的厨艺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终于有一天，我看着他在灶台前手忙脚乱和活鲫鱼作斗争，满头是汗，锲而不舍，到底是忍无可忍了，于是大喊一声，放着我来！
这白痴愣了愣，问我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我回答，这是祝无双说的。
结果这白痴继续问，谁是祝无双？
我都快哭了，拜托，《武林外传》，你没看过？
白痴一本正经地摇头。
我跌足哀叹无话可说，你也太落伍了！成天加班、门诊、手术台，再这样下去就快被清理出革命队伍了。娱乐大众的革命队伍！
白痴总算是听懂了，放下手中的案板菜刀开始进行总结陈词，我说呢，最近老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傻乐！玉珍也真行，就你这样的怎么可能得抑郁症？害我被院长骂得体无完肤，足足扣了一个礼拜的工资加班费，月底奖金肯定也没戏了。
我莫名其妙，回嘴说，怎么回事？玉珍姐说你就信啊？你资格老她资格老？一点科学辩证思想都没有，耳根子这么软，换了我是院长我也批你！
他振振有辞地反驳，我是神经科的，不是精神科的，知识面就这么窄，她说的那么真我能不信吗？换你你不信？行行行，快起来弄鱼去，我弄半天了都！
最后还是累着了我啊！厨房一片狼藉，真是的这家伙……都一把年纪了，不会弄买什么鱼啊？买外卖不就行了吗？没事非要找点事！
偏偏他跟在身后贼兮兮地讨饶，快点啊丫头，咱们今晚是红烧？是清蒸？还是喝鱼汤啊？
于是最后以我恶狠狠地警告作为终结，再啰嗦我把你煮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实践出真知。有些时候，对他真的不能太客气。
生日餐桌上的拉锯战最终以岳书白的全面缴械投降而高中。他承认这一顿所谓的“爱心午餐”并没有以翘班作为代价。血液科的钱伯伯——也就是我的主治医生——对寻找同我合适的骨髓配型有了新的进展，希望岳书白能够劝说我去医院再次进行全面检查。
说实在的，这么些年的起起落落，我对“骨髓移植”这样的所谓完美解决方案，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早在我确诊急性再障的第二天，岳书白就启程前往香港，准备接父亲回来进行骨髓配对检测。可惜的是，他并没能带回与我适配的骨髓，相反，他带回的，是我父亲的死讯。
根据香港的那些远亲所说，父亲离开在母亲去世的周年忌日。那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天空是朦胧的灰色，有潮湿的薄雾。父亲像往常一样去郊外驰马，山路泥泞，马被滑腻的碎石所惊，挣脱了束缚。父亲从马上摔了下来，后脑着地，磕在一块尖锐的青石上。
然后，就没有再醒过来。
很奇怪，听到这样的噩耗，我在第一瞬间并没有感到伤心。不知是不是太久不见父亲，对他已经失却了那种最基本的印象。我相信这样的结局对于父亲来说不失为是一种解脱，他对母亲的爱恋已经到达了一种无法描摹的境界，失却了挚爱伴侣的残缺生命，应该是痛苦而寂寞的吧？
岳书白对此嗤笑，他笑我说你才多大点年纪，感情这种事情，小丫头片子一个，不懂可别装懂！
我不懂？我再不懂，肯定也比他这个只知道人体脑部结构的冷血动物要清楚一点！
父亲的死引起了岳书白和钱伯伯的不安，因为这直接增加了他们寻找与我适配骨髓的难度。我们家的直系亲属实在太过稀少。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别说是见面，长到这么大，我甚至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岳书白常开玩笑说，人家家里族谱都能写得像百科全书那么厚，到了你这儿，整个就是一三无产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呵呵两声，好笑吗？我觉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钱伯伯好心好意地上来打圆场说，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你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岳书白一脸不知悔改说，不然呢？是个人总要有些三亲六戚吧？难不成丫头，你爹妈的名字都是假的？
名字……名字？反驳的话，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咙口。
是的，的确是。在记忆里，我的母亲夏霖，的确曾用过另一个姓氏。
在嫁给父亲之前，她仿佛，是姓杨的。

于是我认定，秦时戈那样的好女人缘，多半是归功于他出神入化的马上骑术。
秦时戈却笑，说他骑马的那点花架子腔调还比不上秦姨的一个小手指。这倒是很让人意外的，因为外公总是说，秦时戈的举手投足，皆是当年荣爷爷的翻版。可现在看来，秦姨对他的影响，还是远远大过他早年故去秉承了英伦绅士风度的父亲。
在秦时戈的描述中，我开始幻想秦姨另一种巾帼风骨的慨然形象，英姿飒爽，不让须眉，这与她书房中的那幅大字——“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是十分契合的。
不过，那幅字并不是秦姨写的，而是外公赠给她的。秦姨喜写赵字和柳体，与外公的魏碑铿锵全然不是一路的，但这并不妨碍外公欣赏她的墨宝。外婆常说外公眼高于顶，极少钦服抑或是欣赏些什么人，看得出，秦姨应当是这为数不多的人当中的一位。
我还记得我曾经在外公的卧室床头见过秦姨回赠的那阙词，疏寡寥落的笔法，静默，却深远：梧桐叶老菊花肥，秋气天寒及授衣。青眼故人频入梦，白头孤客未言归。江湖寂，双鱼冷，风雨凄凄一雁飞。樽酒论文久相约，不堪时与素心违。
所以我想，秦姨和我外公，应该都是有秘密的人。
一切又回归到原点。
十年如一日地秘密祭奠，我和秦时戈守着空旷无人的大房子，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外公他们在香港究竟有什么三姑六婆的远房亲眷，值得每年清明都如此这般地兴师动众。
如果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固定不变的被忽略模式，那么秦时戈，便是极为不满地愤愤难平。其实难怪，他一向自认为比我年长一辈，却平白无故遭受到相同的待遇。外公他们那些对我刻意隐瞒的过往，在他面前也是只字不提。没有了得以炫耀的博文广志，这让他很是尴尬而丧气。
于是，他开始像幽灵一般地出没于外公的书房，外公曾经明令禁止，那间二十平米不到的居室，是全家上下的禁地。
可偏偏，这家伙就敢顶风作案！还总喜欢在出了事情以后涎着脸到我跟前来讨人情：“霖霖，杨伯伯最疼你了，你帮我说句话，只要一句，我肯定就没事了……”
真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秦时戈以那本被压在书柜最深处的陈年相册作为利诱条件，骗我跟他一起去外公的书房翻箱倒柜。我估计这应该是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秘密之一，好不容易得到了可以扬眉吐气的资本，在我面前端起架子的模样，简直就像个跳梁小丑。
可谁知道，刚刚翻开一页，他便呆住了，我们都呆住了。
那是一张边角泛黄起皱的陈年相片，上面的男人，穿着旧时的国民军装，身姿挺拔，身后的建筑只剩下模糊难辨的轮廓。他双手背在身后，剑眉如电，目光辽远而坚毅，唇角收紧下垂，肃穆庄重。
