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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笑了，“我早过了说傻话的年纪，你以为我还小呢？”
“你是不小了。”郑允浩打量他一眼，“只不过徒长了年岁，依旧不让人省心。”
金在中于是只好再次重申一遍，“真没想叫你担心，对不住……”
郑允浩手上的动作这回便彻底顿住了，定定地看着他愣神。
金在中以为又不小心说了他不爱听的，索性挣扎着起身，逞强出一幅刀枪不入的强壮模样，“你看，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郑允浩突然伸手揽住他的后背，上身前倾，鼻间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浅淡的薄荷香。
金在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与紧张，接着便又恢复了他那被世事磨砺出的不动声色，像块雷打不动的石头，严肃地说，“嗯，我有点口渴，麻烦你倒杯水。”
人总是会变的，变好变坏都不一定。严格来说其实并无好坏之分，无非是评定的人不同了，结论也要跟着改一改。郑允浩从不随意评论别人，便也不善言明金在中这改变于他而言究竟是顺心还是违意，只记得这人在他面前永远长不大的样子，翻书时指腹被硬纸划条口子也要戳到他鼻子底下诉苦，像是真的痛得不得了，满脸都写着“快来心疼我”，很擅长索要注视与关切。有时因着某些原则性问题起了争执，郑允浩固执，最初不肯妥协，金在中便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他那表达委屈的方式却与别人不同：定是要发一顿气壮山河的火，戳着脊梁骨把人骂到不死不休了的。但金在中不记仇，骂爽快了便也忘了，又扑过来吊在他脖子上愉快地讨价还价，说快亲亲我，以后再对我更好一点，我就原谅你了。
那时候金在中还小，这份凶悍的娇气多多少少再次模糊了他的年龄，每每郑允浩转过头来看见那双清澈又狡黠的眸子，总觉得自己爱着的是个顽劣且难以管束的孩童，罚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哭笑不得。爱情太能养人，郑允浩乐于纵容，不遗余力提供了人性中所有的温暖与美好，像自心底吐出的绵密的丝，缠绕成一个既坚硬又柔软的茧，稳稳当当地把人保护在里头，外界的纷扰与动荡伤不了他一分一毫。那个时候金在中不懂得什么叫做无奈，也看不到这世间最为残酷的冰冷，他有足够的资本高枕无忧，于是心安理得地放弃了成长。
可世间怎会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怎会有那么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与温柔。它要你痛苦，你便要痛苦。没有原因。如果非要说，就是命。后来金在中认了命，一颗心加速衰老，什么月夜花朝西风如醉，皆东隅已逝，是前生。这一世，韶光贱，再无良辰。他的蜕变实在是显而易见的突兀与迅速，于是郑允浩在这个安静的午后时分，面对着这个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故人，终于感受到了令自己坐立难安的亏欠。
郑光龢曾经养过一种花，名目支洛，原产自南亚，相传于东晋时期由高僧鸠摩罗什带入中土。此花叶片椭圆状，花朵洁白叶脉微紫，性喜暖畏寒，却又不耐阳光，只开花于夜间，栽在北平这四季分明的气候里，郑光龢委实下了好一番功夫。郑允浩曾经见过一次，那晚他难得的失眠，披了件罩衫到院中散步，一转脸就望见目支洛在廊下的角落里孤静盛放。时值暮春，夜晚的风已有微醺的温度，抚在脸上轻缓慵懒，他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那花白得近乎于妖艳，竟像是在与他对视，通体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与傲然。那之后没几天北平气温骤降，大雨接连下了三日，郑光龢染了风寒卧床休养，目支洛被冷落在院子里顾不上伺候。而后初夏匆匆而逝，转眼阳光便已灼人，郑允浩第二次在廊间看见那花，已是死了的，根茎叶梢皆已发黄，与泥土混在一起，正在腐烂。郑光龢说这怕是平生见过的最难伺候的花，像是通人性的，一点点被养刁，越来越精贵，但凡主人稍有大意便像是病了，受不了一点点的粗糙与懈怠。
说到底也不过是几支花，就算物种名贵，也不过是用来打发闲情的玩意儿，死便死了，叹息两声转脸便忘却。而如今郑允浩看着面前的金在中，感受着他从少年到成年的强烈落差，竟再次想起多年前与目支洛在暗夜中的对视。这人就像那花，得随时随地捧在手心养着，他本已高贵，便要你更加精心，但凡受了冰霜与漫不经心，转眼便叫你猝不及防。
他以为已经给了最好的，甚至因为这份挖空心思的最好没能求来善终而委屈了好一阵子的，如今竟觉得是害。他提供了温房，隔绝所有寒冷与残酷，用爱情一点点把人养刁，最终却是没能持久了的，撤回了如此馈赠，让金在中最终无法逃脱梦境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这份断裂式的成长让郑允浩愧恧，那个如同目支洛洁白花瓣般的少年被他一手铸就并亲自谋杀，死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刻。
