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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允在Yoonjae 05.02▂【原创】不须记系列之旧梦如欢(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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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溪午不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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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金在中再次见到郑允浩是四天之后。为了保释这三个大麻烦金岱同心力交瘁,面子里子全丢了个干净,第三天傍晚把金在中叫回本宅,坐在书桌后愁苦地揉着太阳穴,说事情已经办妥,明天你和有天去特勤局接人就是了。
金在中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平淡地点头,金岱同看他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忿忿道你平日里都结交了什么人,我听说那姓沈的小子在特勤局的牢房里大吵大闹,扰的人家不得安生,我托了人进去给他带话叫他服个软,那头也好有个台阶下,谁知道这不开窍的说什么,宁可站着死也不要跪着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把我们当做什么了?满清的刽子手?传出来要笑掉大牙的!
金在中便也很是头痛地扶额,想了想还是问,“那允浩呢?”
“他?”金岱同撂了手里的公文,虽极力想掩盖,但目光中还是带着些欣赏的了,“他是耐得住性子,落在那种地方也平静的很,没什么反常。”随即又觉这话泄露了内心不愿被察知的好感,又说,“还真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文人就是这副德行。”
金在中忍不住提醒,“他学医。”
“有什么不同?我说是就是了。”金岱同瞪了瞪眼,而后想到儿子交代的事既然已经办妥,便很是有底气索要偿还:“我答应你的已经办到,你什么时候搬回与悦霜的家?她最近身体着实不好,下人照顾得再周到,终究也只是下人么,还是……”
金在中皱眉皱得明火执仗,丝毫不想掩饰内心的烦恶,冷冰冰地打断他:“放心,我记得。”
那一日的天气似乎也是为了迎接郑允浩重返光明,风和日丽,天朗气清,金在中斜倚在车身上看着他从特勤局沉重的大门后走出来,太阳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路途上铺了层烁金,折射出耀眼的光斑,金在中站直身体看着郑允浩踩在上面一步步走近,竟像是在笑,像是梦中假象过千百遍的,他在红毯的一头等着他走来,牵起彼此的手许下永恒誓言。
特勤局的手段金在中没领教过,但也有所耳闻,但凡落在那帮人手里就像旧时被下了诏狱陷害,很是有那么些屈打成招的味道。这几日他心惊胆颤,好的坏的全思虑过一遍,无法想象郑允浩那样的骄傲落在如此阴暗之地要受到何种磨折,但此刻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忽然想到父亲说得对,郑允浩内里与生俱有旧时代文人的风骨,似竹,如水,平静而坚韧,深蕴于无形。他依旧一派大气坦然,眉宇间未曾被黑暗的监牢染上半分阴郁,似乎只是经历一场人生必经的旅行——除却有些疲惫。
金在中出不了声,原本设想好的风轻云淡哽在喉头,只能控制着悸动不停吞咽唾液,郑允浩垂眼定定地看着他,倏然莞尔,轻轻张开双臂,歪了头打趣着:“不欢迎我么。”
金在中不禁摇头笑开,轻轻拥抱了他,隔了彼此的外套顺抚着他又见清削的脊背,温软地叹息:“你啊……还是老样子。”
郑允浩在他耳边轻轻嗯了一声,“是老样子,没变的。”
朴有天在一旁望穿秋水,没见着自己最想见的,只能硬着头皮扯了郑允浩的衣袖,“允浩,俊秀呢?哦,还有那小孩儿呢?”
郑允浩放开怀里的人转回身瞧了瞧,厚重铁门已经重新闭合,哨兵站在门口做警惕状,“我们没有被羁押在一处,不过应该也要出来的了。”
金在中这会儿便再顾不上另外两个身陷囹圄之人,只顾扯了郑允浩细细地看,从头到脚从前到后,连手指头都没放过,末了,很是心疼地问,“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着?”
郑允浩摆着手轻声说,“不碍事。”
金在中刻意打趣道,“我瞧着你瘦了,想来狱里的饭食不怎么可口。”
“肚子空着,脑子反而能清醒地想些事。”郑允浩眨眨眼,一句话说得近乎顽皮。
“你还真是有闲情,在牢里能想出什么花样来?”
郑允浩认真地回忆了片刻,随后盯了他的眼睛轻声说,“想想以前没能理顺的……处境不同,心境也不一样了。”
金在中还没来得及细思他隐藏在话中的意味深长,只听朴有天在一旁提了声音唤道:“俊秀!”随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向前扑去,揪住一人的领口,雨点般的拳头不由分说落将下来。


  • 溪午不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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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金在中曾在友人的茶会上与金俊秀见过几面,但后者不爱讲话,便始终未曾真正熟络,只依稀印象着是个有些疏离的人,似乎比起与人交谈,他更爱捧了书坐在一旁看,也并非是由于清高而故作姿态,而是心中清楚他与旁人深处不同世界,有着截然相反的追求。后来金在中与朴有天一同北上,联系便愈发稀少,如今得见,只觉这人更加的清冷,心事重重的模样,一双眼睛倒是锐利,随随便便望过来便像在审查探究。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金俊秀已经被他那表兄踹到了地上,拳打脚踢恶语相加,沈昌珉怔怔地站在一旁,表情有些惊恐,拿不定这恩怨是否需要旁人劝阻。
金在中清楚朴有天那是雷声大雨点小,便很是放心地由着他们继续殴打,招招手示意沈昌珉过来,轻声问道,“你怎么样?这几天该是受了不少委屈。”
沈昌珉摇摇头,“不碍事,我早有心理准备。”说完又转身看了那两人一眼,很是疑惑地:“金先生,他们这是……”
“他们两兄弟闹着玩儿呢,没事儿。”金在中笑着挡在他面前,“我听说,你这几日也把特勤局那帮人折腾得够呛,你这孩子胆子真是大,知不知道那是帮什么人,太莽撞了。”
沈昌珉微微扬起下巴,一双圆亮的眼睛闪着光,对自己的不折不挠很是引以为傲,并于这份骄傲中流露出了些许不屑,“邪不胜正,旧事物总是要被新生的光明所取代,他们再阴险恶毒,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灰老鼠,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嚣张——也嚣张不多时了,我的命算什么,无非拼个鱼死网破,怕他们作甚!”