只是他的相貌，从眉眼，到鼻梁，就连鬓角细细的轮廓，都同同外公年轻时一模一样！
我看着身边秦时戈一脸错愕的样子，问他，你说，这像是外公吗？
秦时戈摇头，说不知道，你说呢？
我仔细辨认了半天，说，我看着不像。可是，这要不是外公，那又会是谁呢？

我想岳书白一定不会懂得这种感觉。每次在他面前提起孟凡，他都会笑我，笑我痴人说梦。
不过孟凡真的是变了很多，以前从来没穿过白色的衣服，现在这样的光鲜亮丽，颇有英伦回归的翩翩绅士风度。在舞池中的旋转，移步，起承转合那若有似无的笑意，俨然，俨然就是父亲当年的样子。
《Por Una Cabeza》，中文译名《一步之遥》，打记事起，每年的三月十五，母亲都必放这首曲子。她和父亲都会跳，而且跳得极好，琴瑟和鸣，衣香鬓影。
父亲说，这首曲子的舞步是祖母亲自教授的。祖母是毕业于威尔斯利女校的名门淑媛，后又在宾夕法尼亚州大学攻读数学专业，智商情商双高的杰出人才，从前香港家里的橱窗中满满都是她老人家昔年的勋章证书。
为了让我传承这一渊源家学，母亲还特意把祖传的千叶白吊坠给了我。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羊脂玉的质地，触手温良，雕镂成含苞欲放的花色，细细的银链子一晃一晃。
说是祖传的，可既然上溯三代都无据可查，这个所谓的“祖传”，也未免太不可信了。
至少，我是一点天分都没继承。
岳书白硬拉着我下场跳舞，我坚持不肯，争执再三又被他骂了好多次“没出息”。他说丫头，你还指望他干什么啊？！你看他跟小丫头搭讪的强调，明显就是在风月场上混多了！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是不想你吃亏才好心提醒你的。你可别又……
说话间，孟凡已经走到了我跟前。手中那一大捧馥郁雪茶，仿佛是在变魔术。
他向我鞠躬、伸手，彬彬有礼，他问我，小桑，可以有这个荣幸，请你跳支舞吗？
我有些发懵，脑海里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岳书白一把将我拉回身后，粗声粗气的样子，好像要去跟谁决斗。他说对不起，小桑身体不好，不能跳舞，你还是找别人吧。
脑子有毛病啊！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推他，喂，你有点道德好不好！人家在问我的意见，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他在我面前恨得咬牙切齿，你有没有脑子啊？我这是为你好啊为你好丫头！
我来的再跟他废话，一把推开他接过孟凡的花。
岳书白拽住我的手，他应该是真生气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生气，气的面色煞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用力把我往回拉，拽得我手生疼。
他说，小桑，你听不听我的话？！
我甩手，却甩不开。岳书白明显是用尽了力气。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这么大。挣扎得太过用力，颈项中那条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链子突然就掉了下来，摔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如此不堪一击，也算是不负“祖传”之名了。
全场突然就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投射过来，或讶异，或调侃，或漫不经心，一道一道，都将那些零碎残破的记忆割裂、肢解。
岳书白下意识地松开我的手，孟凡手中的花束跌落到地上。
他们都没有说话，相隔一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们看着我慢慢蹲下身子，漫漫拂去脚边千叶白玉的粉末。细碎的白色，在这一刻，忽然显得那样重，那样重，重过了这数载的悠悠时光。
在那些玉碎的残骸下，静静躺着一张照片，一张泛黄的照片。
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照片。

1980-3-15，星期六，晴转阴。
今天是个好日子，三月十五，外公的七十整寿。
外公今天心情特别好，平日里难得见有笑脸，今天却是一起早便喜上眉梢。我陪着他去看了阳台上那两盆年初新栽的绿萝，新抽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卷着慵懒的姿态，暖暖的金黄色光斑洒在叶尖上，很是漂亮。
酒席两桌，外婆亲自下厨。糟钵头、腌笃鲜、鸡酱骨、蟹粉豆腐，还有松江鲈鱼、枫泾丁啼、生煸草头、虾子大乌参……酱鱼酱鸭酱肘子，醉虾醉蟹醉田螺，全是些听都没听过的菜式，乱七八糟地摆了整整一桌。
秦时戈拿着筷子逡巡了半天，问我，哎哎哎，怎么没有酱爆响螺片啊？那不是你外公最喜欢吃的么？
我瞪他，是外公喜欢吃还是你喜欢吃？！
他有些恹恹，不然，我去炒一个？借花献佛，也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去炒？炒菜还是炒房子？我这屋子可还想要呢！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追着打。秦时戈人高马大，成天混在骑射场，跑得当然要比我快，可在家里，却总是装作一副追不上我的样子，气喘吁吁地扒着楼梯喊救命，霖霖，霖霖你属猴的是吧？
外婆解了围裙从厨房出来，看着楼上楼下一片狼藉，小戈，霖霖，都别闹了，多大人了……给我去洗手！洗手听见了没有！
酒是梨花白，据说在香港很难买得到，清冽如水，扑鼻有浅浅的花香。我一直以为外公是不喝酒的，家里的藏酒很多，白兰地、威士忌、朗姆、伏特加……满满地摆在水晶玻璃橱窗里，整整齐齐，却是一瓶都没动过。
秦姨留学西洋，调酒是一把好手，桌上自然也是海量。秦时戈应该也有些这方面的遗传，小时候去参加隔壁维克多医生的婚礼，为了骗我喝酒，这家伙就偷偷地在可乐里兑了干红。哪知道，我或许是天生对酒精过敏，回到家吐了一床一地，昏睡不醒了大半天吓得外婆都快哭了。秦时戈为此挨了好大的教训，两瓣屁股据说从此都不太一样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公穿西装。这些年外公都习惯穿白大褂，从医院退休了在家里，就穿长衫，乍一看到他系着领带扣着袖扣的挺拔身板，很精神，很帅气，很有……很有“风骨”的那种气度。
“风骨”这个词是从秦姨那里学来的，秦时戈班门弄斧，洋洋自得地说这个词拆开，就应该是风姿和骨气。秦姨沉吟片刻，说这样解释只对了一半，“风”除了风姿，还可以是风度，可以是风华。
开桌的时候外婆从房里捧出了一套军服、一套旗袍。军服是深色的橄榄绿，应该是从前国民革命军的制服款式，帽子上的青天白日旗都已经褪色了，但是被熨得十分平整，就连皮带也被擦得油光锃亮的。旗袍的衣料很素净，秦时戈说乍一看有点像寿衣（这家伙，嘴上从来都不知道忌讳），只是领口的那两颗翠绿得通透晶莹，就算在香港，翻遍所有的金银典当铺，也不见得能够翻出这样好的货色。
我和秦时戈做贼心虚，相互对望了一眼，本来已经被忘却消磨的疑虑，现在又开始重新萌芽蠢蠢欲动了。
外公，居然真的有这样一套军服！
饭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两盏酒杯，绿萝被摆在圆桌的正中。外公亲自斟酒，与那套军装并肩而坐。整顿饭他的话都很少，只是不停的倒酒，碰杯，对着自己的手畔微笑，一个劲地夹菜到那两身衣服跟前的碗里，仿佛那两套落满樟脑尘封气息的面料，是有生命的。
