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生死之间
李涯记得,今早接过一个无人开腔的电话。方才在街途听闻叫卖吆喝,他忽然反应过来,之前那电话里的叫卖声分明是皮货,尤其包含女士拎包,而顾士泠离开保密局前,他给她换过一只拎包。保密局的电话鲜有人误拨,如此隐而不语,合应别有深意。
灰楼的地下层仅三间屋,李涯侧身贴墙一一靠近屏息听辨。黯淡的顶灯微晃,蛾蚊不时飞掠。终于,他一脚踹开最内一间大门,举枪逼入——屋内,竟是空空如也。
李涯低目咬齿迅速回思,顷忽,遽拔腿外奔,达至灰楼外,疾左右察视,然则徒有街道人流熙攘——却此时,灰楼大门外阶梯上几滴不起眼的新鲜血迹跃入他视野。人在行走过程中的方向改变会影响血滴的形状和外沿毛刺,李涯紧即屈蹲审观,凭借特训及多年的经验,立即判断出方向,遂速登车,踏踩油门逐追。
到底是脚板敌不过车轮胎,李涯很快在海河边的僻静小道撵上了方才灰楼前见过的“警察”和“混混”。没有时间迟疑,他断即开枪朝其中拖提赃物包囊的两个“警察”射去,砰砰两枪,二人腿弯中弹,应声栽扑,赃物包囊脱手落地。二人立时扭转身体不管不顾地连气儿打枪,李涯被逼低身闪躲,眼睹其余未中枪人趁机四散逃窜,他直狠一脚油门前冲,直取遗剩在场的中弹二人,孰料,就当他逼近之际,此二人竟相互一视,共饮弹自绝。
李涯急跳下车去探两人颈动脉,却当真都没了动静——见鬼!李涯恨甩开二人,径向前抓解被抛弃在地的赃物包囊,果然!包裹内正是蜷绑着的顾士泠!面色惨白,遍体汗浸,连衣长裙湿裹在身,业已晕厥人事不省。李涯且将就包囊复裹了她,囫囵一把揪拎起来抛入车后座,自疾登驾座,掉头驰返。
一路颠簸,车行直赴德鸿旅社。
“二楼二零七,”李涯下车,止压低嗓子吩咐旅社门口的便衣,“搬上去,快。”
两个便衣立即动手,将裹在包囊内的顾士泠扛上楼,搁置在二零七房间卧床,继而始乃拽开她身上绑绳、拔除其嘴里塞布。
“人怎么样?”李涯塞枪回腰后,抬颌望探发问。
便衣特务即行检查,随继报告:“右肩流血,受钝器击伤;左胳膊脱臼,都仅是皮肉伤。”
“……枪……查枪……有暗杀……”这时,顾士泠似有所觉,口中含混咕哝。
暗杀?李涯疑窦蓦生,刻即倾前侧聆,然顾士泠声音断续,始终语焉不详,李涯经历灰楼、海河边一遭,本已周身汗热,此刻心中躁灼,愈焦闷难当,直解扯黑中山装所有纽扣,来回咀啮下唇死皮……忖度少顷,他径俯腰捉拎顾士泠起坐,一手捏握其左肩,一手攥拿其左胳膊,狠一使力,“呜——”顾士泠乍惨声呼痛,昏沉中本能地一口死命咬在李涯肩膀……有顷,她艰难挣扎着,吃力启开眸子,满脑门上,冷汗浇淋——伴着方才那一记剧痛,脱臼的关节复原,她亦彻底清醒了。
醒了,便讲得清了。李涯耐待顾士泠松口,始放手凭由她躺歇,自直起身,一脚蹬踏床沿,欺近顾士泠的脸:“什么暗杀?”
“队长!出大事了!”陡一个特务闯进来喊报道,“刚收到消息,陆巡查员在欣欣咖啡馆被暗杀!”
李涯心下顿骤明了,斜眼瞟过顾士泠,沉嗓掷丢一句:“看住她。”紧拔步出门,束扣中山装外套纽扣,携走廊中等候的特务疾趋,“你们跟我勘察现场,通知二科的人往医院验尸。”
夜一点,德鸿旅社
李涯褪下黑中山装外套,迈上旅社内楼梯。
现场勘查、医院验尸,结果毫无差池:死的当真是陆桥山;而余则成命大,逃过一劫。站长不愧宦海老手,逢此大意外,犹能稳守阵脚、超凌其上,在做出追查凶手部署之前,第一时间想到接手陆的文件、材料,且矫称奉国防部旨令,半点不给警备司令部留移交手续。
一刻钟前,在站长办公室,李涯已同站长一道,抽出了材料中所有不利自身者,统统焚毁,当然,也包括不利他余则成的。
材料提及了故意杀盛乡;陆桥山遇刺,顾士泠似早有所闻;南开大学里,顾士泠更突然倒戈……李涯沉吟走着,缓缓踱至二零七房门前。
“队长,这是下午审出来的。”守门特务连忙迎前奉上记录簿。
李涯微一怔,注盯此人,伸手抽接过记录簿,随即眉额斜挑,牙缝里轻慢慢吐问:“谁叫你们审的?”
守门特务霎时语塞,却步间,话结巴起来:“嗯……嗯……内部人员一旦脱离保密局视线,再回来时,不都……都需要审查的么。”
李涯垂目瞋向那已开始退缩的特务,缓抬脚前逼,守门特务只瞬刹一凛战、脚底一滑,摔个趔趄。
就着走廊半明半惑的壁灯,李涯低目翻阅起审讯记录。对脱离保密局视线的人员作行踪审查,是打军统时代就定下的家规,从记录上看,顾士泠对这一项还算十分配合。不过,“863”到底是“863”,除却行踪一项,浑未再多透露只字片言。
“下去。”李涯沉脸低斥,守门特务慌手脚并用爬起来,不择路地一溜烟逃走。
李涯自推开房门,紧接着以眼示意,退去房内所有手下。
顶灯白惨惨照着,顾士泠肩缠绷带,斜倚在床褥上,无声无息张睁两眼,望见李涯锁闭了门,始有气无力言道:“谢谢。”
李涯瞥眼她,转将之前脱下的中山装外套抛扔一旁,拎把椅子坐至床边,由腰后抽将手枪拍在床上:“为什么找我救你?”
“因为,”顾士泠对视李涯,音嗓喑哑黯淡,“在天津,你是最可能救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