金在中无奈地摇头,知道这青年的心性,便不欲多讲,倒是郑允浩皱了眉,低声斥道,“荒唐!”
沈昌珉一怔,“允浩哥?”
“你有几条命,容得你这么不知忌惮?”郑允浩流露出鲜少恼怒的神情,似乎是触犯了他的忌讳,竟不顾修养地伸了手指着沈昌珉的鼻子,“你才多大,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怎么如此不自爱!”
这话一出,在场几个便都愣住了,金俊秀忘记了躲避,被压在地上侧脸看过来;朴有天的拳头怔了两秒才落在他的下颌骨。沈昌珉有些受伤的表情,但还是撑直了脊背,“民族危在旦夕,我辈付出生命又算什么?!”
“民族的未来不是你故意去找死就换得来的。”郑允浩顿了顿,“以前我不愿说你,是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如今这样……过几日你同我一道回北平,不准再乱跑。”
“我不!”沈昌珉提了声音怒吼,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老虎。
“容不得你说不。”郑允浩一面拉开车门一面沉声道,“这件事情我说了算,你给我坐车里好好反省!”
沈昌珉委屈得紧,像分明做了好事想拿来炫耀却被家长斥责的孩童,原本是想赌气掉头离开的了,但余光瞥见自己的同志还在被朴有天骑着打,加之对郑允浩已成惯性的顺从,便茫然而又受伤地坐进了车里,但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委屈,便把车门摔得震天响。
金在中沉默地站在一旁。他隐约清楚这场争执自己没有发表意见的立场,郑允浩那万丈的怒火在他眼里都是亲昵——是真的在乎了,才会如此生气。他便不再说话,等着郑允浩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郑允浩明显的心情复杂,透过车窗盯着沈昌珉瞧了好大一会儿,眼中的火光逐渐散去,随即又被不远处争执的两人吸引去了注意。朴有天抡了外套,袖口捋到臂肘,打人的姿态做得很足,但即便二十米开外的哨兵都能看清,那拳头是温柔的,仅有的火星早被风吹熄了去,唯独嘴上还在硬撑:“你是不是觉着自个儿开了眼界就能当英雄?英雄都短命!知不知道家里有多担心!你倒是潇洒得很,没良心!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
金俊秀半丝不躲——旁人便只好庆幸他表兄不是真心想揍他,被按在地上听了会儿骂,才沙哑着嗓子轻声笑,“如今这世道,什么是法,什么是天?没什么了不起的。”
朴有天神情一怔,这回是真的卯足了劲,每说一句便落下一拳:“我就是天!混账玩意儿你就得听我的!你母亲在家里眼都要哭瞎了,你又是耍什么威风?你自己造的孽,要连累全家人和你一起承担,他们做错什么了?好端端的为你担惊受怕,唯恐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眼里除了你的追求究竟还有没有家人了?”
金俊秀抿着嘴唇不吭声,朴有天骂了一会儿倒把自己的眼圈骂红了,“我亲眼见着你那朋友的尸体从江里捞出来,你叫我怎么想?这么多年没见你,多少话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万一你也同他一样了,你叫我怎么办!混小子你拍拍胸口问问自己,这世上你就没有牵挂了?想做的事想说的话想见的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你有没有遗憾?!”
-TBC-
信我啊!!!是HE啊真的是HE!!!!!信我!!!!!!


2025-05-11 07:4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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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秀抿着嘴唇不吭声,朴有天骂了一会儿倒把自己的眼圈骂红了,“我亲眼见着你那朋友的尸体从江里捞出来,你叫我怎么想?这么多年没见你,多少话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万一你也同他一样了,你叫我怎么办!混小子你拍拍胸口问问自己,这世上你就没有牵挂了?想做的事想说的话想见的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你有没有遗憾?!”