看不出外公的酒量原来这样的好，青花瓷的细脖酒壶空了一次又一次，却丝毫不见他有半点神志不清的征兆。也就是偶尔，他会不自觉的把手扶到那军服的肩章上，低低地喊一句莫名的称呼，然后再蓦然惊醒，神色黯淡的垂下手去。
烛火倒映在外公的眼底，跳跃的律动，一晃一晃的，看不清他的表情，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最后还是外婆开口，她对秦姨说，含钊，去弹个曲子吧。
秦姨看看外公，又看看外婆，弹什么？寿星说话！
《Por Una Cabeza》，就这首！像是突然清醒了，外公一下子就站起身，放下筷子，对着外婆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他说来，我们跳舞吧。
I

跳舞，我从来就不知道，外公原来是会跳舞的。
秦姨在键盘上十指翻飞的样子就好像花间蝴蝶，和着老唱片机里依依呀呀的大提琴松香琴弦，相间的律动。我记得上次还见过她弹古琴，纤纤十指的拨撩，乌木釉长的琴声，沉甸甸的，有时光的重量。世上仿佛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她不会驾驭，不能驾驭的。
旋转，跳跃，外婆的脚步很轻盈，外公的眼神很坚定。秦时戈告诉我，这首曲子是阿根廷最著名的探戈舞曲，中文译名叫做《只差一步》。我看着那吱呀作响的老式唱片机，忽然觉得耳边这悠扬绮丽却不失铿锵的节奏，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应该，是在上海吧？
那个本应熟悉却分明陌生的故都，在记忆里，因为一些莫名的情愫，已经自然而然地被我打上了英雄的铭牌标签。所谓的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不过是那些暗夜绝杀血色迷雾用来粉饰残酷的外衣而已。
秦时戈又开始了他振振有词的演讲。他说霖霖，你知道你外公为什么要选这支曲子吗？不知道吧，不知道我告诉你啊！你看，这支曲子，还有桌上的那两副碗筷，那都是为了纪念英雄的。英雄……英雄你知道吧？
我看着他，一脸无奈，我知道你是狗熊。
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敢为人之所不敢为，敢当人之所不敢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外公手把手教我临帖魏碑时的样子，那种坚持，大笔如椽的信念，日渐苍老的眼神中，透射着令人不由自主折服的锋芒。
他们从不跟我提及昔日的硝烟烽火、血腥屠戮，但这并不妨碍我认定，外公，他和外婆都是英雄。没有缘由，没有根据，这仿佛是一种执念。就像他们给我起名为杨思华，即便我出生在香港，离家去国，他们依旧希望能够梦回故土，魂归中华。
这，应该也是一种执念吧？
秦时戈不理我，依旧在一边自顾自地夸夸其谈。他总是喜欢没来由地否定我的一切论调，似乎把跟我抬杠当成了一种乐趣。
他不同意我的说法，当然这是惯例，什么时候同意了那就奇了怪了。不过这次他挺严肃的，严肃地把秦姨搬了出来。他说秦姨曾经告诉他，我的外公，他不是英雄，而是勇士，承担着英雄血脉与意志存活于世间，笑傲波谲云诡的勇士。
而那个英雄，早已成为了镌刻在石碑上的记忆。
于是我追问秦时戈，那你说说，那个英雄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和我外公有什么关系？
噼噼啪啪一连串，又把这家伙给问懵了。
我相信秦时戈根本就不可能知道答案。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原本叫做荣宁，他母亲却非要给她改名叫做秦时戈。
老一辈人的故事，总是被冠上一些讳莫如深的缘由。这些缘由就像是时光匣子上的锁扣，扣上了，便再也没办法打开。
当晚，外公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说，霖霖，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做杨思华吗？
我好笑，说外公，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我都记得。梦回故土，魂归中华。外公你又想回家了，对不对？
外公笑了，很慈祥，带着点微醺的醉意。他摇头，说，不是，你不知道，这名字，还有另一个意思。
杨思华，思，是思慕的思，华，是荣华的华。
荣华，荣……华？这，是个名字吗？

日记里的那个女孩子——我臆断她一定是个女孩子——我可以想象她拥有像春日桃花一般俏丽芬芳的容颜。在最初的那几页上，她清秀绮丽的笔端洋溢的都是满满的快乐。这让我想起从前和岳书白在一起的日子。
不过就是在几天前，他还会抱着我，任由我吊着他的脖子，像扛小猪一样地把我扛回卧室，按在沙发上挠痒痒，嘴里故作严厉地吼着，快点，快点把苹果给吃了听见没有！
那应该，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吧？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他，临睡前最后一眼也是他。看着他挤眉弄眼地怪笑，看着他神情严肃地坐诊，看着他鬓角的白发一天一天地增多，然后担心时光的脚步会在他的脸上留下刀刻斧拓。
安逸，富足，那种幸福，幸福地就像一场梦一样。
只是我没想到，越美好的梦，醒得，也就越快。
日记里的那个女孩子也是如此。整整三页，反反复复，她都只是在写一句话：我姓杨，我姓杨，我姓杨……模糊潦草的笔迹，会让我联想到那种木然无措的声嘶力竭。我猜，她应该是想要迫使自己去相信什么。从之前的文本推断，她的名字叫做杨曦，木易杨，晨曦的曦。只是就面前的这一篇来看，这笃定，不会是她的真实姓名。
她说她喜欢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全部的快乐和希望。她给予了他闭上眼睛捂起耳朵的信任，不管不顾地盲从，哪怕全世界都说那个人有错，可只要他否认，她就会相信。
她说那个人对她很好，宠着她，顺着她，哪怕是为她去死也不会迟疑。她问那个人为什么，他说是因为她，然后，她相信了。
她说……
我没有再看下去，因为岳书白已经破门而入，不管不顾地大吼：一声不响地就跑回来，你到底在搞什么啊！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
我莫名的看着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暴躁地就像一头刚刚被激怒的雄狮。
这么大的动静，我居然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地狼藉，扫过倾倒的茶杯，扫过破裂的枕套，扫过被濡湿浸泡彻底的各种专业书籍，最终定格在了我手里的那本日记上。
我看见他眼底仿佛有火再烧，灼灼地蒸腾上来，几乎可以把人燃成灰烬。
他用手狠狠地指向我，谁让你动这个东西的？！
我想要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不喜欢杜若珊。
他愣一愣，仿佛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扯着嗓子喊，我不喜欢杜若珊，如果是她的骨髓和我适配，那我宁可死掉！
他猛地抬手，打在我的脸上，清脆的声响，很重，很疼，扇得我眼冒金星。