金在中笑了，“我早过了说傻话的年纪，你以为我还小呢？”
“你是不小了。”郑允浩打量他一眼，“只不过徒长了年岁，依旧不让人省心。”
金在中于是只好再次重申一遍，“真没想叫你担心，对不住……”
郑允浩手上的动作这回便彻底顿住了，定定地看着他愣神。
金在中以为又不小心说了他不爱听的，索性挣扎着起身，逞强出一幅刀枪不入的强壮模样，“你看，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郑允浩突然伸手揽住他的后背，上身前倾，鼻间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浅淡的薄荷香。
金在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与紧张，接着便又恢复了他那被世事磨砺出的不动声色，像块雷打不动的石头，严肃地说，“嗯，我有点口渴，麻烦你倒杯水。”
人总是会变的，变好变坏都不一定。严格来说其实并无好坏之分，无非是评定的人不同了，结论也要跟着改一改。郑允浩从不随意评论别人，便也不善言明金在中这改变于他而言究竟是顺心还是违意，只记得这人在他面前永远长不大的样子，翻书时指腹被硬纸划条口子也要戳到他鼻子底下诉苦，像是真的痛得不得了，满脸都写着“快来心疼我”，很擅长索要注视与关切。有时因着某些原则性问题起了争执，郑允浩固执，最初不肯妥协，金在中便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他那表达委屈的方式却与别人不同：定是要发一顿气壮山河的火，戳着脊梁骨把人骂到不死不休了的。但金在中不记仇，骂爽快了便也忘了，又扑过来吊在他脖子上愉快地讨价还价，说快亲亲我，以后再对我更好一点，我就原谅你了。
那时候金在中还小，这份凶悍的娇气多多少少再次模糊了他的年龄，每每郑允浩转过头来看见那双清澈又狡黠的眸子，总觉得自己爱着的是个顽劣且难以管束的孩童，罚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哭笑不得。爱情太能养人，郑允浩乐于纵容，不遗余力提供了人性中所有的温暖与美好，像自心底吐出的绵密的丝，缠绕成一个既坚硬又柔软的茧，稳稳当当地把人保护在里头，外界的纷扰与动荡伤不了他一分一毫。那个时候金在中不懂得什么叫做无奈，也看不到这世间最为残酷的冰冷，他有足够的资本高枕无忧，于是心安理得地放弃了成长。
可世间怎会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怎会有那么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与温柔。它要你痛苦，你便要痛苦。没有原因。如果非要说，就是命。后来金在中认了命，一颗心加速衰老，什么月夜花朝西风如醉，皆东隅已逝，是前生。这一世，韶光贱，再无良辰。他的蜕变实在是显而易见的突兀与迅速，于是郑允浩在这个安静的午后时分，面对着这个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故人，终于感受到了令自己坐立难安的亏欠。
郑光龢曾经养过一种花，名目支洛，原产自南亚，相传于东晋时期由高僧鸠摩罗什带入中土。此花叶片椭圆状，花朵洁白叶脉微紫，性喜暖畏寒，却又不耐阳光，只开花于夜间，栽在北平这四季分明的气候里，郑光龢委实下了好一番功夫。郑允浩曾经见过一次，那晚他难得的失眠，披了件罩衫到院中散步，一转脸就望见目支洛在廊下的角落里孤静盛放。时值暮春，夜晚的风已有微醺的温度，抚在脸上轻缓慵懒，他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那花白得近乎于妖艳，竟像是在与他对视，通体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与傲然。那之后没几天北平气温骤降，大雨接连下了三日，郑光龢染了风寒卧床休养，目支洛被冷落在院子里顾不上伺候。而后初夏匆匆而逝，转眼阳光便已灼人，郑允浩第二次在廊间看见那花，已是死了的，根茎叶梢皆已发黄，与泥土混在一起，正在腐烂。郑光龢说这怕是平生见过的最难伺候的花，像是通人性的，一点点被养刁，越来越精贵，但凡主人稍有大意便像是病了，受不了一点点的粗糙与懈怠。
说到底也不过是几支花，就算物种名贵，也不过是用来打发闲情的玩意儿，死便死了，叹息两声转脸便忘却。而如今郑允浩看着面前的金在中，感受着他从少年到成年的强烈落差，竟再次想起多年前与目支洛在暗夜中的对视。这人就像那花，得随时随地捧在手心养着，他本已高贵，便要你更加精心，但凡受了冰霜与漫不经心，转眼便叫你猝不及防。
他以为已经给了最好的，甚至因为这份挖空心思的最好没能求来善终而委屈了好一阵子的，如今竟觉得是害。他提供了温房，隔绝所有寒冷与残酷，用爱情一点点把人养刁，最终却是没能持久了的，撤回了如此馈赠，让金在中最终无法逃脱梦境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这份断裂式的成长让郑允浩愧恧，那个如同目支洛洁白花瓣般的少年被他一手铸就并亲自谋杀，死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刻。