有两种人的真心话最让人无招架之力,一是浪荡,二是隐忍。朴有天浪荡太多年,风月场里游戏人生,每句话都半真半假地袅绕在空中,还能闻到女人的脂粉香,眼下冷不丁呜咽着说了最严肃的指责,便顺带戳中了那个向来隐忍的人的心。郑允浩心跳一滞,猛地握住了金在中的手。极为用力。
金在中也是一愣,刚一抬眼便落进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去。郑允浩竟是在慌张。
他是熟悉那个眼神的。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只嫌日子过得不够有滋有味,便刻意地将自己活成轰轰烈烈的范本,多少次在外面闯了祸被羁押至警局,半夜里郑允浩裹着寒气与星辰慌张地冲进来,眼神中有明显的劫后余生,回去的路上一声不吭地握紧他的手,躺在床上也要四肢缠在一起,缠得用力又后怕,被他揽在怀里,便能听到他的心跳有多么不安。
乱世里人便对生命更加的敬重——或者更加的不屑。郑允浩是前者。那时金在中还是浮躁的青年,体会不到他的包容与独自承受的隐忍,直到如今才明白郑允浩那时有多害怕失去他。而此刻,他历劫后重新握紧了他的手……金在中垂下眼看着那十指紧扣,不敢设想这又代表了什么。
生死是最沉重的话题,一时间无人讲话,呼吸急促而轻。半晌,俊秀伸手扯了扯朴有天的衣摆,声音小小的:“哥……”
“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他如是说。
朴有天仓皇几日,这会儿就成了个没出息的,鼻子一酸只差与他抱头痛哭,强忍了片刻才故作冷峻地从地上站起,顺带轻踹了金俊秀的小腿,“你知道就好,起来了。”
金在中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在一旁揶揄道,“真是对欢喜冤家。”
朴有天从鼻子里哼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音节,矜持地表达了他对这个结论的赞同,金俊秀拽了他的腕子站起身,理理衣摆,简洁地点了点头,“在中哥,给你添麻烦了。”
金在中说:“这是哪里的话,只要你们没事就好。”
“你岂止是给他添了麻烦,连带着金伯父也焦头烂额的了。你……”朴有天这会儿稳了心神,便从从容容地做回浪荡公子,桃花眸子轻微挑起,自成一派的风情。但一边说着目光落于他身侧,定格在了那相扣的十指上,表情随之转换成讶然。
金在中咳了一声,指尖轻轻挣扎,随即被郑允浩更加大力地握紧——他向来不理会旁人的眼光,此刻更是坦荡得近乎任性。
“哦,那就……”朴有天尴尬地别开眼,抬手随便指了个方向,“那就各回各家,我也得拎这混小子回去挨骂……那个小家伙怎么处理?”
几个人对视一眼,金俊秀走过去拍拍车窗示意沈昌珉下车:“昌珉,我还有些事要同你商量,你是跟我回去,还是?”
沈昌珉才挨了训,正郁闷着,小孩子心性自然也要使一使,便气鼓鼓地道,“我同你一道走。”说罢还特意强调般地看了眼郑允浩。
郑允浩说,“你跟他们回去便是了,但不准再乱跑。否则我会生气。”
沈昌珉又倏然泄了气,摸摸鼻子道:“哦。”
郑允浩便没有再说话了,点点头示意他们先走。他自始至终都紧紧攥着金在中,以至于告别时金俊秀想要上前握手表示感谢,但因对方的右手被旁人霸道地占有了,便只好不伦不类地扯了他的左臂晃荡两下,瞧着挺古怪。
金在中目送三人离开,同时感受着指缝间逐渐浮出的汗,侧过头轻声问,“我们也走吧?”
“好。”郑允浩看他一眼,“走,回去。”
郑允浩很失态。这失态也并非体现于出格的丢了什么体统,大抵是眼神不受理性控制的了,透过睫毛间的罅隙密密缠绕上去,羁绊在金在中身上,每个字都像是在尽力压抑,又带着跃跃欲试的,迫切的前兆,似乎有根线紧绷着,到了受力的临界点,指尖轻轻一勾便要断掉,连呼吸声都与以往不同。
金在中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不舒服?”
郑允浩摇摇头,交扣的手指舒展开来又重新攥上去,空气旋即溜进一丝,指缝间的汗水便有了些凉意,“等回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噢……金在中听懂了那份努力抑制的征兆,脑中随即将郑允浩口中的“话”与那紧密交扣的十指连成一个圆,端点完美闭合,圈出他日思夜想的奢望。但他不敢再猖狂,现实剥夺了他乐观的权利,那个瞬间他猛然想起唐悦霜永远愁闷的目光,提醒着他,金在中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他一生仅有一次的幸福,折在了那个他甚至懒得正视的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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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允浩一路沉默,自从金在中离开之后他的寡言愈发挥洒自如,随时随地可以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而此刻他用这份沉默争取时间,来怂恿自己勇敢。当车子平稳地停在铁艺围栏外时,他为自己的后半生做出了抉择。
金在中跟在他身后进了家门,带着一颗等待被宣判的心,但郑允浩只是望着他,像是在观察,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看,看岁月把他磨砺成了何种面貌,看他当年亲手种下的分别结出了怎样的苦果,看那苦果在他身上如何应验。
金在中在他温柔的沉默里逐渐不自在起来,便先开了口,“你累不累?先休息一下?”
郑允浩叹了口气,扯了他的腕子让他坐在他身边,垂下眼轻声说,“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这是句难以捉摸的开场白。金在中摇头笑了笑,“你不用挂虑我,只要你没事就好。”
郑允浩抬起眼来温吞地看着他,似乎是疑惑了:“你不怪我?”
金在中问,“为什么要怪你呢?”
“我让你担心了。”郑允浩重复着方才的歉意,左手与右手的指头做着无谓的纠缠,“你看,你可以怪我没保护好自己,让你担惊受怕……就像有天说的那样,我没能顾虑你的感受。”
“那你呢?”金在中笑着问,“以前我不懂事乱闯祸,你怪我吗?”