他怒喝，声线的鼓噪，震得我耳膜生疼。他说，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我呆呆的望着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摔门摔得整个墙面都在发震，天花板上的吊灯微微颤抖着，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清晰而明了起来。
我想岳书白应该是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很早之前就该作出的决定。在他答应我父亲把我带离香港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一条错误的迷途上越走越远。
我原先特别不愿意让人说我是个累赘，虽然这话我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从神经科的陈大夫，到我的主治医生钱伯伯，就连护士长玉珍姐，也有意无意地抱怨过说岳书白总不能把一辈子都这折我这样一个小丫头身上。
但是岳书白不这么认为，至少在今天之前，我是这样想的。他执意要把我留在身边，执意为我寻找适配的骨髓，执意地在为我未来的“婆家”操着不该操的心思。
可是现在，他跟我说，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所有的一切，在那些美好的绚烂绽放过后，都戛然而止了。生活是如此，日记里的故事也是如此。
我重新翻开那本日记，我看见那个女孩在日记里忏悔，字写得很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后悔了。她说她错了，为她曾经错误的以为。譬如，她以为那个人真的是为了她，为了她，可以放弃整个世界；譬如，她以为所有的信仰都是源于爱，因为爱，所有不能改变的都可以被改变，所有不能饶恕的都可以被饶恕；还譬如……
她没有写下去，字迹被泪水模糊了。
我想起岳书白曾经说过，信仰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因为信仰，所以才有了那些史料中所记载的，不顾一切舍生忘死的坚持。
他还说，爱是人的一种缘遇，阳面是付出，阴面是索取。当你的世界转到阳面，那你周围都是春暖花开，因为你给予别人，而别人因此感到快乐。所以，你也一定会是快乐的。
我曾经断然地认定岳书白是快乐的，尽管我麻烦了他这么多年，尽管杜若珊不告而别，他依旧是快乐的。我认为他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他一样，需要他每天早晨叫我起床，需要他送我去医院复查，需要他安排我所有细碎的点点滴滴。
生活在阴面里那样久，久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长满了霉菌，一点一点，蚕食着剩余不多的精力和良知。
而现在，我想我是明白得太迟了。
他不需要我，只是可怜我。这么多年，他这样照顾我，不过就是可怜我。他可怜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可怜我有毛病，还喜欢随便乱发脾气，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同我计较。即便我原本就活不了多久，即便我原本与他就没有什么关系，可他，还是愿意这样迁就我。
阖上日记，我突然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没有了方才的压抑窒息，就连脸颊，好像也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不过今年冬天，家里每天被噩梦惊醒的，已经不止我一个了。
外公病了，病得很突然。
印象里外公不常生病。他身体一直很好，五十岁的时候能帮对面巷子里八十岁的赵老太太扛米上十楼，六十岁的时候能和秦时戈去骑马场赛马，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狂奔十圈也不头晕。现在到了七十岁，却是突然之间躺到了床上，昏昏沉沉地阖着眼，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了，嘴里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不清不楚的胡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秦时戈说，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一旦有了心结，病就不会那么容易好了。
我想，外公最不愿意想起的，应该就是我的母亲了。
仿佛是一种直觉，我觉得外公不喜欢我的母亲，当然，更不喜欢我的父亲。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们，自己不提，也不让别人提，家里也没有关于他们的一张相片。
但令人奇怪的是，他和外婆却都愿意叫我“霖霖”。虽然秦时戈常说，“杨思华”，是外公亲自选定的好名字，可在我面前，年近古稀的老人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唤我的乳名，反倒将他自己费劲心思所想出的寄予了殷切厚望的大名弃之不用。
还是秦姨告诉我，我的乳名，是我的母亲起的。
秦时戈曾经跟我说过一个故事，应该是故事吧？反正我怎么听着都不像是真的。
他说他有一个下落不明的异母哥哥，比他大很多，失踪的时候我才刚刚出生，而他估计也只有不到五岁的样子。他说他哥哥的失踪都归咎于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叫做杨曦，木易杨，晨曦的曦，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我的母亲。
他说我的母亲长得漂亮，非常漂亮，像是春天阳光下灼灼胜放的绝世桃花，整个人都透着欢欣明媚的绯红色。他说他哥哥很爱我的母亲，但是我母亲不爱他，我母亲选择了我的父亲，他叫夏云飞，是个医生，很年轻，很有作为，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却也让人难以捉摸。
而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和我父亲的结合。云开雨霁，晨曦清明。按着他的逻辑，那我的名字，应该是叫夏霖？
还真是有板有眼的，说得我半信半疑，紧跟着追问细节，追问到关键处，这家伙又开始一脸茫然地搪塞了。
他说不知道了，不记得了，说原本就已经是年代久远的事情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一脸不耐烦的拿腔拿调。
我知道秦时戈为什么总是热心跟我说这些事，总是热心为我去挖掘那些被外公他们刻意隐瞒的过往。他是怕我对自己的身世和来历没有了印象。追寻不到自身血脉宗室的人，活在这个世上，就像是无根的落叶飘萍，连做梦都是惊慌而忐忑的。
就像外公，不过是离开了乡土，这么多年，我们总以为他已经放下了，放下了从前的一切。外婆和秦姨都说，外公是最坚强的，是勇士，无惧山崩地裂，等闲风起云涌。可现在，年岁大了，褪去昔日那一道道坚实永固的防御，躺在床上的，也不过就是一个霜染华发的老者。会惊、会怕、会恐惧、会无措，会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喊，“回家吧，回家吧……”