满室寂静，与窗外的耀眼阳光和走廊的匆忙脚步声很不合衬，金在中怔怔地半坐着，他不敢动，因为郑允浩明显的沉湎于晃神。真的是太亲密的距离，郑允浩的手掌揽在他后背上，脸庞近在咫尺，近乎于一个拥抱，像他随时都会侧头吻下。
但最终还是没有。郑允浩眼中的云层一点点稀疏开来，重新变得清亮而冷静，收回手慢慢坐直，轻声开口问道，“在中，你这些年都是这样吗？”
金在中不明所以，但掌心已经浮了汗，“嗯？”
“你……”郑允浩像是疑惑了，微微偏着头，“你变了许多，为什么？”
金在中反倒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瞧着你和以前也是不一样了的。”
郑允浩摇摇头，“我没有变。”
金在中说，“这话自个儿说了不算，要别人来评判的。我原本也觉得自己同以前一样，但昨晚有天说我几年前是与沈先生相似的……我却不大能记得起来，看来是真的变了。”
郑允浩再次摇头，像在说一句晦涩的暗语，重复道，“我没有变的。”
金在中怔怔，“哦，那是好的。”
郑允浩便不再说话，似乎是对金在中的反应有些失望，深呼出一口气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复杂且疲惫。
金在中不明白他的反复重复，却害怕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便只好又说，“说到这个，我一直想知道，你与沈先生这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是怎么认识的？”
郑允浩勾勾唇角，起身去倒了杯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昌珉瞧着早熟，实则小孩子脾气，遇见意见不同的人不大懂得忍让，吃了不少苦头，有次跟旁人吵着吵着打起来，被送到医院包扎伤口，刚巧那天我也在急诊室，如此认识的。”
金在中说，“我是觉得沈先生很识大体的了，生得也俊朗，难怪你喜欢。”
郑允浩轻轻握住杯子，“嗯。”
金在中笑，“有天很是笃定地说沈先生与我年少时相似，你也这么觉得吗？”
郑允浩看他一眼，摇摇头轻声说，“不像的。”
怎么可能会像。爱是稀罕物，将冷漠变疯狂，将坚强变脆弱，爱上了就像变了个人，最珍贵的模样只有你的爱人能瞧得见，你在他心里便是世间最特别；他爱你，你便是他的孩子，他的兄长，他身上抽出的一根肋骨，他见过你的泪，体会过你情欲深处的疯狂，你是他的唯一，他怎会容许你与旁人相像。
金在中说，“我也认为不像，但仔细想想倒觉像了的好。”
郑允浩说，“为什么？”
金在中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努力地笑，“我说出来你不要嫌恶……如果你爱了与我从前相似的人，我是有些虚荣的满足的。”
郑允浩方才那水倒得有些满，这会儿手中一颤，开水溢出来些烫在手腕上，如同多年前被烟头灼伤的触感。他顿了顿把杯子放到一边，垂眼淡淡地说，“那怕是你要失望，你与昌珉的确是不像的。”
金在中点点头，“我知道。只要你开心，我便也觉得欣慰了。”
郑允浩突然抬起眼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嘴病房门被叩响，似乎是主治医师过来复查。金在中手背上插着输液管，头也还晕得慌，自然是不能下床开门，郑允浩这会儿却一点也不体贴的了，一动不动地坐着，置若罔闻，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医生在外面敲得久了些见仍无人应声，只好嘟囔两句走开，又过了会儿郑允浩才像是终于想明白了，冷静地回了神，说，“你心里清楚，在我这里，再没有什么人能与你相比了的。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
顿了顿他似乎又觉得这番话于人于己都有压力，即便说了也是终归虚妄，便冷静地改变了爱情的期限：“曾经，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金在中鼻头猛地一酸，“嗯。”
郑允浩指指矮柜上的杯子，“水还有些烫，冷一冷再喝，今天我值班，现在要去查房了，你就好好躺着不要乱跑，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就叫孙医生过来瞧瞧。”
金在中说，“好，你快去忙吧。”
郑允浩点点头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转头看见金在中仍旧坐着，头上的纱布被血迹染出一小块刺眼的红，用力咬着唇角，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郑允浩抬手按在门把上，莫名的有些心虚，“怎么？”
金在中的目光中带着恳托，声音小小的，“你刚刚说，我以前在你心里是最特别的。”
郑允浩轻轻点头，“在中，你是我的初恋，那时候我只爱过你……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了。”
金在中匆匆别过脸，眼泪落进的郑允浩察觉不到的逆光中，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唇角勾出一个最为得体的弧度，“那是我的荣幸了。我替从前的自己谢谢你。”
郑允浩笑得悲伤又温柔，“嗯，也替我向从前的你说声抱歉。”
-TBC-