他对郑允浩此刻很是明显的踌躇感到欣慰,这个男人也是要人哄的。这个人意气风发,自信坦荡,他人生中从未有过亏欠,便能闲看云卷云舒,宠辱与他而言都是馈赠,笑笑收下便是。郑允浩在爱他的过程中学会了不安,此刻放下身段难得的示弱,提醒着他也需要一个怀抱。
于是金在中拥抱了他,即便这个拥抱不能带着爱意,不能冒犯,但仍不妨碍他释放自己的温柔。
“我想起以前你为我担心,就很是觉得对你不住,活着原本就是耗心力的了,生在这种年月更是劳心费神,还要你分出一部分来忧心我的年少轻狂。以前被你训斥,我还总觉得不服气,这几日也算体会了你当时的心情。”
“我不是指这个。”郑允浩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抬手扣在他脊背上一寸一寸向上抚摸,手掌攀至后颈,摩挲着他发际处的毛茸碎发,复述着朴有天对金俊秀的控诉:“我多久没好好看过你,有多少话压在心底没来得及说,我有多放不下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坐直身体,再次同多年前一样仔细而珍重地直视了金在中的双眼:“我总以为生命还很长,以为时间总会给答案,有的时候我觉得有没有你都无所谓了,好的坏的,无非只是一个结果,无非也就是我一生思念,一生求而不得。想到后来我自觉很对得起你,竟也放手不想再做纠缠。”
“对不起。”郑允浩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我只顾着体会自己的喜怒哀乐,忽略了你的难过。”
金在中呆呆地看着他,某种名为“转机”的预感进了他的心,令他开不了口。他只能攥紧郑允浩的手,想着这是梦吧,我再用力一点,就醒了。而后他又急忙松了手,想让这梦持久一点。
“在中,我心里有你。”郑允浩的眼睛沾染了正燃烧在天际的晚霞,瞳孔那一抹瑰丽醉人又诚恳,“我放不下的。这些年我骄傲,守着底线一步不退,以为同失去爱情相比,没了尊严更令我难以容忍,但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如果就这么死了,再也见不到你,我的坚持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短暂的监牢之旅没有使郑允浩受到任何皮肉之苦,负责审查他的是特勤局某位具有留美背景的新任科长,这位年轻人对老一辈屈打成招的低效率手段很是不屑,便花了半天功夫仔细研究了有重大CPC背景嫌疑的郑允浩,最后发现他是郑光龢的儿子,祖上各个学识渊博,名门之后。年轻科长大约也对文人的柔韧特质有深刻了解的,郑允浩便有幸逃脱了审讯室里鲜血累累的刑具,受到了某种程度的礼待:只让他参与围观。让他看人命如何脆弱,看最大限度的求生无路求死无门,让他明白再强悍的坚持也要崩溃,让他惶然,意识到朝不保夕。人在刑具下如同待宰牲畜,他亲眼目睹皮肉绽开的全过程,鲜血顺着绽裂的纹路流淌,红白相间,如同淋了辣椒油的豆腐花,嘶嚎声用痛苦形容都太浅薄。每一种刑具都有特定用途,西方医学对人体有详尽解构,便更清楚如何令人生不如死,郑允浩的内心在短短几天里受尽折磨——那是年轻科长希望看到的,绝望的心理暗示,无声却残忍的震慑。
-TBC-
你们看,我说了是HE吧……【摊手+得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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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勤局狡猾的招数在郑允浩脑中产生了效果,虽然未起到任何有价值的政治作用,却误打误撞地使他认清了自己的心。人在世上有多少羁绊,好好活着有多难呢,单纯的美好多么弥足珍贵,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夜不能寐,夜半时鬼魅般的呻吟声伴在耳畔,令他无法抑制地思念家人、朋友、同事……思念金在中。
从初次相遇那一刻开始,他年少时的模样,成年后的神态;他顽皮,他灵动;他黯然,他隐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讨要过的疼爱与拒绝过的承诺;他的笑声长留耳边,只消闭起眼睛微微一想,便能回忆起他如同不倒翁般的可爱模样;他的依赖和眷恋,目光穿梭于医院的走廊间一刻不停地跟随在身后,像根稚气的小尾巴;他泪水的温度,淌在皮肤上能融化掉一切冰冷与坚硬;他年轻而热情的身体,抱在怀里能清晰感知到生命的鲜活……郑允浩一刻不停地思念,沉浸在回忆里便能消除当下满心的惶然,他想念金在中,想念曾经触手可及的一个家,想念生命中得到过的最珍贵的馈赠。最后他只想着金在中。
人生是荒唐,是终归虚妄的徒劳。但世人尝徒劳而不自知,总乐此不疲地与全世界赌气,守着某些坚持。郑允浩再聪明,仍不可避免地与自己的内心产生了误会,误以为不那么爱不那么重要了。人有多复杂呢,复杂到灵台清明一百遍都无法认清自己的心。非要来一场灭顶之灾,非要有一股不可抗力强势介入,非要朝不保夕,才明白原来一直爱着。
“我犯了错,我意识到自己错了。”郑允浩重新牵起金在中的手,凝望了他的眼,时光倒转,仿佛依旧是北平春暖花开的四月天,风温柔地吹,满城柳絮烂漫缱绻。
“我爱你。没有变。”他说。“我一直爱着你。”
语言有生命,重逢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像是突然间活了,纷纷漂浮在金在中大脑里,围绕着那难以启齿的希冀不停盘旋。给了他一个绵长的,温柔的答案。
——“我没有变的。”
——“我没变,变了的只有你。”
——“是老样子,没变的。”
像晦涩暗语,或许连说这话的人也不懂,只在反复的重复中借托潜意识去讲明。却又很是直白了的,只消一点点耐心,只要再安静一些,就能听懂:
——“我一直爱你。没有变。”
金在中长久地,如同从未了解过那般地望着他,这情景已经在梦中出现过千百次,以致此刻真实上演,他开不了口,唯恐任何一个不慎重的音节契进气流导致时空错乱,改变宇宙的某种运行轨道,最后在枯索荒滩上醒来,发觉仍旧是梦。
郑允浩耐心地等待着,但金在中的表情绝不是开心,那是某种悲伤中混合着的不甘,甚至有些对交错命运的讽刺了的。郑允浩看不懂,便有些着慌:“在中,你……”
“别说,”金在中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话。”
郑允浩便不再说话了,乖乖地看着他,半分钟后轻轻挣扎,声音在掌下含混地传来:“我没办法呼吸了呀……”
金在中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收回手放在膝盖上慢慢紧握成拳,最后局促地别开了眼:“你怎么突然?”