秦时戈以为我不记得，家里的人，应该没有人会以为我还记得吧？
但我，其实是记得的。虽然模糊，模糊到只剩下黑白的光斑，却也是烙在心底的深刻。
我记得母亲曾说，爱人在心里，不在婚约上。
我记得母亲曾说，她不像外公，外公是勇士，可以对着黑暗刀砍斧剁。
我记得母亲曾说，她要做一颗钉子，即便这世界已经是朽木一块，她也不能背离。
我记得母亲曾说，她是杨家的女儿，尊严，是活着的底线。所以，就算是死，也不能任由旁人将那些莫须有罪名强加到头上。
四句话，是我关于她所有的印象，亦是最后的印象。我记不清自己是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十年，十五年，又或许是一出生，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但我记得，她仿佛不姓杨。而是随外婆的姓氏，单名一个姿，风姿绰约的姿。

同心誓·生死约
2001-3-14，星期三，雨转晴。
醒过来的第一眼，我看见的，是特护病房惨白惨白的天花板。
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可时不时的，我还是会想起，想起那个大雪天，冰冷的大雪天，我一个人跪在公寓，膝盖上摊着那本从岳书白枕头下翻出来的日记，手里捏着的，是那张从千叶白吊坠中掉出来的老旧照片。
刀子割裂开手腕皮肤的时候我根本就不觉得疼，一点也不疼，反倒是刀刃反射出的明晃晃的光，耀得我根本睁不开眼睛。
我看着血从那经络分明瘦骨如柴的腕口淌下来，不快，也不慢，像是那悠然惬意的淙淙山涧，濡湿晕染在胸前，一大片的红，红得特别好看，像是漫山遍野的碧桃花。
听玉珍姐说，那天钱医生把电话打到手术室，岳书白当时就傻了，如果不是张伯伯拦着，那把手术刀，差点就掉进了台上那个病患的脑袋里。
她说这些的时候，脸色是惨白的，白得像纸。她是真的害怕了。
但我真的很难相信，她说得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最先来的是孟凡，穿着白大褂，带着病历日记，有板有眼的样子似乎很不协调。
我朝他瞪眼，怎么，你被分到血液科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晕血的吗？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你看看你，病成这样了还是嘴巴不饶人。
我沉默，努力向他身后张望着，妄图看见一星半点的熟悉面孔。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转身就把门关上了，说，死心吧，岳主任今天三台手术，晚上下不下得来还不一定呢！
心口有一个满当当的气球，一下子就被戳破了。
我别过脸去装睡，孟凡伸手来挠我，我想躲，可是连头都动不了。孟凡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说行了行了，等吃饭的时候我上去手术室看看，把你醒了的消息告诉他，你看怎么样？
我点点头，说，算你有良心。
孟凡不置可否，却是忽然转变了话题，他说小桑，等你出院了，搬去我家住吧。
没有过渡，没有铺垫，如此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有点醒不过神来。
孟凡继续说，喋喋不休，俨然是校辩论队最佳辩手的口才。他说小桑，我知道从前的错误我无法弥补，我也不想再解释些什么。可是你要知道，岳主任他有自己的生活，他告诉过我，他是因为答应了你的父亲，照顾你是一种责任。更何况你现在生病了，他没有办法把你丢下。或许在他看来，你是一个没有办法拜托的累赘，但我不这么看。
他说小桑，我已经是一个医生了，现在有能力给你更好更健康的生活。而且，我已经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了我父母，就连我爷爷都大力支持，你不要再有任何顾虑。
我下意识地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家伙，什么时候跟岳书白学了先斩后奏这一招？先把我甩了，然后再倒贴上来，我是当事人好不好？！都不需要问问我的意见的吗？！
他拉过我的手，他的手很暖，那是正常的可以触摸的体温。
他说小桑，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想要照顾你。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我看着自己惨白的脸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小小的一点，扭曲的形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岳书白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有车、有房，而是因为某天下午，阳光很好，他，穿了一件白衬衫。
于是我摇头，我说对不起孟凡，我不愿意。
中午的时候杜若珊来了，捧着厚厚的牛皮文件袋，头发扎起来，素颜朝天的样子，疲惫得眼睛都眍了。
她沿着病床边坐下，就坐在我身边。修养了整整半个月，除了血色素依旧比正常人低上那么几个指数点，其他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了。
她握着我的手，手掌贴着我的手背。她的手很暖，手指修长，拂过我腕上绑着绷带的刀疤，有些痒痒的。
她说小桑，好好的，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我把手抽回来，她不敢用力摁着，生怕牵扯到我手背上的输液管。我看着她，硬声硬气地反问，我做什么傻事了？再说了，你是我什么人啊？这么关心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她愣住，片刻之后，突然苦笑一声，说，小桑，你不该对我有敌意。
I

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认识外公，从外貌的熟悉程度来辨别，很多都不像是香港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们一个个倦容颓败，风尘仆仆，躬身90度的行礼，庄重而虔诚。
中午的时候秦时戈突然来找我，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年岁看上去应该同外婆相若。
她雍容、端庄，脸上写满岁月沧桑的韵致。她向我致以问候，劝我节哀，并表明身份说他是外公生前十分要好的朋友。
她问我说，霖霖，你愿意回上海去吗？
我奇怪，说为什么要回上海？
她解释说，你外婆已经决定将你外公的骨灰带回上海安葬，只是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回去。我想，她恐怕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才来跟你商量。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够陪同你外婆一起回上海定居，所有的一切我们都会安排好的。毕竟，叶落归根，是我们这个年纪所有人都希望达成的事情。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都很恳切，没有丝毫的强迫和要挟。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外公临终时的眼神，决绝、坚定，毫无退路的摇头，却没有任何原因。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不愿意。