“突然什么?”郑允浩失笑,指尖触碰着他额前的碎发,“突然对你说这些?吓到你了?”
金在中摇摇头,又点点头:“你有多不喜欢被骗,我是知道的。我以为你会讨厌我好多年。”
“我是不喜欢被骗,我想你也不会以喜欢。”郑允浩微微笑着,大包大揽地把金在中搂进怀里,轻声说,“所以我不再骗自己,也不骗你。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我不怕对你说了,我想你,想陪着你,想爱你。”
金在中沉默良久,呼吸声渐微,最后挣开郑允浩的怀抱站起身,“你说得对,是不应该再骗了。”
“我告诉你实话。”他背过身去,影子被斜阳余晖拉得很长很长,“我不能和你一起。我给不了你长久,即使短暂的承诺也给不了。我答应了我父亲。”
郑允浩表情有些微的怔愣,了然后随即便是无奈,末了低声问,“作为我这次顺利脱险的代价?”
“是。”金在中不看他,对着窗外的空气点了点头。
郑允浩平静地嗯了一声:“你还有多少时间的自由?”
金在中说,“不多。等过几日你回北平了,我也该……”
“那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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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出于某种喜忧参半的亏欠心里不敢面对,便只好以背影示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竟依稀听出他的话里有微笑的气音,而后那人从背后拥上来,双臂环在腰间,在他耳旁轻声说,“我也想到了的。但是没有关系。我想通了以前没能想通的,就不怕有一天会再次失去你,只怕在我还能陪伴的时候错失了机会,没有守在你身边。”
郑允浩喜欢永远,但厌恶的原来不是短暂。他只是害怕被辜负,怕奉上一颗一生都不会再改变的心,到头来却是水中探月,枉多情一场。但金在中给的不是镜花水月,他也痛苦,他也流离失所,也被绑在天秤中间进退两难。郑允浩在特勤局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决定重新做回以前的自己,接受他注定无法给予的完全,宽容他,也宽容自己。
“我不再苛求永远了,在中。”郑允浩的唇擦过他的耳廓,“你有你无法舍弃的,我理解。只要你爱我,就已经是最宝贵,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即便只能留你在身边一天,我也满足了。”
金在中微微仰起脸闭上眼睛,金黄色夕阳如同流沙般拂过,他扣住郑允浩的手背用力握紧,“嗯。”
“我们尽最大的努力过好能彼此陪伴的每一天,好不好?”郑允浩转过他的肩膀,笑着凝望了他,“过好每一天,开心地送别每一天,日后想起也不要留有遗憾,好不好?”
总有缺憾,总有不完全,我认命,明白与世俗的博弈有多艰难,承认乌托邦式的爱情幻想已破灭,但至少要在不完美中求得完美。如今只求能与你度过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能陪伴,能安心,即使终究要分别,也要优雅地挥手,把爱与温柔留给时光。
金在中原本不知道世间能有人如此不亏不欠,他有过误会,错别过,也曾被伤害,如今所有心酸难堪都被他挥手轻松抹去,他说他仍爱的,竟也能真的再度勇敢,只要真诚爱过,就再无憾事。
晚霞柔和了天地万物,在郑允浩眉眼间投下好看的剪影,金在中长久地望着他,感受着胸腔内每一声因喜悦与感动而生的共鸣,他已经成年很久,却在这一刻恍然觉得时光倒流,那些被磨砺出的坚硬统统化为一池春水,褪下所有伪装出的成熟,便能再次单纯而无畏。能抱紧他,诉诸自己的委屈,得到一份完好无缺的爱。
“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他颤抖着声音,捧住郑允浩的脸轻轻贴上去,“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被爱的资格?我不愿毁了你一生。”
“说什么傻话。”郑允浩依旧轻声的笑,这般贴近的距离再去瞧他,那双眸子闪着碎光,暮色中如同华光流转的琉璃,沉静而醉人,“我能给的也只有我一颗心,甚至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太久,我自己都觉得寒碜了的。”他打着趣,“只要你不觉得嫌弃就是了。”
“不,不不。”金在中慌忙摇头,仿佛从郑允浩口中说出的自降身份的话会折了他的阳寿,害怕下一刻就会死掉,以致最低限度的陪伴都无法兑现,“不准你讲这些,我给你能给的全部,都听你的,我……”
他也再说不出别的话了,微微仰起脸吻了上去。
如果有足够的幸运爱上一个好人,即便有分离,抑或最终无法相守,也能体会到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他不会伤害你,敢许下承诺,所有他心里想的都一件件耐心说给你听,不要看你彷徨。他太好,以致残酷如时间都宽赦了他,容许他不老,给了他静止一切的特权。天地万物都像是被他按下暂停键,细碎金粉在空气中浮动,沉淀了时光,沉淀了不安的心。所有感知都因他而生,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触到他唇齿间的柔软,怀抱里有了另一种体温另一颗心跳,金在中揽紧了他的腰,于亲吻的间隙偷偷睁开眼看,才终于敢确定这竟不是梦。是真的。他闭眼的神态太温柔,睫毛轻轻颤抖着,划过空气带出的每一丝气流都如同蝴蝶效应般,在体内掀起滔天巨浪,金在中抑制不住这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便不争气的眼眶一酸,呜咽声自唇齿交缠间模糊传了出来。
“怎么了?嗯?”郑允浩微微错开一些,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那呼吸软软地扫在脸上,太过久违的熟悉触感,但因这种感觉在记忆中留下的烙印足够鲜明,金在中便不自知地重回多年前,仿佛仍是那个善于讨要疼爱的、不安的少年,拽紧了他的衣衫低声说,“你别再爱上别人行吗?”
“好。”郑允浩微笑着点头。
“无论如何,谁都不行。”金在中无赖地追加条件,接着便又忐忑了的:“我是不是太自私?”
“不是自私,是我心甘情愿。”郑允浩在他额前郑重地印上一个亲吻,而后凝望着他的双眼:“只有你。只要你。”
-TBC-


2025-05-11 07:3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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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对你这么自私。”金在中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住他的手,“只要一想到你不计后果地为我付出全部,而我还在纠结自己的困境,我就想了结了自己。”顿了顿他又像在说一个世人皆醒我独醉的结论了的:“我怎么能这样对你呢。”
郑允浩唇角划过一丝笑意,“所以呢,你该不是要后悔吧?”
“我要和你在一起。”金在中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怕的原本不过是虚妄。如今在我这里,连取舍都不需要的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短暂和委曲求全,抛开一切和你在一起。”
“我爱你”不过就是坦白,说出来原本也不需要多强大的信念,想过多少遍,说过多少遍,默念到最后竟是一场虚空,我爱你却又没有为我爱的你付出过勇气,爱逐渐空泛,讲到最后也会心虚。“在一起”就是承诺了,是用后半生来起誓,许诺我不会再逃避,不会将你舍弃于孤单之中,不再拿你与条条框框的世俗砝码相比。必须要在一起,你是从无备选的惟一。
郑允浩微微笑着,他没有再说更多,只认真地点头:“好。”
那个瞬间金在中猛然觉得有烟花在胸腔内嘭地炸开,火光冲天,绚烂夺目,那是爱情的浓烈与炽热,而后当繁华渐远,是平静。不是对比强烈的萧索与孤寂,是平静,是内心的安定。
爱情里太不缺乏轰轰烈烈的壮怀,然而当一切喧嚣走远,爱恨情仇尘埃落定,他还可以如同多年前那般轻笑着望向你,能在动荡世事中与你闲话世情,能煮一壶清茶共剪西窗烛,那就是平静了。他从容,认定了的就不会再改,也足够包容,不给予任何负担,他只轻轻点头道一句“好的”,那就是真的会为你付出一生了。
他给的不仅仅是爱情,而是安定。
郑允浩为自己的后半生做出了抉择,他让了步,接受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尽管对方只是名义上的占有,但已意味着他从此不再光明磊落,他的人生因为这份爱情沾染了某种程度上的污点,他开始有所亏欠了,因为私自占有了一个妻子的丈夫。或许该说是唐悦霜抢夺了他的爱人,但在世俗的道德观中这仍代表不了什么,郑允浩与他自己的爱情在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躲在黑暗中。
可郑允浩不再纠结于这些。他是这样的人,对爱情从不吝啬,承认爱了就不会瞻前顾后,兜兜转转五年之后再次认清自己的心,他不介意付出所有。
世间万物按照既定规律恒久流转,不会因为某个人或某种爱改变运行轨道,通俗地讲,那是天意;再白话些:是命。好或坏,时间总有一天会给答案,甚至连无疾而终也是一种交代。人的行为——例如某些阻碍与争取,永远都只是催化,注定了的就不会再更改。
当天午夜,睡梦正酣时金在中模糊感到身旁有轻微的响动,睁开眼望见郑允浩抱肩站在窗旁往下看,他没有开灯,月光稀疏,和着路灯的橘黄铺在地毯上,金在中于忽明忽暗中清楚望见他满脸的若有所思。
院外门环被叩响的声音在寂静深夜里清脆的传入屋内,金在中坐起身,有些迷蒙地:“怎么了?”