晚上的时候我陪外婆去整理外公的书房，其实对我来说，这里根本就不是禁地。因为对外公而言，我的任何要求，只要提得出，他就算当面斥责，转过身去，也会毫无原则地照办。
但我还是不敢踏足这块十来平米的小小区域。
我觉得它是神圣的，神圣地让人无法触及。那些安放在书架上的每一张纸、每一册书，都像是一位智者，一位隔着时光长河，回望现今世事纷扰的智者。他们笑看风云，大肚能容，就像处变不惊的外公，就像恬静如水的外婆，就像永远年轻美丽、美丽到你忘却了她真正年岁的秦姨一样。
在他们眼中，我们都是孩子，稚气未退不谙世事的孩子。我们的那些所谓烦恼、恐慌、惧怕、欣喜，都像是大浪淘沙过后，一粒细小到不能再细小的微尘。
外婆问我，霖霖，为什么不愿意回上海？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你父亲，还有你母亲？
我反问她说外婆，那你呢？你愿意回去吗？如果你想回去，霖霖就陪你回去。
外婆笑了，苍老而无力。她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了，好孩子，外婆年纪大了，不管是坐车、坐船，还是坐飞机……都经不起了。
我坚持说外婆，反正你都要送外公的骨灰回上海，既然都要回去，那为什么不留下呢？
外婆抬一抬眼睛，洞察秋毫的精明。她问我说霖霖，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吐一吐舌，开诚布公。我说外婆，今天秦时戈带了人来找我。是个女人，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她说，希望我能够劝你回去，回上海去，她说她会替我们安排好一切的，叶落归根，是你们这一辈人共有的愿望。
外婆想了想，没有说什么。她笑着问我，那，你答应了吗？
我有些心虚，轻轻地摇头，说没有。
外婆不说话了。我怕她生气，连忙解释说外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到外公……那时候你问他，他说不愿意，我就以为，你也是不愿意的……
外婆笑了，轻轻拍我的手，她说傻丫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极轻极缓地吐出几个字——“人，都已经不在了。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应该是累极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外婆便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替她盖上毛毯，把那本陈旧泛黄的手记轻轻抽了出来，放回书架上。一不留神，页间所夹杂的一张相片就这样掉了出来，背面有泛黄的痕迹，上头用蓝黑的墨水，潦草地写着这样几行字：
“今天早起，仿佛听见楼下门房似乎有人在喊：大哥，我回来了！家住在小石头胡同的阁楼上，大哥你有事可以到我家避避风雨。
惊觉着醒来，看见床帘被风吹开，随即醒悟又是南柯一梦。
于是不觉自嘲，明知陌上花虽年年开，离开的他却再也不能归来。为何自己，却还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梦？”
是外公的笔迹。
我觉得奇怪，翻过照片一看，差点脱口叫了出来。
时隔一年，我终于看见了那个身着军装的男子，身姿笔挺，形容干练，眉角凌厉而英俊，却没有笑容。
我还看见了外公，年轻时的外公，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唇角含着儒雅而温暖的笑容。
两个人，长得那样像，从眉宇，到鼻梁，每一道轮廓的弧度描摹，都是分毫不差。
照片的边角下有机器雕镂的姓名，字很小，肉眼看不清楚。
我蹑手蹑脚地拉开外公的抽屉去拿放大镜，又生怕惊动已经熟睡的外婆，瞻前顾后地费了好大的力气，这才看清了那行蝇头小楷。
其实很简单，寥寥不过数十字——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杨公馆，杨慕初，杨慕次。
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外婆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她和外公都在等一个人，十年，二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跨越半个世纪的等待，白了鬓发坍塌了脊梁，可是还是没能等到，寻路而归，相视一笑的那天。
她说，那个人，只怕是迷路了。
那时候我并没有在意。我以为外婆这么说，不过是一句感慨，一句夸张的玩笑。这些年，这样的感慨和玩笑，我实在是听到得太多了。
可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
那个人，此刻应该，就站在我的掌中，沉甸甸的记忆，被时光定格。
他们等不到他，并不是因为他忘了回家的路。他的家，他的路，都已经连同他这个人一起，被永远地留存于相片中。穿着军装，英姿飒爽。

【国殇家变】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似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暗夜魅影（一）

民国27年，1938年，上海法租界。
“嘭——”白色的烟雾从老式相机的打光筒口缓缓飘出。大红的绸缎彩结映着“荣氏药业”簇新的门面牌匾。西装笔挺的各界名流将圆顶雕柱的华堂门庭围得水泄不通。
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黑色礼帽，在台阶的最高处，一袭白色西装的青年男子笑容温暖谦和，另一侧的矮胖男子鹰眼冷峻，只在眉梢蕴了一丝极难觉察的笑意。
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在相机的注视下定格、镌刻。
矮胖男子点头致意，“荣先生不愧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商场名家。”
“不敢当，山本先生。”青年男子谦逊着，“愿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宽阔马路的对面，一辆黑色的福特小轿车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
窗帘拉起，隔着玻璃的那双黑色眼睛澄澈而清明，盼顾之间，尽是风姿绰约的灵动，“荣氏药业？看着很有派头的样子，怎么从前没听说过啊！”
“小姐，您这才刚回国。再者说了，商场上的事情，老爷不是也向来不让您过问的么？”司机回过头来陪笑。
“怎么，不说话会憋死吗？”清脆有声的反问，如珠玉迸溅，吓得司机唯唯诺诺，连忙噤声，闭口不提。
“不过，看这架势，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眸底的迟疑顿了顿，旋即迸出一丝决然的厌恶，“和日本人做生意，知道了，我还怕脏了我的耳朵！行了，开车罢。”
车帘刷的一声被撂下了。
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均被这张巨幅照片所占领。大街上来回逡巡的幼小报童嘶声呼喝，配上浓墨重彩的标题——“卖报卖报，看上海药业首富、荣氏接班人荣初正式建立与日合作，眼见为实，山本一郎代表日本驻华领事馆，亲自出席荣氏药业剪彩仪式……卖报卖报……”
穿过车水马龙的层层喧哗，街边汹涌的人流中，走出一位衣着雍容的贵妇人，拎着手包立在街边，目光从容而静默。
“这位夫人，买一张报纸吧！看荣氏接班人与日勾结最新内幕，垄断上海医药进出。”
美曱妇人眼光呆了一呆，旋即微笑着伸手，从报童手中接过一张报纸，打开手包付钱。
“夫人，我没有钱找。”小小稚童惊异于对方的阔绰出手。
“不用找了，去买件新衣服穿。”美曱妇人和蔼地替他擦拭满脸泥泞的污垢。身后传来汽笛短促的提示。
美曱妇人回过头去，只见一辆豪华轿车不知何时已然停到了路边。
轿车后座的男子低着头，眼前这一幕有如电影，打在轿车的挡风玻璃上。泠泠的眼风猝然温暖如春。
“夫人，先生来接您了。”司机下车快步走到美曱妇人身后，神态恭敬卑微。
报童诧异地回过头，目光触及车内男子温暖如春的笑容，小小的脸上突然间充满了愤恨厌恶。
他一把甩开美曱妇人的手，把钱朝着她脸上砸去。无奈个子瘦小，只砸到她腰曱际的钻石坠链。
“不要你们的臭钱！”
“你个小兔崽子！”司机见主母被欺，伸手要打，却被美曱妇人拦住了。
“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和他一般见识？快走吧，先生还等着呢。”
汽车缓缓发动。年幼的报童看着那即将绝尘远去的肮脏奢靡，突然就抓起一块石头，向着轿车的后窗玻璃砸去。“砰”的一声，虽说力道不大，司机到底被震了一震。
美少曱妇回头去看，原本的一尘不染已经被砸出了细细的裂纹。
I

双眸清冷，她静静拿起桌上的火盆，面色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杨副官，原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军统情报处少校副官杨慕次。
沉默，如同死亡一般，潮水一波接着一波，蔓延至心口。
阿次，杨慕次，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一年前，血洒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一年，他夜夜做梦，反反复复，场景始终都停留在那个告别的午后。
他站在自己面前，仿佛是终于长大了的垂髻小儿，有功成名就的骄傲，连眉梢都是上扬的。
他说：“大哥，阿次已经奉命潜伏了，家住在小石头胡同的阁楼上。如果大哥你有事，可以到我家避避风雨。”
木讷的孩子，有些呆呆的笨拙，就连最后的诀别信，也都是在细数从前的顶撞和罪过。
他写：“阿次不孝，自小认贼作父，长于仇家，性格莽撞，几番冲撞大哥。”
他写：“蒙大哥不弃，数度援手，救我于危难之中。阿次感念在心，不敢辜恩忘情。”
他写：“望大哥保重身体，切勿过度悲伤。”
他写：“弟死在黄曱泉感念兄恩，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你永远都是我挚爱的亲人。”
他曾说就算自己选择远赴他乡继续自己的生活，他也绝不会心存怪怨，只是希望抗战胜利后，能将他的衣冠冢与心爱之人一起葬回上海。
简直就是傻孩子！男子苦笑着闭上眼睛。过往闪烁如同火苗一般，在脑海中猝然炸开。有如电影回放，胶片翻卷，喳喳的声音，最终归于平静。
男子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烟蒂抛出窗外，重又点燃一根崭新的烟卷，借着窗外斑驳的雨色，潇洒地吞吐出缭绕薄雾。他随意地掸了掸烟灰，眼底不经意地划过一丝落寞。
一年前的今天，当他亲手燃尽已经绝尘远去的唯一血缘给自己留下的最后牵绊，他便知道，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杨慕初。
他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富商巨贾，荣氏药业的大老板，冒名顶替的荣家独子，杨慕次。
耳边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俞晓江转身开门，片刻，却是刘阿四走了进来：“先生，方案已经定下。赵组长说过几日便派人来借那一尊五彩珐琅古董花瓶。”“过几日？到底是几日？”
“没有具体言明，左不过就是三五日的功夫。”俞晓江一惊，“这么快？”
“快吗？军统局第98号情报记载得清清楚楚，说唐绍仪同意，一旦军事上打到相当败绩的程度，即进行与日议和。”俞晓江睨了杨慕初一眼，“第98号？你手伸得够长的啊！”
“再不伸长一些，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杨慕初回应地不咸不淡。俞晓江叹了口气，似感慨又似嘲弄，“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兴趣。况且，既然能发出这样的文件，想来戴老板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所谓的相当败绩，恐怕是指武汉保卫战罢？”杨慕初微微苦笑，转过头来看向俞晓江，“依你看，武汉还能守多久？”
“不知道啊……”俞晓江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瑟瑟的婆娑树影，“我只希望，它不要成为第二个南京。”
1938年9月30日下午四时，唐绍仪于福开森路寓所被刺，送往医院后终告不治。

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杨慕初淡淡吐出四个字，“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虹口虽然隶属租界，可自汪精卫入住重光堂起，四下安全便由日本宪兵全面戒曱严。虽然山本一郎长袖善舞，愿意在人前人后虚头巴脑地打官腔，但土肥原素来以软硬不吃滴水不漏而闻名，如果贸然采取行动，你我难保不会是第二个陈恭澍。”
“你就这么没有自信？”
“不是我没有自信，而是我，担不起这个失败。”
“先生，”车门打开，刘阿四侧身闪入驾驶座，“事情办妥了。”
杨慕初头也不抬，“那边怎么说？”
“大年初一，陈建康将在晋州饭店摆酒为他提前回沪的儿子接风，法国、英国、以及沪西警曱察署都会有人出席。”
“来得倒是齐全！”杨慕初掸一掸手中的烟灰，“说说他们的计划。”
“老规矩，派人混进酒店，先支付保曱镖，然后……”
“你们想刺杀陈建康？”俞晓江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慕初恍若未闻，只是看着刘阿四，“武器呢？”
“刘组长说正在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难道还指望那个林之江？！”杨慕初声音很轻，声调却很冷，冷得像一把扎人的冰刀，“他们这种自寻死路的办法，看来也是山穷水尽了。”
俞晓江听他们俩阴一句阳一句，忍不住喝断，“够了！阿初，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慕初横了她一眼，“我在做我有把握的事情。”
“刺杀陈建康？”俞晓江有些愠怒，“对付汪兆铭，你说没有办法。难道对付陈建康就轻而易举了？就算你不相信军统局，可至少，你也得跟我交个底！”
“谁说我不跟你交底了？”杨慕初倒是笑了，“放心罢，等枪曱支到手，至少也有五成胜算。”