郑允浩没答话,又往窗下看了一眼,走到床前俯身在他额前吻了吻,“我吵醒你了么。”
“唔……”金在中含混地应了一声,摸索着想要开灯,但探出的右手旋即被郑允浩按住,便只好借着月光望向挂钟,凌晨两点。
“外面有人在叫门?”金在中又问。
郑允浩说,“是的。不要开灯,这个时间来叫门有些奇怪,你去窗边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
金在中好笑地看他一眼,说你真是谨慎过了头,这里是租界,特勤局的人不敢乱来,有什么可担心的。但说归说,郑允浩伸出食指往窗口处点了点,他便乖乖地过去看了。来人的面容在夜色中很是模糊,金在中费劲地瞅了两眼,随即变了脸色——是金岱同的司机。
五分钟后司机先生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边摸出手帕擦汗边说明来意:金家的少奶奶夜里突然发了疾,消息报至金家本宅时已是凌晨,金岱同便携了夫人匆匆赶去,之后吩咐司机往法租界“把那混账东西给我揪过来”。
金在中当即便皱了眉:“生病去医院就是了,叫我过去做什么。”
司机先生尴尬地,“我是不清楚的,只是照老爷吩咐接少爷过去。”
金在中说,“这骗人的招数五年前就用烂了,告诉他我也是有脑袋的,不会再上当。”
司机先生为难地:“少爷……”
金在中说,“不去!”
郑允浩抱肩安静地站在一旁,这会儿突然开了口,“这么晚叫你过去兴许是真的有事,你还是过去瞧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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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猛地转过脸来看他,郑允浩面容平静,眉宇间还残存了被打断睡梦的倦意,并不像是说反话。金在中却因为这份平静心有惴惴的了,他倒是希望这人能使些欲擒故纵的小脾气,反倒令人宽心。
但郑允浩没有,很是波澜不惊,他便慌了,一把将人扯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我说了不去!”
郑允浩说,“你在怕什么?”
“这种时候不需要你来展现大度!”金在中猛地烦躁起来,挥手把司机赶到偏厅呆着,“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因为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够光明磊落,于人于己都有愧,便想趁这个时候赎些小罪令自个儿心安。允浩,我是人不是行李箱,随随便便就能被拎着走!我才说了要在一起,你答应了的!现在一转脸就要我回去,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答应过的话从不食言。”郑允浩朝他走近两步,眯着眼睛端详一阵子,“宝贝,你究竟在怕什么?”
金在中紧抿着嘴唇不吭声,但较耐心他向来比不过郑允浩,被那双沉静的眸子盯着看了会儿便郁闷地招了:“五年前我就是被这个招数骗回上海成婚的。”说罢又不耐烦地挥挥手,“这回我再上当,你就等着给我儿子当干爹吧!或者二十年后我们做亲家也成!”
郑允浩忍不住轻声笑笑——也难为他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早些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现在告诉你了,你能做什么?”
郑允浩说,“我跟你一起去。”
金在中猛地怔住,满腔怒火散了个干净,“你这又是何苦,我母亲不知道我们的事,但我父亲是在场的,你跟我一同过去不是找骂?”
“那我听着就是了,几句难听话还承受得了。”郑允浩上楼换衣服,走了两步又转回身看他,“不是你害怕我拱手相让?况且我也不想二十年后和你当亲家。说不得,得把你看紧了。”
金在中不依,快步走到楼梯下冲他低吼:“你到底想做什么?”
郑允浩低头认真想了一会儿,微微笑着说,“我想保护你。”
噢……金在中站在台阶下仰脸望着,郑允浩垂下眼睛与他对视,这个高度差便令金在中很没有男子气概地感到自己如同身高只及他肩膀的少年,被他以年长者的目光注视着,被他保护,以及提供他能给的全部疼爱。金在中从不介意仰望这个男人,他性格中至今缺少的,郑允浩身上尤为出脱的东西,成熟、沉稳,和他能给的守护与永恒,那是他最初被吸引的原因。
司机先生原本是对预计外需要送抵的另一位感到疑惑了的,大抵也听了些自家少爷有龙阳之好的风闻,一路上有意无意地试探,却都被郑允浩不露痕迹地挡了回去,只简单说与金在中是旧识,是医生。司机一听之下大喜过望,道眼下就缺了医生,恰巧又是少爷的友人,可真是正好了!郑允浩疑惑地瞅瞅金在中,后者只在一旁风凉地翻了个白眼,他便只好问唐小姐生了病不送医院也罢了,家庭医生也不请是为何?