“五成？”俞晓江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然这一次杨慕初的一句话几乎要让她惊得跳了起来，“只有五成的胜算，你是预备赔上自己的命了？”
“我这条命可金贵得很，他陈建康就算家财万贯，只怕也买不起。”杨慕初嗤笑一声，“有五成胜算的赌局总好过你那一成胜算也没有的海市蜃楼。陈建康在汪伪政曱府的地位有多重，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他一死，汪兆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可是……”
“没有可是。”杨慕初抬起头，“晓江，你说如果换了是阿次，他会怎么做？”
俞晓江被他这句话给噎住了。
“如果你认为，他不会做这件事，那我，自然也可以不做。”
夜，死寂的夜，纷纷扬扬的雪花静静地将大地覆盖成一片素白。
潮曱湿而寒冷的空气氤氲着凄凉的肃杀，唯有远处那哔哔啵啵的零星爆竹声还在提醒的人们，过年了，纵然又再多的腥风血雨，这一年，也算是过去了。
杨慕初阖着眼坐在车中，四下很静，静得可以听见风吹拂冰凌雪花的飒飒声。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行人，连平常值夜的巡捕和宪兵都不见半个影子，空余哨亭和岗楼里闪着昏或的光，一条一条，忽明忽灭。
阿四侧身闪入车内，“都安排好了。”杨慕初不动声色地点一点头，依旧没有张开眼，“接应的车子呢？”
“在愚园路新村弄堂口，到时候刘组长的七个人分两批扑进去，咱们的人就在弄堂口等候消息。”
“放鞭炮的住家联系好了？”
“距离酒家最近的一共有二十多户人家，我事先都应派兄弟打好招呼了，先零散分批，等到了七八点的样子再一起放，这样可以减免别人的怀疑。”
“这就好。”杨慕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雪停了？怎么还是一幅阴沉沉的样子？”
“这上海的天气，时冷时暖，听说一会儿要下雨。鬼一样的变脸，谁能说得准？”杨慕初眉峰一斥，“要下雨？防水的油纸带了吗？”
“带上了。”刘阿四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前廊上一声闷响，连忙压低嗓子，“先生，看来刘组长动手了。”
远处紧跟着响起零零落落的爆竹声。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屋内乒乒乓乓的碗碟碎裂，夹杂着桌椅倾倒摔打的暴曱动，越来越响，响地爆竹声就要盖不住了。
I

“是了，是了，放眼如今，上海滩上也唯有你荣氏药业还能屹立不倒。让日本人入股，杨先生就没有考虑过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顾老先生的话，阿初实在听不明白。”
“杨先生是聪明人。”顾世昌笑一笑，拉开书案的抽屉，丢出一张复写纸，“我希望你选择相信我。要知道，如果老朽存了告发你的念头，那么杨先生只怕早几个月就在这十里洋场上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杨慕初心头一凛，“阿初与前辈素无来往。”
“素无来往？杨先生还是自己看看吧！只怕老朽和先生关系匪浅呢！”顾世昌将那张复写纸推到他跟前。
纸上的字迹很潦草，从笔画判断应该是出自一个女子的手笔。但杨慕初此刻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品鉴眼前这段行文字迹的优劣。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最后一行信息吸引了——
绝密：彻查陈建康被刺案，核实荣氏企业负责人荣初真实身份。
石破惊天！
“曼殊从小就被我惯坏了，说风就是雨，十来岁就吵着要一个人出国留洋。先是在威尔斯利女校读经济，才念了两年就觉得没意思，转去宾夕法尼亚读数学。肚里的墨水越多，胆子也就越大。我常教训她说，这世上，除了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恐怕就再没有你不敢干的事情了！”敲一敲手中的烟斗，老人的声音里仿佛是带着自豪的笑意，“怎么，看杨先生的表情，好像是不相信？”
“要是不相信，那么杨先生，你觉得这份绝密的情报，会是从哪里来的呢？”
昭然若揭的弦外之音。杨慕初不得不承认，“原来前辈一早便已洞悉阿初的身份？”
“斧劈唐绍仪、刺杀陈建康，冒死相救朱惺公未果……杨先生的事迹，即便是老朽深居简出，恐怕也没有办法不知道吧？”
直截了当地点破，没有半点虚与委蛇。杨慕初心知自己已然没有了反驳搪塞的余地，“这样的指控，看来顾先生手里，一定是握有十足的证据了？”
不动声色地换过称谓，他后侧一步，暗暗扶住腰畔藏匿的那把袖珍手枪。
“怎么？要想杀人灭口么？别太冲动了年轻人。”顾世昌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只是，非是老朽口出狂言，再不留神看住了你手里的那个小家伙，恐怕杨先生今天晚上是走不出这扇门了。”
锋芒毕露。杨慕初脑中瞬间转过了千百种念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老朽我想怎么样，而是杨先生你，你想怎么样？”顾世昌和善地拍一拍杨慕初的肩膀，“我不过是想看看，能让曼殊这个丫头拼出性命去救的人，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
“坦白说吧杨先生，即便我今天在你这里问不出一句实话，也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办法知道事情的真相。杨先生不会真的以为，凭曼殊这样一个小小丫头，就能够保下你这晋州饭店枪杀案的疑凶吧？”老人家手中的拐棍轻轻一笃，“说吧，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迟疑片刻。
杨慕初深吸一口气，颔首施礼，“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顾世昌深重苍老的眼底浮现出满意的微笑，“敢作敢当，无愧孤勇。曼殊没有看错人，她这样救你，果然是值得的。”
心头有猝然的清明崇敬。只是杨慕初依旧猜不透，这样不声不响地将自己的身家背景调查的如此清楚，面前这位叱咤风云的上海滩大亨究竟意欲何为。
“事已至此，杨先生，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份密电之所以会在我手里，完全是因为曼殊误打误撞瞧见了岗村随身携带的密码抄本，除却你我，我不希望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关于这份密电的内容，事关曼殊的身家性命，我必需要留有后路。”
“前辈放心，阿初明白。”杨慕初承诺。
顾世昌再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孩子，我知道你无惧生死。可有句话我还是要嘱咐你，既然岗村已经起了疑心，想来军统上海区已然朝不保夕。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清楚，必不老朽多加妄言。”
“前辈的意思，是让我离开上海？”
“当然，你可以选择留下。只是孩子，你如果选择留下，那得先把自己的脚印擦干净。”顾世昌站起身，“老朽帮得了你这一次，未必帮得了你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