“少奶奶不喜欢出门,更别说是医院。”司机有些局促地解释着,透过后视镜瞄了金在中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便讪讪笑道,“又听说与之前的家庭医生不很友好,新的还未来及请。这不,眼下两头焦灼,便请少爷过去劝劝。”
金在中听罢再次翻了个不咸不淡的白眼。
唐家是望族,大家长即唐悦霜的父亲于1911年之后不情愿地被人拱上公职,做了门阀势力的公开代理人,党内地位与金岱同不相上下。唐家人不屑西洋,便不遗余力地保留了王朝时代的所有传统,包括重男轻女。
唐悦霜是个不快乐的女人。她的不快乐是本性,如附骨之疽,并非由旁人加诸。她继承了来自母亲的美貌与怯懦,但姣好的容颜与听天由命的性格并未替她讨好到任何人,来自于父兄甚至母亲的关注都极为吝啬,如此相比,金在中的冷漠于她而言倒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伤害。遭遇不幸的人各有结局,唐悦霜出生即有的不幸并未使她成为安徒生童话里惹人怜爱的灰姑娘,常年的无足轻重使她的愁闷转为刻薄,并将这份刻薄转嫁给了任何她能接触到的对象——跟在身旁伺候的小丫鬟、家里的厨子、请来整理园艺的匠人、以及诊治病情的家庭医生。这份阴阳怪气的阴暗个性最终顺利地孤立了她,使她成为旁人眼中即可悲又可憎的老姑娘,若非必要的接触,人人躲避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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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在凌晨时分愈显纯粹,风声停止,连空气都凝固,隔断视觉便再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思维陷入原始的混沌。最痛苦的是取舍,因为想要的太多,他想着自己过往的二十余年,曾经的得到与失去,曾经的挣扎和彷徨。人生是一场无解的疑惑,原本以为已经权衡出了完美,抑或以为能洒脱,但总有外力介入,一点点地打破平衡,便只好再次奔向无止境的彷徨。而彷徨又是为了什么,有些东西是重要的,有些是看似重要的,金在中于原始寂静中再次看见郑允浩温柔的笑,他说人还是活得简单些,复杂不好,会被自己耍了的。
金在中猛地睁开眼,屋内明亮的灯光令他感到眩晕,而后在那片模糊的光影中侧过脸,捕捉到了郑允浩的目光。
他很平静。他等待时站立的姿态一如从前,耐心而包容。郑允浩是这样的人,付出能给的一切,不保留自己,不强求别人。有多少人自诩伟大,说着无条件却仍期待同等价值的回报;有多少人自诩长情,说了爱一生一世转眼便另寻新欢。他很少说,但他是真正能做到的人。他纯粹,并用这份纯粹教会了金在中,教他平和,亦不必再彷徨。
如果能做到安静聆听,问问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答案已经在心头呼之欲出,只要再多一点点勇气——
“我其实也不想要什么。”金在中呼出一口气,“无非是想要一个人,陪他过简简单单的一辈子。”
郑允浩温柔地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金岱同闭了闭眼,沉声问,“这就是你的选择了?为了你镜花水月的所谓爱情,连父母都可以舍弃?”
“这个选择于我不成立。”金在中说,“父亲,别逼我了,我的爱情和父母并不矛盾,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分出清清楚楚的一和二,这个你比我清楚。”
“你的爱情和父母是矛盾的,不仅和父母矛盾,和全世界都是矛盾。”金岱同没有再流露出任何愤怒的征兆,他历经半生风雨,见过太多扭曲和颠倒,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儿子打定主意要和一个男人相爱,于他也不算什么山崩地裂的打击。他只是遗憾地望着金在中,在那长久的注视中望见自己一生荣耀的跌落。这个孩子是他的作品,他养育了他,送他去念书,教他领略世界,但这个作品拒绝继承他的价值观,再也不能为他挣得颜面,于是他失望。
“好……这件事情今天晚上争论不出什么结果,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我现在要去广州把这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解释清楚,眼下这个才是麻烦。”金岱同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着郑允浩,“郑先生,我抛开所有成见劝你一句,最好尽早离开上海,和你那位CPC的朋友划清界限……”他意味深长地,“这也算是为你好,还有你父亲。”
郑允浩不置可否,礼貌地笑了笑。
当天夜里金岱同动身南下,家中琐事交待给了夫人处理。金太太在麻将桌上顺风顺水的一把好手,应对儿媳却很是头痛。妇道人家在这风起云涌的当口难以独当一面,便只好扯了儿子作陪,又因郑允浩是眼下用得着的医生,于是被一同留了下来。
金在中没有试图像母亲解释为何会有一位关系如此亲密的友人,这么多年不曾提及过,猛地跳了出来,甚至好到同寝也是可以的。他只觉得安定了下来,所以不再急不可耐地表明立场。只要郑允浩在身边,他就觉得安心,那种对未来的笃定令他安心,他不再把一切反对声当做阻碍,那些或是无足轻重,或是沉默的见证。尘埃落定之时总会带来幸福的答案,他对此坚信不疑。
那之后的几天郑允浩格外忙碌,沈昌珉需要他担忧,北平家人需要他挂记,郑光龢拍来电报告诉他胡同周围的探子还未离开,但一切止于盯梢,并未有越矩之举,只是眼瞅着时局动荡又将是好些年的不得安生,便觉愁苦不已。末了说道若当真如此,还不如索性移居海外。人老了就像小孩儿,郑允浩只当他是赌气之言,便回信道前些年不是有世交移民去了美利坚,父亲若真想远离是非,索性去那儿了,闲时还能与旧友喝茶下棋。
发完电报与金在中一道回家,上海的四月已很有些暖意,街道旁新栽种的法国梧桐虽还未长成气候,但已能遮些阴凉。两人并肩走着,脚步不约而同地放得缓慢,享受着近日以来为数不多的悠闲。过了好大一会儿郑允浩突然转头看着金在中,笑道,“如今想起你在北平念书的时候,竟有些恍若隔世了。”
-TBC-


2025-05-11 07:3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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